姥姥一头短发,黑发上泛着白发,显出一种灰色,1.65米的个头,从六七十岁开始有些弓着背,但是总是给我一种很有力量的感觉。我看见过姥姥一只手拎着黑色的猪食塑料桶,另一只手拿着瓢去喂猪,煮熟的糠米飘着阵阵香气。小时候我喜欢看喂猪,猪圈很臭,但是猪食很香,几只大黑猪一闻到香味就凑过来,糠米和着青菜叶从食槽一端倒下来,最靠近的一只总是免不了挨打,要不猪食就倒在猪耳朵上了,姥姥总是一脸宠溺地喊一声,然后笑着在一旁看着。
小时候每年的大年初二,都是从县城去姥姥家的日子,大年三十在家里包饺子,看春晚,放鞭炮,初一起床以后吃饺子走亲串户,送上新年祝福,小镇的大街小巷张灯结彩,积雪堆在路边也粘着黑黑的煤灰和红色的鞭炮碎屑,空气中还有火药的味道,穿上新衣服到各家登门拜访,祝贺新年,花生瓜子糖果也是一路走一路吃,初二就来到姥姥这里。姥姥总是热情地迎过来,一把握住我的手,脸上笑着挤出嘴角眼角的皱纹,那皱纹一年年加深,我也一年年长大,许是我长高了,姥姥逐渐抬头看我。姥姥的手很粗糙,那是一辈子干活的农村老太太的手,劈柴做饭,放蚕捞茧,上山采蘑菇采野菜,扒苞米喂猪喂鸡,种地洗衣服,小时候只是觉得姥姥身体真好,什么活都会干,她总是在我来的时候一声声叫着“这小鳖羔子,这大外孙子”,拉着我就搂在怀里,在我走的时候笑着问“还什么时候来看看姥姥”。小时候我总会说,明年,或者学校放假了就来看您。那时候感觉从县城到姥姥家好远,坐车要两个小时,坐着坐着就困了,有时候还晕车,下车总是止不住干呕,小巴车大客车上面那股汽油味,我从喜欢闻到闻了就恶心,路上车总是一晃一晃的走走停停,直到现在自己再开车回去才知道这是一段50公里左右的路程。
姥姥身体硬朗,可是也会生病。直到自己工作了,在一个城市安定下来了,我才佩服姥姥,每年没有什么体检,也很少去医院,镇上有个卫生院,可能头疼脑热都是挺一挺就过去了,也没有健身活动,也没有扭秧歌,大合唱,印象中姥姥喜欢打桥牌,又好像也没见她打过,她好像很少走出那个小队,那个镇子,应该也没出过我们那个县城,没有到处走走,到处转转,没有看过许多的风景,山河的壮丽,但是姥姥了不起地养育了六个子女,印象里姥姥从来都是笑呵呵的,你跟她讲什么她也好像真的去过见过一样,她总是会问同样的问题,吃饱穿暖,可能姥姥经历过那个忍饥挨饿的时代吧,我后来想吃饱穿暖不就够了吗,人的基本需求不就是这样,忽然觉得其实姥姥很有智慧,她没上过学,没什么文化,也不好奇你说的林林总总,她就是提醒你离家在外要吃饱穿暖,大学毕业以后放假少了,偶尔回家都感觉很忙碌,到处走走还是觉得很多人没见,好多话没说,在单位的时候通过我妈的手机跟姥姥视频,她还是经常问那两句吃饱穿暖的话。姥姥七十多以后,生了几次病,印象中有肺炎,还有几次是腿摔了,肋骨骨折了,手被狗咬了,她血压高,也开始吃降压药了。她耳朵开始背了,说话都要大声喊着,但是有时候你不喊着说,好像她也能听到,有人说耳背的人都这样,有的话想听就听到了,有的话不想听你喊着他也听不到。
我上班工作以后,有一天跟我妈视频,突然问我妈姥姥叫什么名字,我妈诧异说你怎么突然想起来问这个,我说我好像知道,但是突然想不起来了,总是叫着姥姥,好像确实不知道姥姥叫什么,我妈说,你姥姥叫刘淑英。啊,我的姥姥叫刘淑英。后来我跟媳妇聊天,有一次我说道,在电影电视剧里会看到晚辈叫着长辈的名字,开始觉得有点没礼貌,现在我感觉到,要是不叫一叫,可能真的就忘记了。迪士尼有个动画叫《寻梦环游记》,说一个人真正的死亡不是肉体的死亡,而是周围的人把你忘记了,这时候你就真的死了。
11月7日这天凌晨,95岁的刘淑英永远离开了我们,我突然意识到姥姥没了,连同那些记忆,那些下乡的奔头儿,那些我还未经人事不懂生命珍贵的岁月,这一晃我也三十出头了,对死亡我有预料,但是一个在你成长中常常相伴的人,一个能把子孙后代联系起来的人,安详的躺在那里的时候,你其实不想承认,她离去的时候好像也带走了你生命中的一部分。没能见到姥姥最后一面,但是我也很固执,我觉得我带着媳妇一起看了姥姥,姥姥聊起了她养过的小猫,媳妇说姥姥也是个猫奴,那天走的时候姥姥哭了,说不知道什么时候再见我们,没想到那是最后一面,说实话我不想见姥姥躺在那里弥留的最后一面,我希望姥姥还像那天一样,翘着二郎腿坐在院儿里的椅子上,阳光斑驳的洒在她脸上,一只小白猫躺在她怀里,她一只手拖着,一只手撸着猫,看见我来了朝我喊着,“这小鳖羔子,大外孙来啦”,我的手又在姥姥手里,感受那些劳动的痕迹,岁月的经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