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谢西九
汝坟
诗经 国风 周南
遵彼汝坟,伐其条枚。未见君子,惄如调饥。遵彼汝坟,伐其条肄。既见君子,不我遐弃。鲂鱼赪尾,王室如毁。虽则如毁,父母孔迩。
唐肃宗至德二载,杜甫因上书陈援房琯之事而触怒皇帝,当年被放还羌村。杜甫在《羌村三首》中描摹与妻子乱世重聚的场面:“妻孥怪我在,惊定还拭泪。”妻子见到久无音讯的丈夫,没有第一时间嚎啕大哭、声嘶力竭,而是“怪我在”,对丈夫出现在自己眼前感到“惊”,平静下来才相信这是事实而落泪。这并非不哀无乐之语,而是化悲为喜、大哀过后才生出大喜。
在交通不便的古代,战乱流离常常意味着无有音讯。时空间隔之大加剧了等待对人的折磨,也使得重逢尤为可贵,《汝坟》的前两章其实也叙述了这样的心境。“遵彼汝坟,伐其条枚。未见君子,惄如调饥”以妻子在汝河边伐木起兴,写丈夫在外征战流亡,妻子思念他而忧思满腹。“惄”是急切思念,“调”则通“朝”,“惄如调饥”就是思念丈夫的感受如同清早挨饿、不得饱腹,把精神上的“哀”同生理上的“饥”联系起来,正置于“秀色可餐”的对立面,极为生动。
第二章同样的句式里,读者又见到了那个女子的身影。不同的是,“伐其条肄”的“肄”指砍断树木后再生出的嫩枝,显然春去秋来,诗歌中的女子在汝水的劳作和等待中,已入新岁。而这次她在哀伤里发现了丈夫归来的影子——“既见君子,不我遐弃”正是久别重逢之语,八字中的心情一点不比“妻孥怪我在,惊定还拭泪”简单。尚未消化的等待之哀被夫妻相见的惊天大喜打断,恍然如梦的现景和惶恐不安的未来交织在一起,妻子最后也只是说:“不要再离我远去。”
然战祸别离,岂是妻子一力能阻挡的呢?“鲂鱼赪尾,王室如毁”,像鲂鱼拖着赤红的尾巴生存,周朝大势将去,已如烹烈火,丈夫为徭役和苛政再次离开成为必然的结果。重逢的喜悦还未品尽,巨大的忧思又向这个家庭压来。妻子在这样的绝望中道出了她最后的信念和忍耐:“虽则如毁,父母孔迩”,父母还离自己很近,她还有要照顾之人、还有要周全的家。
《汝坟》用短短的三章二十四字,完成了由哀至喜再及哀的转化,将战乱流离对“家庭”这个社会单位的摧毁勾勒而出。如C.C.帕克在《并非喜剧的时代》中提到的:“悲剧和喜剧是一对产物,然而它们的先后次序却不可颠倒。我们绝不会说喜剧和悲剧,也不会说《奥德赛》和《伊利亚特》。”巨大的喜悦竟是由悲哀滋养的!因为有离散的等待和漫长的折磨,团聚时才会生出狂喜;也正因喜悦如浪,重重拍击心脏之后,依旧没能逃出悲剧的情境才加剧了诗歌的哀恸。从《汝坟》的行章串联和感情起伏里,似乎也更能体会出汪曾祺先生所说的:“语言的美不在一个一个句子,而在句与句之间的关系。语言像树,一枝摇,百枝摇;语言像水,是不能切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