莲子消失了,穆茹有点怅然若失。外面一定是黑漆漆了,即使医院走廊里的灯都开了,依然觉得格外的昏暗混沌。过道里空无一人,无论是护士、医生、病人还是家属,好像突然间全部消失了,一个都没有了。
站在过道的穆茹,没看见人,却感觉到有风。一阵阵的冷风,好像从窗户缝里、门缝里、墙角里钻出来,甚至感觉那风就在天花板上聚集起来,盘旋着,萦绕着,沉重而阴郁。有几股还绕着她,打着转儿,忽上忽下的,风里好像还夹杂着什么,有嘤嘤的细细的声音发出来,若有若无的。
穆茹有点怕,她望向白大褂办公室的方向,那扇门依然紧闭着。她打了个激灵,赶快转身回到病房。
病房里还有父亲,整个房间还是温暖的,没有阴风。穆茹轻手轻脚地去到病床前看父亲。原以为父亲睡了,没想到父亲还睁着那只孤独的大眼,眼巴巴望着她,向她眨眼睛。穆茹凑上前去,对父亲说:“爸,今天由我来陪你一晚啊,让你小儿子休息下。”父亲听了,眨了下眼,表示他明白。穆茹看看时候也不早了,就对父亲说:“我去打热水来,给你擦洗擦洗,你就可以舒舒服服睡一觉了。”
说完,她拎了保温瓶打了开水,又接了半脸盆凉水,兑成温热的一盆放在板凳上。接着把干燥的毛巾放下去,吸了饱饱的水,稍稍拧拧,开始给父亲擦起来。穆茹顺着父亲的脸和脖子,手掌手臂,前胸腹部,一路擦洗下去。
也不知为什么,耳边好像突然听到母亲在说“你爸最喜欢你了,你一出生,从医院接回家,就是他给你洗澡呢,每天晚上都洗。”这话母亲说过无数遍,以前听着只是得意父亲对自己的宠爱,而此时仿佛看到当年自己娇嫩的身躯在父亲强壮的臂弯和温暖的手掌里接受着生命的沐浴,她突然被母亲描述的那个画面感动了。现在该轮到自己回馈父亲吗,这就是现世的轮回报答吗?
穆茹想着这些,动作一直没停,他顺着父亲的每寸肌肤,洗下去,擦下去,好像一位母亲正在为一名新生的婴儿清洗。
再往下,父亲的喉咙里发出了“哈赤,哈赤”的声音,那只还可以稍微举起的右手吃力地摇摆着。穆茹连忙停了下来,她发现父亲的单眼不停眨动着,嘴角强烈扭抽着。尽管只有一只眼睛,整张脸也依然清晰表达出羞愧难当的表情,似乎在说:“小茹,不合适,别洗了。”穆茹猜透父亲的心思,目光诚恳而坚定地望着父亲说:“爸,我是你女儿,也已经是孩子的妈妈了,我为你擦洗身体没什么不合适的,你不要难为情,好好躺着,配合点,洗干净擦干净,就舒服了。”
父亲听了女儿的话,慢慢平复下来,安静地接受着女儿为他所做的一切。
穆茹再次进入那个状态里,心无旁骛,感觉自己正在做一件神圣而庄严的事。
直到擦洗到父亲的大腿根下,无论如何,她,还有父亲,都无法回避了。穆茹稍微犹豫了一下,还是搬起了父亲的大腿,沿着大腿根部仔细清洗着。她尽量不去看,也不去碰触那块神秘的“领地”,但无论怎样,它依然赫然地显露在穆茹眼前。此刻,它安静地趴伏在那里,与主人一起等待着,无力而哀伤。
穆茹看到它的第一眼,还是有些吃惊。尽管它已经“偃旗息鼓”,可看上去依然显得庞大而颇有气势,满满地占据着正中央。怎么好像不太一样呢?穆茹脑海里迅速回闪着和许思明在一起时那些模糊的片段。男人到底怎么回事儿呢?她仅有的那点两性知识和唯一的生活实践,让她埋在心里很久的一些疑惑一直没有找到答案。
不能胡思乱想。穆茹劝告自己。但她还是忍不住又瞅了一眼父亲的器物,思绪却转去了另一个地方。我不就是从这里来的吗?父母是在哪一场激情中有了自己呢?那个夜晚是晴空万里还是电闪雷鸣?父亲一定骁勇善战,他指挥的千军万马中的一名“小勇将”更是充满活力,迅速穿越一道道屏障,打败了所有对手,俘获了那颗静静守候的卵子。它们瞬间裂变成了一棵种子,种在母亲肥沃的“土地”上,生根发芽长大。穆茹一边继续擦洗,一边想。生命的诞生若说神奇是很神奇,因为我们无从把握和探知,若说稀松平常也不是没有道理,来去都是注定的,一切都安排好了,一切也都是最好的安排。我们能做的只是去经历这个过程,或幸福或痛苦。
穆茹洗好一边,又换到床的另一边,继续搬起父亲的大腿擦洗。突然,她发现父亲会阴部外侧有一颗硕大的脓包,周边红肿,中间已经渗着白白的浓点。看得出来,长出这个东西已经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了。怪不得父亲总是呲牙咧嘴的,一定是这里的脓包很痛,他说不出来,又没人发现,他只能一直忍着痛着。
穆茹的难过又涌上心头,都肿成这样了,平时也都在擦洗,怎么就没有发现呢。
穆茹转身出了病房,找来值班医生,医生问穆茹:“你父亲之前是不是有痔疮?”。穆茹回答不上来。她才发现她对父亲其实知道的很少,也不知道什么是痔疮,痔疮是什么样的。医生告诉穆茹这是外痔,做个简单的处理就可以了。随后叫来了值班护士,很快就帮父亲处理完了。
一切都完成之后,带着呼吸机的父亲明显感觉舒服了很多,放松地睡着了。穆茹看着父亲睡着,才敢跌坐到长椅上,这才感觉自己累得腰酸背痛,像散了架般。一个人照顾一个瘫痪在床的病人确实不易啊。她想到了母亲,想到她这几年要照顾小的,还要照顾生病的父亲,真不容易,难怪她那么烦躁焦虑。
想着这些,穆茹实在撑不下去,沉沉睡去了。穆茹开始做梦,她梦见父亲坐在轮椅上,说是要转院。自己推着父亲,等在一辆公交车旁边排队,准备上车。车上人已经很多,车下还有不少的人拥挤着要上车。穆茹谦让着,父亲倒是有点急了,催她快点啊,快点儿啊。她正疑惑父亲怎么开口说话了呢,喉咙那里的呼吸机也不见了。旁边好像有人帮了把手,把穆茹及父亲连轮椅带人都搬到了公交车上。公交车开动了,风驰电掣,东摇西晃。车箱里满满的都是人。有的人干瘦如柴,两眼空洞,脸色阴黑,吊着车把手的手臂青筋暴露。有些人脸部浮肿,鼻梁都看不见了,眼睛只剩下一条缝隙,透着一丝绝望的光。他们都相互挤贴着,报怨着,哭泣着,谩骂着,好像极不情愿,却又赶着要走似的。忽然间,车停下来,司机大声喊着说“到站了,到站了,要下车的赶快下车”。穆茹不知道自己和父亲该在哪里下车,正疑惑中,司机起身转过脸来,指着穆茹说:“你,没听到吗?到站了,下不下啊,不下就开车了。”“噢,我该下了吗?下,下,稍等下。”。穆茹说着,匆匆跳下车,想着自己先下来,再接父亲下来。不成想,她一下车,车门“咣当”就关上了,飞似地开了出去。父亲还在车上!“等等啊,我爸还在车上。等一下啊,爸,爸,快下来,爸,爸!”穆茹一路狂奔,追赶着那辆远去的车,声嘶力竭地喊着,整个人霍地从梦中惊醒了。原来又做了一场恶梦。
她起身去看父亲,父亲还睡着,还在床上。她看了下表,凌晨五点了。穆茹重新依靠在长椅上,却再也睡不着了。天该亮了吧,穆茹心想。只是穆茹知道,这是新疆的冬天,在北回线很北边。这里太阳升起的时间比内地要晚两个小时,她离黎明还很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