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厂里,说好玩,倒也好玩,但毕竟都是五湖四海的,很难交真心。尤其是女孩子,一会儿闹哄哄的你好我好,转过身马上又瞪眼拧眉,老死不称姐妹。我很少与她们凑一块去,因此,很多事也是过了许久才知道。
其实,之前张四就谈了一个湖南的,年纪很小,算童工吧。女孩天真活泼,开始很新鲜,两人同进同出,同吃同熬夜,张四倒也快活过一阵。但女孩什么都不懂,像刚出笼的鸟,整天缠着张四一起飞。慢慢地,张四又烦又累,关键那女孩对他的前途毫无帮助,工资也不高,还惹来一堆闲言碎语。不知张四耍了什么手段,将那女孩像甩抹布一样,扔得不见了影。
后来,他又谈了一个江西的,凭着三寸不烂之舌,将人家肚子搞大了,错过了打胎的好时机,最后只能引产。张四还老说人家是狐狸精,死缠着他,蹬都蹬不走。一个黄花大闺女,风言风语,弄得身心俱疲,也毁了大好前途,最后不声不响转了厂。
江西女孩本来是拉长,张四弄走了她,经过上下钻营,竟爬上了拉长的位置。张四人倒是能干,做事麻利,机灵,脑子好使,只可惜,好的皮囊下面,却包着一颗肮脏的心。
这些事,有的是工人口耳相传,有的是张四直接告诉我的。我真是错看了他,可事已至此,我成了他的人,全厂都知道。再说,他当了拉长后,工作确实也表现不错,他也一再声明会与我好好过日子,不会像与外地人那样逢场作戏。
我们迟早要结婚的。张四一再对我说。说到这儿,春凤抬起头,平视着远方,虽然远方什么都看不到,但她依然像看到了希望。
真的,倘若不是春凤亲口对我说,我真不会相信张四是那样的人,尽管我对张四没什么好感。
那一段时间,张四确实对我很好,一有空就陪我出去。有时我在看书,他就静静坐在一旁。其间,也打过胎,他料理得无微不至,虽然我身子疼,但心里却是甜的。
有时就很恍惚,看着这个为我忙前忙后的男人,我怎么也不会相信他的那些过去。也许,人优秀了,总有人嫉妒,有人造谣。
可是,天使与恶魔仿佛一刹那间,人怎么会如此善变,或许,他的本性是恶的吧。我只是他的一块遮羞布,是他的加油站,是他暂时安全发泄的港湾。
春凤从石凳上坐起来,伸了伸腰,我看到她飘渺地钻进黑暗里,又从黑暗里出来。立在我面前,俯身看着我,之后,她一屁股坐在草坪上。我上身僵硬着,屁股却偷偷往旁边挪了挪。
许多人轻轻悄悄地走了,许多人轻轻悄悄地隐在草丛中,四周散发着一种暧昧的气味,让人脸热心跳。
我忽然发觉,我与春凤此刻这样坐着,很有些不合时宜。
不早了,我们回去吧,张四没看到你,肯定要到处找。我手撑住地面,准备站起来。
春凤伸过手来,按住我的手,不让我起来。她的手冰凉,却无比柔滑。我们认识那么多年,似乎没有这样挨过。我感到气血上涌,呼吸急促起来,撑住地面的手剧烈地抖动。
春凤像感觉到什么,讪讪一笑,抽回了手。我顺势又将屁股挪了挪。
还早呀,再陪我聊会,张四才不会管我在不在呢。
可以看出,春凤真的是压抑了太久,无处倾诉。
自从厂里来了一个人,一个老乡,张四就完全变了样。
哎,想必,你也听说过文莲吧,大专生呢,在这厂里可吃香了,正好管生产的,算是张四的上级。
这姑娘雷厉风行,很有魄力。但也重情谊,对老乡特别照顾,与张四有一些工作上的往来。从此以后,张四开口闭口都是文莲如何好,如何有能力。文莲我也接触过,是一个外表冷漠,内心火热的姐姐。一旦撬开她的心,很容易得到她的认可。
他们的交往本来是再正常不过,无论公私,都无话可说。但他明显过了头,想方设法接近文莲,讨好文莲,对我明显冷淡起来。
我算知道了,说得好听点,张四有上进心,说得难听点,他是个卑鄙的小人,总是踩着别人的肩膀上。谁对他有利,他就巴结谁,谁对他无用,他就抛弃谁。
文莲这种人,读过大学,见过世面,又有地位,可不像我们这些傻妞,想咋摆弄就咋摆弄。张四也真有耐心,迂回曲折,缓缓前行,暗地里鼓劲。可他又不能丢下我,毕竟很多人都知道,我与他定过亲,是他正儿八经的女朋友。何况,他又是个不甘寂寞的人,经常来找我。
我真是贱呀,经不住他三哄两哄,又与他和好如初。只是在公共场合,他再不愿与我一块走,而我,居然就这样委曲求全,糊涂着过。
他与文莲的事,也是我现在冷静了,才想明白的。恋爱中的女人又蠢又笨,果真不假,我连失恋了都不知道,还傻里巴叽地粘着他,由他胡来。
黑暗中,春凤长呼了一口气,使劲将头摇了又摇,有头发晃到我的耳边,如尖刺扎着。
不知何时,一撮草已被我揉得粉碎。
哎,光听我说了,你说说你呀,在外也两三年了,谈了几个女朋友,我的大才子?
没有呀,就我这个样子,一穷二白,谁会看上我。我苦笑着摇了摇头。
哎,你在大岭山,一下成了名,应该有不少女孩给你写信吧,就没遇上一个合适的?
写信的倒不少,可都是游子,居无定所,可往往一两次之后就断了。倒是有个叫秋心的,也还谈得来,一直联系到现在。
春凤捂住嘴吃吃地笑了,随即又停了下来,定定地看着我。夜黑了,我看不清她的脸色,但听得到她的气息,分明感觉到她眸子里的两束光像柴火似的旺着。
我一拍脑壳,懊悔不已。我在说什么呀,好像在梦游,秋心是谁,秋心不就是春凤吗,我咋犯了糊涂。我羞愧地低下头去,恨不得插进地里。
要说给你写信的事,张四真不是个东西。我明明跟他说了是你,还给他看了杂志,他却像没事一样。对于写信,他从没当面说什么,也从不看。我以为他不会计较,毕竟,除了交流一些文字和鼓励外,也没什么,我们认识那么久,也成了亲戚。
哪知道,到了去年年底,他却大肆宣扬,说我背叛了他,与别处的帅哥勾勾搭搭。还偷偷拿出信给别人看,像祥林嫂一样四处哭诉,弄得我连门都不敢出,走到哪儿都有人指指点点。他原来那点破事,辜负了两个女孩,倒没人提了,他完全成了受害者。
他白天像个正人君子,晚上又经常离不开我,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忏悔,说太在乎我,怕失去我。
女人啊女人,真是可悲,来生,我再不叫春凤,再也不作女人。
没想到,春节时,肚子里又有了,我不想回去让父母知道,但我实在也不想留下来,又做掉了。放假那几天,我大多呆在宿舍,张四基本不露面。听宿舍的姐妹说,看到张四陪文莲吃过几顿饭。
春凤吁了一口气,停下来,似乎在回味春节时的那种落寞和痛。
我的心也像被什么绞着,不成形状。我的手向春凤移了移,她的身子一动,我像只受惊的老鼠,很快缩了回来。
现在总算好啦,他是他,我是我。今年春节一定要回去,再不能这样无谓地耗下去,跟家里说清楚,将他家定亲的礼品退回去。
你,你跟张四就这么算了。我小声地问道。
不这样算了,还想怎么样呢,已经傻得没心没肺了,即使有些晚,我也该醒了。
你们是兄弟吗,人跟人的区别怎么那么大呀。春凤低下了头,靠在环住的手上,不知在想些什么。
半晌,才幽幽地说,中国这么大,那一年,我为什么要来深圳,来了深圳,又为何要钻进这个厂呢?
堰头垸,认识你们几个人就够了,为何要认识这个不三不四的张四呢,哪一个不比他强。你说是吧,浪子,哥!
春凤抬起脸,用手抹了一下,似乎有泪水在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