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一名公交车司机。
我每天都要穿制服,我的工作是把人们从起床送向另一个终点。
但我最近不做这个了,我开始步行。
我弄丢了我的工作,就在我被炒鱿鱼的前一天。因为我做了一件很违背常理的事情,除了没让任何一个乘客上我的车之外,我闯了红灯,开得飞快。故事要退回到三个月前。
那天,她提着巨大的黑色行李箱坐到了我身边。起初我没注意到她,每天接送的人很多,根本记不起来会遇见多少人。
在我的车上,可能有特工,可能有杀手,可能有失足女郎,有隐藏在秘密基地下的贩毒团伙,还有早晨为了赶早市去排队的老人家。他们的相同点就是到了终点站,所有人都会消失,在我没察觉到的时刻,和我上走不同的路线,我也许再也不会见到他们。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大概是在她第一次坐上我车的八小时之后。
“小姐,终点站到了。”
“嗯。”
她就这么匆匆忙忙地飞奔下车,黑色行李箱放在右手第一排她刚刚坐过的位子下面,我压根没来得及叫她。不知道为什么,这次,我没有将行李箱交给失物招领站,我总有预感,还会再次见到她。
第二天凌晨六点,刚刚驶过卖早饭的早点摊,她在起点站的站牌下站着,成为我今天第一名乘客。还是右手第一排,还是我旁边,她甚至没有理会行李箱,只是坐在那,眼睛盯着前方透亮的车窗玻璃。
她花了一块钱,跟我走遍整个城市。我是个很感性的人,我开始把这当作是微妙情感的萌芽。
七月的中午很热,阳光折射进前挡风玻璃,我看到她低垂着头,将手肘蜷缩,头发自然地遮住额头两侧,她的左手平直地搭在座位前面的栏杆上,指尖和发梢悬空垂直着。
我开车很陡,又只怪这座城市坡路太多,车内每一次的颠簸,她的指尖都会随之晃动。
就这样,我和她的第二天公交车旅行结束了。我在终点站叫醒她,虽然有好多问题想问她,但我又不知问什么。
“吃宵夜吗?”我拔出车钥匙,坐在驾驶室上理了理制服。
我听说女孩子很喜欢看男生穿制服,不管是什么制服,翻领的设计是绅士的象征,合理的肩宽长度能展示出男性宽阔的肩膀,袖口的设计既方便又不失优雅。
即使这只是一件公交车制服,即使我是一个常常被人评价为过于乐观的司机。
第一次的邀请成功了,我带她去公交车站附近的午夜排挡,吃宵夜。
我们点了两份蛋炒饭。
点蛋炒饭是因为我想证明我是一个简单的人,而在零点的路边排挡点蛋炒饭,只是想证明我是一个很顾家的人。我的想法太多了,不知道她能不能看出那么百分之零点几几几的内心深处的我。
她看上去,一点儿也不在乎我的举动,甚至吃蛋炒饭的时候,我把嘴故意张得很大口,她也不会发笑。
我是一个乐观的人,我必须逗她开心。我给她讲了好多笑话,她一个都没有笑。后来我累了,试着说了最后一个笑话,其实这个笑话并没有什么笑点,但就在我故作筋疲力尽却又努力逗她的时候,她终于扯开了一丝嘴角。
她是很好看的,我说不上来像谁,素颜,云淡风轻,坐着的时候让我想起了《旺角卡门》里的张曼玉。
后来,她经常来坐我的公交车,上车的时候不再投币,有时遇上其他乘客诧异的目光,我也总是赔笑,“我老婆,车票从我工资扣。”
就这样,黑色行李箱一直放在座椅下面没有拿走,我也一直没有提起。人是有私心的,我也不例外。我希望它永远不要被拿走。
终于有一天,她在下车的时候,抽走了座位下方的行李箱。她告诉我,她爱上了一个飞行员,她说以后可能不会再来坐公交车了,因为她要跟着飞行员飞往很多城市。她说行李箱不能被长时间放置的,放久了行李箱就没有了意义,行李箱就会很难过。
可是我也很难过。
她走的那天一直在下小雨,我开着公交车,看到车窗上的水滴划过。我的公交车在哭,它告诉我它的心碎了。
我拍拍前挡风玻璃,用雨刮器给它擦了眼泪。
后来雨停了,云很低很低,压住了这个城市,这个天气飞机怎么能起飞,她怎么能离开?
我的头顶有轰鸣声掠过,一架客机正笔直的擦拭过去。
一定有一位驾驶员在拉住手柄将飞机带到云层上端,我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那个飞行员,但是我想告诉她,做一名公交车比开飞机还要棒,虽然我的衣服可能没有那么好看。
我将车开到最快的速度,前面的路好长,飞机就在我面前,我一直跟着飞机,它在上升,它很快就会消失不见。我开车的速度已经快到看不清周围的一切了,我还一直开,妄想超过它。
但是,公交车怎么能追上飞机呢。很快我就被拦截了,因为闯红灯。
她走之后的每一天,我都在城市中闲逛,我一抬头就看到好多架飞机,我不确定她坐的是哪架,我没法追踪每条航线,我也没离开这座城市。
那以后我辞掉了工作,并且发誓再也不会坐公交车了。
我喜欢上了步行,因为步行慢一点。
爱上一个人,也会慢一点。
(完)
作者:野田洋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