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从一种状态向另一种状态的转换,王怀清只用了一周就适应了。先前那些奋笔疾书的时光,被温热的茶水与无聊的肥皂剧打发走了。王怀清不再是王怀清了,他的眼神里没有了灵气,灵气是他这类人的专属。他喜欢瘫坐在柔软的沙发里,更像是一只温顺的家猫了。
可一阵门铃声打破了来之不易的第二种状态的平衡。来者是一位年轻人,自称是资深的读者——王怀清的忠实读者,殊不知在作者—平台—读者这一体系中,他是第一位越级的人。而此次登门造访的主要目的是,已经连续一周没有等到王怀清的作品,因此冒昧打听了住址,前来询问缘由。王怀清因松弛而分散在四周的五官一下聚集了起来,可持续一周积攒的惯性又让他的面容垮了。他的目光直挺挺地扫视着来者的面庞,似乎在捕捉人因说谎而必然会出现的细微动作。王怀清心中是有这样一个认定的:自己无非是天地一蜉蝣、沧海之一粟。在这个设定的基础上,他甚至不曾想过自己会有读者,还是忠实的读者
年轻人也十分善于察言观色,知道此刻自己对面那眼神机警、面容松松垮垮的人是不会告知原因的。不仅不会告知原因,下一秒自己就可能被扫地出门。他逢场作戏般赔着笑脸,用训练有素的客套话应对着弥散在空气里的尴尬。此时此刻,他的内心一定会惊讶于这位作者应对登门拜访的读者的不熟练,却没料到他自己成为了第一个练手的对象。不消几分钟,年轻人便匆匆告辞了。
这样一次突如其来的拜访很难说没有在王怀清的心底掠起些波澜。一周以前的便秘感再次隐隐出现,原来它不是消失,只是躲藏在某处,等着一个被唤醒的契机。王怀清这时才意识到,自己无法摆脱根深蒂固的东西。就像长久被囚禁在笼子里的鸟,即使枷锁早已被打开,也飞不出去了。电视机画面上矫揉造作的情景一下让王怀清泛起了阵阵恶心,不知是因为画面本身,还是因为看着它的自己。
王怀清小心翼翼地拂去了桌面的灰尘。五张白纸已经不再洁净无瑕,灰黑的色调控诉着它们遭受的冷落。再次坐回那张座椅,熟悉又陌生的感觉彻底释放出了便秘的信号,甚至比此前的更加猛烈。王怀清的脸部蜷缩得更加厉害了,那是他痛苦的征兆。
他的痛苦在于,毫无解决痛苦的办法。那些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最让人头疼,来去都是那么随性。王怀清倒成了夸父,不,比夸父还不及:他不知道要去追逐什么,向哪个方向追逐。于是,夸父不如的王怀清开始自怨自艾:自己何苦种下了这般苦果,吃力不讨好,到头来还得自己吞下,我岂不是傻缺嘛!
哀怨了三天之后,王怀清不再絮叨了。他的苦水都吐干净了,顺带着吐出了追逐或改造灵感的想法。仿佛为了印证旧的不去,新的不来,一个念头忽地窜进了空空如也的脑海,在即将逃离脑颅范围内的时候,被王怀清捕捉到了。那个念头告诉他或许可以主动去创造灵感,用自身的体验换来素材。这一想法使王怀清激动不已。过去始终处于灵感支配状态下的他,是被动的来者不拒,而如今终于发现自己也是有翻身做主的可能性。他身体里的血液重新沸腾了起来,烧得脸颊通红,整个喉咙拉起了风箱。沉寂了十余天的大脑也接收到了来自身体的讯号,费力地转动着生锈的齿轮来配合王怀清的复苏。
王怀清的复苏是那个夏日傍晚最值得铭记的大事,那个曾经让灵感溜走而抓不回来的落魄作家摇身成为了驾驭者。此后,知晓他的人越来越多,登门拜访者络绎不绝。而他早已褪去了先前的稚嫩与拘谨,变得游刃有余。他也时常想起那位登门造访的年轻人,庆幸自己没有一蹶不振下去。或许故事进行到这里,将会是一个美好的结局,默默无闻至功成名就,王怀清的事例足够成为世人茶余饭后的谈资。然而,那个夏日傍晚一闪而过的念头,它带来的故事还远远没有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