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辟个谷,六天零两顿,喝水,吃极少的东西。
第一次听到身边的人说起辟谷,是在佛学院。我在佛学院上课的时候,经常遇到了一些奇奇怪怪的活动实践者。有一次,当我介绍意志力科学的时候,一个学僧跟我说,他正在辟谷,已经第5天了。辟谷啊!我的好奇心一下子被激发了。于是我详详细细地询问了他辟谷的过程。他说辟谷有全辟谷和半辟谷,他做的是只喝水和吃少量水果的半辟谷。我问他感觉咋样,他说刚开始有点虚弱,现在情绪很好,很有活力。我敬佩地问他:“那你辟谷的目的是什么?”他一脸庄重地说:
“减肥。”
第二次听身边的人说辟谷,是轻松冥想的创始人「学霸猫」同学。那天她朋友张不等同学在做一个叫「阳澄不等」的螃蟹品牌,组织了一个规格颇高的蟹宴,邀请我们去。学霸猫同学刚从缙云山上的辟谷营回来,正一腔热血地想当中国最有学问的女道士,滔滔不绝地跟我家道家服气的奥义,一点不像几天没吃的样子。
那天晚宴,她就坐我旁边。厨师一道道上菜:橙香蟹肉沙拉、黄金蟹粉佐法棍、清汤蟹粉狮子头、清蒸大杂蟹。每个菜都配了一款名酒。我一边品尝一边斜眼乜她,只见她面带微笑、假装镇静地细嚼一颗花生,这就是她今天的晚餐。
所以我对辟谷的总体印象就是神神叨叨的东西。虽然我对辟谷也有好奇,但我既不想减肥也不想修仙,而且这么热爱美食,辟谷这东西应该跟我无关。
决定辟谷纯属偶然。经常有来访者跟我说,每周一小时的咨询时间太少了,其他这么多时间,还要回到原来的生活环境中,这样改变很难发生。我觉得这个抱怨多少有些道理。我心里一直颇向往那种传统的沉浸式的森田疗法:对那些被自己想法困扰,总担心自己有问题的人,先来一段静卧疗法,睡个四天到一周,什么也不让干,每天卧床睡觉想事,不想多想都不行。再来段轻工作疗法,允许到户外做点事。然后是重工作疗法,干些重体力活,劈材拉锯挖坑。虽然要干活,相比于无所事事,已经够来访者感恩戴德了。最后才慢慢读书看报,回归生活。
所以有一天,有个来访者问我有没有那种咨询以外的训练时,我马上想到了森田疗法。传统体验式的森田疗法在国内还没有,其实日本也很少——现代人哪受得了无所事事一两个月。内观禅修训练营和辟谷训练营倒有不少。内观疗法我知道,我自己接受过八天封闭式的正念禅修培训,知道有些效果。但辟谷我并不了解。辟谷训练营会是一种什么样的体验?会对那些有神经症症状的来访者有用吗?
我自己没体验过的东西,没法推荐给来访者。想来想去,得了,我不如自己先辟个谷试试看。于是向学霸猫咨询辟谷信息。她爱理不理地丢过来一个辟谷训练营的信息。正好杭州就有,加了道长的微信。道长说,四天住宾馆,三天在家修行,双人间,要住单间再加800。修行期间穿道袍,学习服气练功等课程。可是一来我不打算上山当道士,对服气这类课程的兴趣不大,二来住四天宾馆影响工作,而且课程价钱也有些小贵。再一打听,有个微信群也在做辟谷,还卖一些药材,还能提供辟谷的指导。干脆就先尝试下这种「云辟谷」吧。
第0天
任何一件事情,最开始你会想得很好很有趣,当你临近要做时,你的心里都会生出很多疑虑,让你怀疑这件事的价值和动机。疑虑的背后,有对未知事物的恐惧。真要辟谷了,我就不断想,你又不想修仙、又不想减肥,辟谷干嘛啊?你对未知的东西越恐惧,你的怀疑就越强烈。
为了减轻不确定的焦虑,我决定先查查别人的辟谷心得。别人的辟谷心得基本上可以归纳为:事情总是有两面性的。一会儿有人说辟谷能够激活你的免疫系统,让你的身体在燃烧脂肪的模式下运行,既能减肥还能延年益寿……还没等你欢欣鼓舞,马上又看到有人说,辟谷会破坏基础代谢,让身体代谢功能紊乱,而且体重还会反弹。严重的,还会活活饿死……
看了半天,笑了。这不是典型的小马过河的故事嘛?有人说好有人说不好,说好的大都是体验派(其中有不少是信中医和道教理论的),而说不好的大都是科学派,对中医道教之类的事很不屑。众说纷纭,看来只有我自己试试才会知道了。
跟身边的人说要辟个谷,大家都是一种默契的哑然失笑。我问他们笑什么,他们也说不出来,只是觉得这不是一件正经事。但倒是没有人反对,连我妈都觉得,辟吧,反正我饿不过一天。我自己也没觉得我能饿几天,想到时候饿了再说。
有个朋友好奇心爆棚,听说我要辟谷,决定跟着一起(当然我也稍微怂恿了一下)。
问我要做什么准备,我说没什么准备,开饿就是了。其实我没跟她说的是,我也不确定明天会不会真辟谷,我是随时准备放弃的啊。
第1天
云辟谷微信群就是做辟谷套装生意的。花600块钱买了一套。有黄精、红糖、芝麻丸之类的。前三天是只和黄精泡的水,第四天才会吃点芝麻丸之类的东西。
她那还在群里教了些吐气之法,我没理。想起有个辟过谷的人说,辟谷是一定要去道场的,像我这种不练功的辟谷法,不能叫辟谷,只能叫挨饿,是被道家的辟谷界所不齿的。所以我也可能是辟了个假谷,这篇文章也应该叫挨饿日记。
早上起来,肚子有些饿,照例想吃早餐,哦,对了,今天辟谷,没早餐了。小小的失落。肚子饿了,其实心里是慌张的。还没辟谷,一开始就饿了,这能行吗?
喝了点辟谷套餐里的黄精水,肚子一直很饿,空空的、咕咕叫的肚子一直在提醒你是不是忘了什么事。
很饿,但是所幸,很饿的感觉一直没有变成更饿。
像饿这一类感觉,大部分人焦虑的,其实不是它本身,而是对它会变得更糟糕的预期。想想现在都这么饿了,那要饿起来可不是会变得更尖利、更难以忍受。这种尖利的感觉越不来,你就越担心它的到来,你会变得越焦虑。
可是并没有。从早上开始,饿就一直是那么一点点。甚至当你熟悉它以后,它还变淡了一些。
这让我想起以前看到美国特工训练,为了让他们能够忍受严刑拷打而不泄密,就是让他们熟悉各种疼痛,一直到极限,让他们了解疼痛是有极限的,就这个极限了,接下来也不会更疼了。
如果有人告诉身处困境中的人,现在就是你最糟糕的时候了,无论你怎么难过,你的生活也不会变得更糟糕了,这会让生活变得更容易忍受些吗?
晚上睡觉的时候,身体会出虚汗,我知道身体在焦虑,它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也许我的头脑会在梦里告诉它吧。
第2天
辟谷其实还是有些好处的。它能让人的感觉变得灵敏。至少嗅觉是这样。早上走在大街上,我老远就闻到了葱花饼的味道,整条街都是。不止是葱花饼,早上、中午、晚上的饭点,空气中到处弥漫着食物的香味,从来没有这么浓郁过。
第二天的焦虑有些加重了,出了更多的汗,好像身体一直不愿意接受这个事实。脖子很僵硬,也有些疼。身体有些虚弱,整个心情都是那种失恋了的、淡淡的忧伤。看到饭点别人去吃饭的时候,觉得自己被这个社会放逐了。可又一想,放逐你的,不就是你自己吗?
有人问:那你有没有想过生吞前女友?
我说:没有。那是失恋了好几年的前女友。你知道失去了她,你知道跟她在一起不可能了。你甚至不想跟她在一起。但你仍然难过。
晚上回家要经过街边的一连串的美食店:现烤牛奶面包、奶油法棍、小龙虾、烧烤摊的烟熏味、水果店的榴莲香……每家都熙熙攘攘、欢声笑语。而你,只能寂寞地走开,与整个世界格格不入了。那一刻,我有一个感觉,食物不是别的,它就是把我们与这个社会相联系的纽带。
第3天
这一天是非常重要。因为要去咨询,一整天。对于辟谷期间,能不能正常工作,我是有犹豫的。在我的印象里,辟谷就是有一口气没一口气的病怏怏的坚持。所以在辟谷之前,我一直犹豫要不要取消咨询。万一状态不好,对不起来访者。可一来咨询一星期前已经都约好了,取消很不方便,二来我跟辟谷群的指导者反复确认,她们都跟我保证说肯定没问题。但我仍然担心了好几天。并做好了万一精力不济,取消咨询的准备。
我根据辟谷的配方给自己泡了杯黄精水,加了块红糖,也在书包里放了一小块红糖。万一大脑需要的热量不够,至少红糖水可以给大脑补充所需要的热量。
早上坐顺风车去诊室,一种感觉是,想象中有挑战的一天终于变成了现实。但是,它一点都没有想象中的那么沉重和可怕,相反,它变得非常生动。
结果,没有任何问题。我的头脑非常的敏捷和专注,跟以前没有任何差别,甚至,我自己觉得,还比以往灵敏了一点。也许是因为喝了红糖水,也许是身体没了消化食物的负担,但我觉得更可能的原因,是咨询的情境,让你自然地全身投入。当来访者抛来一个表情、一段对话、一个问题,你需要迅速而敏锐地做出反应。在这个过程中,我连饥饿也意识不到了。直到下午最后一个咨询,我都没感到疲惫,只感觉到轻松。
但我还是露出了破绽。当一个抑郁的来访者说他觉得生活没意思时,我本能地问他:「你最爱吃的东西是什么?」
他楞了一下,说:「红烧肉。」
我说:「谁会帮你做红烧肉呢?」
他说:「我妈妈。以前寒假,每年回家,我妈妈都会问我爱吃什么。我说红烧肉,她就会上街给我买。我妈烧的红烧肉晶莹透亮,特别好吃。她每次都会跟我说,不要多吃,只能吃三块。可每次我吃了三块,说还想要,她又会笑眯眯地给我夹。」
我看到的他的眼光柔和了。我和他同时咽了下口水。
在那一刻,我坚信美食疗法是有效的。美食背后,也有关系在。很难想象,一个能享受美食、分享美食的人,会觉得人生没有意义。
第4天
我成仙了。早上空腹喝了杯竹盐水,排了宿便,整个人都轻了。精力非常充沛。不是那种磕了药的兴奋,也不是对食物毫无兴趣的厌食,是非常自然的清明和平静。一点饿的感觉都没有了。
这才知道,辟谷根本不需要病怏怏的忍受。我猜是因为身体适应了新的能量模式,找到了新的能量来源。我身体的脂肪开始供能了,同时,消化系统又不增加额外的消化负担了。
这太神奇了。原来连我们每天习以为常的身体,它并非只会一种运行模式。
原来饿不是一个生理反应,而是一种社会建构。
原来我们每天如此重视的一日三餐,顺应的不是人的生理需要,而是一种社会习俗。
原来我们每天都在摄入远远超过我们身体需要的能量,这些能量被堆积起来,无处利用,最后变成了身体的垃圾,而我们却认为,这是必须的。
辟谷的时候,人对食物的认识是不同的。第四天,我开始在早餐的时候吃两颗芝麻丸,芝麻丸不大,但是非常香。记得以前学习正念,一个经典的练习是以非常细致的方式吃葡萄干,全心体验葡萄干香气和味道。辟谷的时候,以正念的方式对待食物几乎是一种本能。芝麻丸是炒过的,很香,入口即化。也许是因为吃得细致,你还不觉得少。
弘一法师也曾断过食。在《断食日记》中,他写了辟谷几天后的体会:
「无梦、无挂、无虑、心清、意静、体轻。饮食,生理上之习惯而已。」
谁会想到,改变饮食习惯,克服本能的焦虑背后,还有这样的天地呢。
当然我也怀疑,是不是我的心理防御机制终于找到了对饿的一种扭曲解释,美化了它,就像斯德哥尔摩综合症一样?我觉得不是。就是感觉神清气爽,没什么拧巴的感觉。它纯粹是身体适应了新模式,把自己从前两天的焦虑中解脱出来了,就像汽车换上了新的档位。如果前几天我的身体还在暗暗嘀咕:「特么瞎折腾什么,拿我做实验!」今天它对我微笑了。
第5天
没第4天感觉那么好,但仍然感觉不错。肚子里偶尔会有一些不舒服。很轻微,身体显然已经适应了。我没称体重,家里的体重计坏了(我怀疑是我太太故意搞坏的,没坏的时候她经常对着体重计唉声叹气,坏了以后她心情好了很多)。但感觉肚子明显小了很多。
今天参加朋辈督导,香港的家庭治疗师Miachel尝试用早餐的问题来了解一个人的人际关系。他问了四个问题:
「今天的早餐吃了什么?」
「这是你平时会吃的吗?」
「今天吃的早餐是谁帮你准备的?谁来决定吃什么?你们怎么商量决定的?」「你的早餐会让你想起哪些人?它怎么反映了你和他们的关系?」
我想起来了,辟谷这几天,我妈妈和我老婆其实有些担心的。每天她们都会问我感觉怎么样。但她们并没有因为担心就阻拦我,和很多其他的事一样,她们只是在背后默默支持我,这个不让人省心的儿子和老公。
第6天
谁能定义辟谷?是道士、中医、营养师、科学家还是我们自己?假如你在辟谷间吃了一些东西,那还能算辟谷吗?吃什么、吃多少算呢?
辟谷的方式各有不同。通常是道士组织的、野外的集中训练营,不仅辟谷,还要练习服气、吞津。高深的道家理论认为,人能够通过这样的练习把自己变成向植物一样的光合体,直接为自己合成能量。还有些跟中医理论结合,根据你的生辰八字分析你是「土型体质」、「水型体质」还是「火型体质」,把你在辟谷期间的反应解释成身体在冲病灶,并告诉你可以通过艾灸之类的方法治。其实我参加的那个「云辟谷」,群主是要求我们不洗澡的,但我觉得她一定疯了。七天不洗澡可比七天不吃饭难多了。当然也有科学理论认为,辟谷本质上是「生酮饮食」的一种,就是通过减少对糖分的摄入量,让身体变成脂肪供能模式。
至于我们在家辟谷,什么理论都不信,就参考下人家辟谷食谱(原来辟谷也有食谱)的,人家都说,那不叫辟谷,叫挨饿。
这个云辟谷组织说的是第四天开始,可以吃几颗芝麻丸。不过学霸猫同学那个道士组织的辟谷到第四天的时候,是允许吃几颗枣和几颗花生的。所以我吃了两颗红枣一个核桃,不知怎么在群里提了一句,遭到了群主断然喝止:「你怎么能吃套餐外的东西呢?到时候影响破坏身体修复机能,谁担当得起。」她说得我像是中了歪魔邪道,吓得我缩了脖子。那个跟我一起辟谷的朋友也发了篇文章,说想了解辟谷原理,找了几本书看,结果都是「辟谷包治百病」路数的,就随意吐槽了几句,也遭到群主的大力喝止:「心诚则灵,你既然选择了辟谷,就请尊重传统。」
其实这些喝止是非常有效果的。我明明知道她是把辟谷当作生意来做的,毕竟那那600多的辟谷套餐,市值估计超不过300。我心里一直都在嘀咕「身体修复机能」这件事,并且生出了一些隐隐的不安。
你看,定义不仅影响你的观点,还影响你的感觉。
那么该怎么定义辟谷呢?那个跟我一起辟谷的朋友觉得辟谷是一个亲手制造的小型奇迹。我自己眼中的辟谷,也应该是郑重的,但又不是那么死板和教条。它应该带点对身体的好奇,又有对我们习以为常的生活的反思。它是一种仪式,一种修习,修习的是我们久违了的,节制的美德。
第7天
我决定放弃了。在周日晚上最后一顿,我跟我妈说,要么煮点小米粥,喝点米汤。我捞了点小米粥上的米油,喝了小半碗,心满意足得像个光荣的逃兵。
所以我辟谷的时间不是七天,是七天还差一顿。差的那一顿,是我给自己留的那一点遗憾。
饿还是不饿。但对食物思念,变成了回归正常生活的思念。当我一遍遍看知乎上那个「深圳有哪些深藏不露的美食」的美食帖,并开始搜索「杭州有哪些深藏不露的美食」的帖子时,我觉得我该重新吃东西了。对食物的思念变成了一种乡愁。乡愁难耐,我想回家了。
7天以后……
才离开一周,熟悉的家乡就变得陌生了。并没有常有红烧肉、螃蟹或者麻辣小龙虾,复食的一周,我都只能吃小米粥加大白菜了,水煮的。要早知复食以后得吃一星期这个,估计辟谷的人得减一半。但如果你不辟谷,你可能不会感受到,水煮白菜是很香很甜的。
辟谷以后,至少短暂的一段时间,人跟食物的关系是不一样的,久别重逢的人总是容易对彼此格外珍惜。至于后来他们又吵架了、相爱相杀了,那又是另一个故事了。
辟谷是一段节制的、简单的生活。即使辟谷完了以后的一段时间内,这种节制仍然会伴随着你。某天中午,喝了一杯豆浆,吃了一个香蕉两颗红枣,却感到异常地丰盛和满足。即使辟谷完了,我也吃得很少。我只是细细地咀嚼和消化食物。
节制的生活让人自由。因为你对外界的依赖少,你所受的限制自然也少。因为你的欲望少了,理性所受的干扰自然也少。
辟谷会对改善人的心理健康有用吗?我猜应该是会有的。尤其如果这是在一个安全又远离日常生活的辟谷营里。对节制的练习、对限制我们身心的规则的探索和突破、目标的设置与达成、共同修行的人所构成的目标共同体,都能帮助我们产生一些新的经验。更重要的是,它让我们拉开一段距离看我们的生活。就像梭罗隐入瓦尔登湖,辟谷是面向食物的隐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