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快到了，我给妈打电话，我梦到俺二爷了，他说他冷，没有衣服穿了。我妈说，去年我和你爸清明上坟只给他烧了一兜元宝，今年上坟再给他添几件新衣裳。
二爷是爷爷的亲兄弟，弟兄两个，一辈子无儿无女，是我爸妈给他养老送终的。
二爷是太奶在去东北逃荒路上生的。先天营养不良，再加上奶水不足，眼看就要夭折。太爷急眼了，拎起一把菜刀，闯进当地一个地主家，抢了二十斤小米。靠着喝小米汤，二爷终于活了下来。由于生他的时候难产，宫内缺氧窒息，造成大脑损伤，所以先天发育迟缓，五岁才开始学会走路，十岁的时候还不识数，所以大家都叫他软牛。也许是名字带来的好运，后来他生的健壮魁梧，一表人才。
八岁那年冬天，他和一群孩子在河边玩耍。邻居玩伴二蛋掉进了冰窟窿，咕咕咚咚眼看就要沉底。看着那裂开的冰面，大家谁也不敢上前。这时候，二爷踩着脚下咯咯吱吱作响的冰面冲了过去，，一把将他拽了出来，俩人刚跑到岸边，后面的冰面咔嚓一声，全部裂开了。
十六岁那年，他跟二蛋还有二蛋的相好桂花，一起去赶集。回来的路上，突然前方人喊马嘶，尘土飞扬，路上行人纷纷闪退两旁，来了一伙胡子。胡子头儿看上了路边站着的桂花，让手下人把她架到马上就要走。二蛋拦住路，这是我媳妇。胡子头儿说，以后就是我媳妇了。二蛋说这不中。胡子头儿说，你挨我一枪，这娘们儿还给你。二蛋一听，就闪到一边，把路让开了。
这时候，二爷走了过来，站在路中间，你打我一枪，把桂花还给我们。胡子晃了晃手中的枪，这娘们儿跟你啥关系？二爷说，她是二蛋媳妇。胡子头儿说，又不是你媳妇，你个傻货，让开。二爷站在路当中一动不动。胡子头儿说，好，有种，那我今天就成全你。说完，冲着二爷举起了手枪。这时候，一个胡子过来跟他说，这是二哥的孩子。胡子头儿问二爷，你爹叫啥？二爷说，侯光俊。胡子头儿哈哈大笑，怪不得呢，原来是二哥的种儿，你们走吧。说完，示意手下人把桂花放了。当年，俺太爷在闯关东的时候，曾经冒死从日本人手里救下一个叫白马张的胡子，后来这个人成了方圆二百里之内最大的绺子的头领，所以道上的人那时都尊称太爷为二哥。
胡子走后，二蛋过来拉桂花回家。桂花推开他，二蛋你回家吧，我不跟你好了，我要跟软牛好。二蛋说，软牛是个傻子。桂花说那也比你强。说完，去拉二爷。二爷甩开她的手，你们白搁这闹了，我还得赶紧回家喂猪嘞。
又过了几日，二蛋哭着来找二爷，说桂花被几个日本兵给糟蹋了，他要报仇，拉着二爷一起去参军。二爷说，俺娘不让我去。二蛋说我跟她说过了，她同意。二爷说，那中，我跟你走。两人到镇上报了名，回家收拾东西。这时候我太奶才知道他要参军，气的堵着二蛋家的门口，骂了三天。
就这样，二爷参加了东北野战军，二蛋和他分在了一个连队。在一次战斗中，他们连队奉命攻下前方的一片高地，支援主力部队总攻。对面日军仗着地理位置和火力优势，负隅顽抗。战斗打了三天三夜，阵地前堆满了尸体。眼看着距离总攻时间越来越近，刘连长杀红了眼。他冲身后喊，该谁了？众人皆低头不语。
刘连长解下枪套，拍在战壕上，谁拿下这个火力点，我这连长就让给谁。众人你看我，我看你，还是没人说话。刘连长看到了后面的二蛋，王二蛋，你上。二蛋说，连长，我还没娶媳妇呢。连长说，咱这连里谁娶媳妇了？二蛋说，我家里还有老娘呢。连长说，你牺牲了，我给她养老送终。二蛋说那我也不上。连长说，你信不信我毙了你？二蛋说，你就是毙了我，我也不上。连长二话不说，拔出手枪，拖着二蛋就往外走。这时候，二爷从后面挤了出来，连长，我上。
连长拿起一捆手榴弹给他围在腰上，拍了拍他的肩膀。二爷猫着腰就出去了。在众人的注视下，二爷趴在地上，开始匍匐前进。慢慢进入了对方机枪的射程之内，众人开始屏住了呼吸。二百米，对方的机枪并没有响起来。一百米，五十米，三十米，对方阵地仍然鸦雀无声。刘连长紧张的都要喊出来了，你个傻货，怎么还不扔手榴弹？
二十米，十五米，十米，这时候，众人看见二爷一扬胳膊，那捆手榴弹划过一条美丽的弧线，精准无误的飞进了对方的据点内。随着轰的一声巨响，据点被炸得飞上了天。
对于那次战斗，对方机枪为啥没响，始终是一个谜。有人说是二爷命大，神仙显灵了。二爷说，他看见那个鬼子搂着机枪睡着了，戴副眼镜，还是个孩子。对于这个说法，众人表示不信。我却深信不疑，因为二爷从不会说谎。
战斗结束后，刘连长当着众人的面，解下枪套，给二爷扎上，以后你侯克功就是我们的连长了。二爷慌忙躲开，俺是个傻子，当不了连长。连长说，军无戏言，你不干也得干。二爷说你就是枪毙俺，俺也不干。刘连长说那你以后就给我当警卫员吧。
又过了几日，刘连长正在营房里研究作战地图。二蛋站在门口喊报告，刘连长说进来。二蛋站在那里，半天不说话。刘连长问他，二蛋，啥事儿？二蛋说，连长，侯克功说把他那连长的官让给我了，我来交接。刘连长头也不抬，王二蛋，你个狗日的，滚。
那时候，部队里在闲暇的时候，流行玩一种叫大炮小兵的棋类游戏。两个大点儿的石头为大炮，18个小点儿的石头为小兵，纵横六条线，依次摆在各个点上。大炮可吃对方小兵，小兵可将大炮困死。二爷生性愚钝，每次跟人下棋必输无疑。有次刘连长看见正蹲在地上研究棋法的二爷，就教给他一套新的棋法，二爷凭此棋法无人能敌。没事儿就拉着别人陪他下棋，赢了以后就洋洋得意。后来，我跟二爷玩这个游戏，也是每次必输。经过仔细研究，发现了其中的规律。我每次故意将当中的两个小兵让他吃掉，为其它小兵赢得围困的空间，这样就破了他的无敌阵法，屡试不爽。二爷蹲在地上研究了几个月，也没找到破解的办法。以后每次找我下棋，那两步都不让走，说我老赖，必须按照他的套路走。我说我又没有违反规则，我不是老赖。二爷顿时急赤白脸的，你就是老赖，你就是老赖。
朝鲜战争爆发，二爷所在部队作为先遣队第一批跨过鸭绿江，参加抗美援朝。在一次战斗中，刘连长的部队被打散了，他身负重伤，肚子上挨了一枪，肠子都流出来了，身边就剩下二爷还在坚持战斗。刘连长说，我不中了，你赶紧跑吧，敌人马上要上来了。二爷说，我背着你走。刘连长说，你个傻货，你背着我，咱俩谁也跑不了。二爷不由分说，背起奄奄一息的刘连长转身就跑，一口气跑了十几里，中途遇到大部队，手术之后，刘连长竟然奇迹般的活了下来。
朝鲜战争结束，二爷光荣转业。村里的老人们至今都还记得当初那场面，二爷骑着高头大马，胸前挂满了军功章，姑娘献花，县长亲自到场致辞，那是二爷这辈子经历过最风光的事情了。后来我问过他，当初的那些军功章都去哪儿了，他说都给你爸和你叔当玩具了，早都弄丢了。
二蛋也跟他一起转业，但由于当初他在部队当过逃兵，有过不光彩的历史，政府没有安排工作，回家务农。二蛋觉得不公平，逢人就讲，他也是战斗英雄，为国家打过仗流过血，为啥待遇不能和软牛一样。
二爷被安排在林场当副场长，由于他大字不识，又反应迟钝，实在不能胜任，后来就自己申请去当普通工人了。刚转业那会儿，每天上门提亲的人络绎不绝。一天晚上，邻村招娣自己上门，表示想嫁给二爷。太奶见她生的如花似玉，甚觉不安，问她，软牛是个傻子，你不嫌弃他吗？招娣说不嫌弃。又问，你真的愿意跟他过一辈子吗？招娣说我愿意。后来，二爷就和招娣到镇政府领了结婚证。结婚当天，刘连长到场祝贺，这时的刘连长已经变成刘县长了，刘县长很高兴，喝得酩酊大醉。
后来据知情人讲，招娣家解放前是地主，他爹还给日本人征过军粮。解放后，政府搞清算，将她父亲作为黑五类分子，整日批斗。她之所以愿意嫁给二爷，是看上他战斗英雄的名分了，再加上二爷又给当时的刘县长当过警卫员。后来，刘县长特批，将招娣父亲的名字从反革命名单中划去，她们家躲过了这一劫。但是招娣对二爷根本就没有感情，一直不让他近身，这也是他们结婚两年多，一直没有孩子的原因。后来招娣还是跟她以前的一个相好私奔了，二爷经此打击，大病一场，之后再也没有成家。
每年的建党节，村里都要举行一次忆苦思甜会。这次的主讲是二爷。乡里很重视，来了好几名领导。二爷被拉到台上，下面密密麻麻坐满了人。二爷第一次经历这种场面，吓得头上冒出了汗，结结巴巴不知道该说啥。一边的领导启发他，是解放前生活好，还是现在生活好？二爷说，当然是解放前好。领导一愣，二爷继续说，解放前顿顿白面馍，还经常有肉吃，现在连红薯还不管够。他话没说完，下面就已经开始哄堂大笑了。领导气的脸色铁青，拂袖而去。
轰轰烈烈的文化大革命开始了，刘县长由于在大炼钢铁期间，带领全县人民搞农业生产，被批与国家大政方针背道而驰，不但县长职务被免职，还给他扣上了走资派的帽子，整日批斗。一天半夜，二爷正在睡觉，听到门外有人敲门，起来一看，是刘连长。一进门，就喊饿。二爷到厨房给他拿了两块红薯。他整个人都快瘦的脱皮了，两人没敢点灯，摸黑说了一夜话，抽了两包烟。天亮之前，刘连长给二爷枕头底下塞了几十块钱，就悄悄离开了。第二天，人们在他家的卧室里发现了他的尸体，上吊自杀了。
过了几日，县里来人到林场，二爷被当做全县最大的走资派的同谋被揪上了批斗会，让他交代那晚他们之间到底有什么合谋。二爷听到刘连长自杀的消息，一向好脾气的他顿时情绪失控，破口大骂。几个造反派对他拳脚相加，其中一人抡起木棍打在他头上，二爷顿时血流满面。
这时候，下面的人群开始骚动，一人掂着扁担冲上台，是二蛋。他急红了眼，抡起扁担照着那些人就打，边打边吼，你们作弄谁都行，就是不能作弄俺们当兵的。很快，二蛋就被他们打翻在地，浑身是血。二蛋被他们摁在地上，他流着泪，苦苦哀求，你们别动他，他是个傻子，什么都不知道。你们斗我吧，我是逃兵，我是在朝鲜当过俘虏，是叛徒。后来二蛋被抬回家，因伤势过重，两天以后就咽气了。二爷被开除公职，回到村里务农。
二爷一手好庄稼活，耕种收样样精通。他说过一句话，这庄稼就像人，你咋对待它，它就咋对待你。
后来父亲工作调到了城里，二爷和我们一道来到了城市里生活。他对城里的生活很不适应，经常上街迷路。他爱管闲事，邻居两口子吵架，他冲过去把男的鼻子都打出血了，结果惹的人家两口同仇敌忾，一齐上去把他给打了。
二爷一天天开始变老了，慢慢的背也驼了，经常一个人躺在床上，自言自语。有次放学回家，见他蹲在地上，一个人在那玩大炮小兵的游戏，自己走一步大炮，然后再绕到对面走一步小兵，很投入。边下棋边念叨，二蛋，你再不退，我可要吃你了……嘿嘿，我又要赢了……，看着他那傻呵呵的样子，我却突然泪如泉涌。
二爷的身体一天不如一天了，每天半夜咳嗽不止，到医院一检查，是肺癌。一天接到父亲电话，快来吧，你二爷快不中了。我急忙赶到医院。二爷躺在床上，气若游丝。看见我来了，吃力的抬抬手，示意我过去。我哽咽着走上前去，拉着他的手。二爷说，我昨天梦到刘连长了，他让我过去找他，他说还要领着我去打仗。二爷快不中了，我死后，别把我火化了，烧的太疼。把我拉回老家埋了，别埋在城里，二蛋找不着我。
我们遵照二爷的遗愿，将他埋在了老家。每年清明，爸妈都回老家，给二爷扫墓。今年也不例外。在镇上祭品店买东西的时候，老板说我这电脑手机汽车啥的都有，要不要也来点儿。我妈说，那东西你二爷也不会用，多给他买几件衣裳吧。
二爷坟前，父亲在小心翼翼的清理着坟上的杂草，我点燃了一支烟，放在二爷坟头。母亲将一大兜冥品倒在地上，吩咐我，给你二爷烧上吧。
我拿出火机，点燃了面前的祭品。跳跃的火光中，我仿佛又看到了二爷那张瘦削的脸，在望着我们呵呵的傻笑。
上天的安排，让我和二爷之间仅有十几年的相处缘分就阴阳两隔。一捧黄土，一缕灰尘，如风中摇曳的蜡烛，似黑暗吞噬的灯光，熄灭后便是最后的归宿。天地为愁，草木含悲，谨以此文纪念我的二爷，让这份深深的感怀，来细数流年中的过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