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上乾陵
兰善清
八百里秦川不缺少王朝的车辙，亦不缺少帝王的陵寝，以山为寄，与山同峙，把现世的人居都比下去了。当我一步步攀援到轸石崴嵬的乾陵之巅，俯瞰这座太始之初、没有丝毫人工造就之痕迹的独标天际的山岳时，喘息未能耽误感慨，汗水惊叹着瀑布而下：阿呵，阿呵，一代为政治而生的铁血女人武则天与她共同生活了34年的高宗就安睡在这岩石重压的山中啊，1400多年啦，那个伟大的时代、那多磅礴的英雄长歌都已化作史书和诗歌，抽象成文字，虚幻缥缈得不可触摸，而他们仍实实在在还静静躺在这里，大唐似乎仍屹立着呢！
酸枣刺带着锋芒，丛丛葳蕤；青柏披挂着如发的枝子，覆盖着视野所及的山体；杂草不生，杂花不开，一切外物似乎都被墓主人挑选过，挑选得所剩无几。苍灰的岩石坚硬的彼此挤压着，在阳光下发烫，内在却有着冷铁的绝对冷峻冷颜，越到山巅礁石就越发突兀嵯峨，树木占有不了这样的顶冠，故而稀疏得不值一提。
严格说，海拔一千多米的山丘算不了什么，即便它只此一峰，万原捧衬，也不是多么出奇。但它隐约透出的凌云之气和饱藏的大唐历史面影，使它非同寻常，已不是高过它一头或几头的自然之山可比的了。当然，同在秦川、同为天之骄子、同样拥有山岳一般陵寝的还有唐太宗九嵕山昭陵、骊山脚下的秦皇陵以及汉高祖长陵、汉武帝茂陵等大大小小上百座，它们附带的天量的信息如雾如梦，它们或夯筑，或依山而起，大多也伟岸如山，也足以仰视，凡山也难比肩，但或多或少遭劫，很难说还葆有历史原片。
而乾陵完好，盛唐一坛老酒窖藏，该是多么嗨的历史陈香，里面一定是全息的大唐气息，这山不神也神！
原本这座拔地而起的孤峰名曰梁山，配上左右两边伸出去的耳环式的小山坳和正前方两座丰腴的乳房式的山包以及主体山峦覆盖的柏景浓密如发，人们也称它女人山或曰睡美人。
自公元683年一代帝王唐高宗下葬于此，它的名字便更名为乾陵，所谓乾是因为梁山地处长安西北，从卦象看为乾卦；乾为天，此乃天子天堂之所。尽管东边九嵕山已有父皇太宗的昭陵，昭陵就是个以德昭示天下之意，没怎么过崇自己，但您没张扬是您的事儿，我这当儿子的也是天子，既为天子就没啥客气的，就乾陵，就显赫于父皇吧！故而这普通梁山就一跃而起，以承载天子的圣德而获得乾陵的身份。
公元705年，当了太宗12年媚娘，当了高宗4年昭仪30年皇后，又以太后身份执政6年再做15年皇帝的武则天寿终正寝，以皇后之身进驻乾陵，与她生命中的政治伴侣共眠于此。这才叫“在天愿做比翼鸟，在地愿做连理枝”呢！
这是皇帝与皇后同寝之山，亦是雌雄两个皇帝同穴之地，自此这山又称为双圣陵。一陵俩帝，天下唯一。
他们彼此先后入驻的这个时间差是22年，22年在时间长河中短暂得不够打个哈息，而在一个人生阶段和历史时期却是一个相当充裕的时间，充裕得让他在丈夫留下的全天下这个空间里做男人们都做不到的事儿。比方她以嗜血的冷酷、以毒过猛虎的歹毒，除却敢于抗拒的大臣，踢你无商量的把亲儿子踢开，叫他们让道，站得远远的，不加掩饰的占据她极度需要的权位高地；她在天下高歌、大唐如炽的盛世里居然问鼎了那金光四射的皇权宝座，她干成了世上那个群英荟萃时代的男人们都没敢干的空前绝后的事儿。逆天逆人逆乾坤，她做得眼眨也不眨。毕竟她实在是能量超迈，她是一头雌雄兼具的雄狮，不干她应干的事儿，会痛苦得和这个世界一起爆炸。她布政维新，她大手笔书写大唐文化，将佛教信仰高调彰显在江山万里的悬崖绝壁，她抚近怀远，舍北保西，西域和吐蕃乃至更广大的疆域都在她的绥靖中安分守己，她将洛阳城建得新美如画，是东周、东汉、北魏、隋朝以来绝无仅有的舒适完美，她推行农商并重，她进一步刷新了贞观之治以来的辉煌灿烂......她没辜负自己的能量，她创下了一个可以以她名字标识的时代——“武则天时代”！她也无愧于她亲手创造的那个日月当空照的——“瞾”字，她拥有太阳一般的火炽，亦拥有月亮一般的清亮，她始终高悬在碧空，而不是那个照在太接地气的水面之上的普通“照”字。
生而敢揽日月，逝而山高水长，她躺下的高度远比这乾陵高。
在乾陵，她的夫君高宗应该只是她个陪衬，是她的皇后而已。来此观光的多半是冲着她来，谈论的多半是她的种种不可思议。
从景区大门步入长长的甬道，这便是朝觐之路，它比现代城市大道要气派、宽阔、庄严，任谁走着都不自然的感到自卑而渺小，帝王气度的恢弘在这高傲的步道上就开始压迫你了。两旁的石雕和翁仲壮硕，超出常人一倍，虽大多已断头，但隐约间仍可判断他们身份不是中原人而是异域他邦之人，还有那尊高大的鸵鸟塑像，都体现的是番邦来朝的人事风情，见证的是泱泱华夏的国际威仪。
我在乾陵之巅环视，禁不住思接前圣，想到早在1800多年前的周太王古公亶父的往事，那时这位以忍求仁、以仁得民的周先祖，回避戎、狄的争土而离开豳地，渡过漆水、沮水，越过这梁山，到达西边的宝鸡，也就是历史上的岐山，开创了大周的宏博基业。太史公司马迁在写到这段往事时，特别提到周太王“逾梁山而载弘基”，将周太王越过并未驻足的“梁山”提出来有何意义？显然这是一座不同寻常的具有风水意义的山么，经过它就“载弘基”，那占有它不是更加得风水之助？怪不得当年在长孙无忌为唐高宗选定这个梁山为陵寝之地、大臣们多有杂音时，武则天当即举双手赞称。她是有心机的哦，为高宗选陵寝也是为她选，这里既然在大周龙兴之路上有神助，对她夫妇安能无助？由此武则天对梁山有了神往，对大周有了使之重回的抱负，我们推导武则天称帝时把她的国号定为周，势必有这潜藏的历史情怀。
梁山，一不小心便关切了两个伟大朝代。
太阳火辣辣的正照，正午时分我和堂弟及他的一双学龄前孩子以及曹老师还在乾陵山顶游观，幼小的孩子没有任何辅助的攀上这千米之处很是不易；当然还是有辅助的，这辅助就是兴趣，这兴趣就源自他们对足下山中这女皇帝的好奇：皇帝都是男的，她怎么就是女的？人家坟冢都一个小谷堆，她为什么就大成了一座山？这石头山压着她好受么？孩子们有许多有意思的问题，这问题将不需要答案的存在在他们心间，其感性会在以后的历史课上潜意识的发挥作用，使他们会比其他没亲自来过的同学要多一些记忆和感触。
走下山巅，在那通无字碑前逡巡端视，看看无字碑怎么一种无字模样；早就知道是无字的却又要翻来覆去找字，心理就是这么奇怪。找去找来，找了些零零乱乱的好没意思的人题写上去的根本不配女皇的文字，而且前面的凿字漫漶，后面的凿字又跟上，嘈嘈杂杂，好一堆苍蝇拉屎，好不痛惜。正面高端有金太宗的弟弟撤离喝于1134年用女真文镌刻上的《大金皇帝都统经略郎君行记》，简述他当年修葺乾陵庑殿的过程，这文字亦不配雄碑，不啻天子名堂涂鸦，有污圣顾，但相比那些无聊之辈的留笔尚可容忍，污损中还算是给了一些补白，毕竟空白总是空白，记点事情上去未必就多余。
关于无字碑无字的猜想古来多多，最为主导的一个说法是则天皇帝希望一生功罪由人评说，勿需自己勒石定评，因而一字不着。其实当我看到这立碑者不是武则天自己、明确标注的是她儿子李旦出任皇帝时，心里就彻底明白了：这哪是武则天自己想写不写的事儿呢，完全是一个做儿子又是新一任大唐皇帝的李旦的难言之困造成的留白。咋写呢？以大周皇帝生平写，那不是自废家国？一个篡了大唐天下的人我这大唐皇帝哪能认可其历史存在？不这样写，以高宗皇后生平来写，不是违背了历史事实？母亲实实在在、名正言顺的做了大周的皇帝，天下人都看着的呀。左右为难，这难堪就这样无声无字的留着吧，让世人去猜是非总比让世人明明白白看是非好得多，以后天上相见母亲也好交差得多哦。
睿宗睿智，无字碑创造了无字胜有字的历史杰作！
乾陵，一个代表天的地方，苍天不言，武氏则天！
2018.8.16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