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颜子之乐
读《论语》,孔子称赞过谁?唯有尧舜禹汤,文武周公,伯夷叔齐,管仲子产,可这些人都是过往圣人,孔子称赞他们不足为奇。然而,孔子却对他的一个弟子颜回大加赞赏。
《论语·雍也篇》第11章:
子曰:“贤哉,回也!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贤哉,回也!”
意思是,孔子说:“贤德啊,颜回!一筐饭,一瓢水,住着破旧的屋子,别人不能忍受这种愁苦,颜回却能不改变他的乐趣。贤德啊,颜回!”
孔子爱把人按照德行修为分成五等:庶人,士人,君子,贤人,圣人。连对自己都不敢称为圣人,当别人推崇他有圣德时,他自己却不承认,“若圣与仁,则吾岂敢”(《论语·述而》),太宰问子贡“夫子圣者与?何其多能也?”子贡认为孔子是天生的圣人,“固天纵之将圣,又多能也”,但孔子仍不承认,“吾少也贱,故多能鄙事”(《论语·子罕》),是贫穷的经历使自己成为多才多艺的人,自己并不是圣人。那又为什么在这里连续两次称赞颜渊“贤哉,回也!”呢?甚至在《韩诗外传·卷十》中说“若回者,其圣乎!虽上古圣人,亦如此而已。”像颜回这样的人,大概就是圣人了吧。即使是上古时的圣人,也不过如此吧。
看看,夫子连自己都不敢称为圣人,却称赞颜渊为圣人贤人。为什么呢?这大概与颜渊的安贫乐道分不开吧。
《宋元学案》中记载了这样一则史事:程颐、程颢两兄弟敬仰于宋代大儒周敦颐的盛名,于是前来求学。周敦颐对前来求学的两兄弟,不像一般老师那样让他们钻进经书典籍里面穷经寻理,却常令其寻找孔子、颜渊所乐何事。周敦颐为什么乐此不疲地让二程兄弟寻找孔颜乐处呢?难道学养深厚的二程兄弟连“孔颜乐处”这样最基本的儒学常识都不知道吗?
我们先看周敦颐对此的解释:“一小篮的食物,一瓢水,身居陋巷之中,别人都忍受不了其中的忧苦,颜回却不改其中的乐趣。但按常理来讲,富贵是人人都喜爱的,颜回不喜爱不追求却偏偏以贫穷为乐,是什么样的心理呢?这是因为天地之间另有至贵至富、可爱可求的东西,这些东西和一般的富贵不同,所以见其大的而忘记其小的方面了。”
《庄子·让王》中有孔子劝颜回出仕的话,“孔子谓颜回曰:‘回,来!家贫居卑,胡不仕乎?’颜回对曰:‘不愿仕。回有郭外之田五十亩,足以给飦粥;郭内之田十亩,足以为丝麻;鼓琴足以自娱;所学夫子之道者足以自乐也。回不愿仕。’孔子愀然变容曰:‘善哉回之意!丘闻之:‘知足者不以利自累也;审自得者失之而不惧;行修于内者无位而不怍。’丘诵之久矣,今于回而后见之,是丘之得也’”
什么意思?颜渊以“夫子之道”“以自乐”。孔子说“朝闻道,夕死可矣。”孔子的道是什么?
在《论语》中,孔子也曾这样自白:“饭疏食,饮水,曲肱而枕之,乐亦在其中矣。不义而富且贵,于我如浮云。”(《述而篇·第15章》)孔子说自己尽管生活上粗茶淡饭,甚至弯着自己的胳膊当枕头,但是“乐亦在其中”,他可以悠然自得,而把外在的物质富足看得很轻。当子贡问孔子“贫而无谄,富而无骄,何如?”孔子回答“未若贫而乐,富而好礼者也”。在孔子看来,人生在世,身处困境而不谄媚于人还远远不够,只有在内心真正做到安贫乐道、达观自足才是非常可贵的。
孔子和颜回所追求的快乐,后来被宋明理学家概括为“孔颜乐处”。“孔颜乐处”的“所乐”是什么?程颐《颜子所好何学论》,文中说:“颜子所独好者,何学也?学以至圣人之道也。”儒家道德修养以追求圣人之道为最高标准,从而达到“仁”的境界,当然,孔子和颜回的快乐并不是贫困本身,并不是因为贫贱本身有什么可“乐”,儒家所谓的这种快乐,乃是对于贫困生活的超越,是一种内在的精神自足,是一种更高的精神追求。在儒家看来,快乐的根本并不是在于物质享受,而是在于人内心精神境界的追求。这样的精神追求,能够走出一种“小我”,达成一种“大我”,是一种安贫乐道的追求,是一种仁者不忧的境界,这才是“孔颜乐处”的根本内涵所在。
颜渊的实际行动告诉我们,学道的快乐比衣食住的快乐还要大,一般人的乐,是在好的环境里面追求,而颜渊乐在学道之中。原来颜回不改其乐,是乐在培养自己成为贤者圣者的胸怀,所以贫穷虽然不是快乐的事情,因为他内心强大、学道的力量强大,贫困不成为他生活的焦点,他的注意力全在学道之中。
颜渊的乐体现的是一种生命境界。冯友兰曾提出了著名的“人生四境界”说,自然境界最低,往上是功利境界,再往上是道德境界,最后是天地境界。颜渊的乐追求的是一种自我超越、安贫乐道、俯仰合一、民胞物与的天地境界,这种快乐超越了一般的功名富贵,超越了具体的感官快乐,求得了一种“内心的和谐”,获得了一种“文化生命力”。
“孔颜乐处”这一儒家道德修养的理想境界,在现代社会依然具有非常重要的道德价值。当今社会,社会价值失落严重,见利忘义,见钱眼开,腐化堕落等社会乱象丛生,市场经济的发展也带来了人们对于物质利益的不当追求,人们似乎不再能够忍受贫困的境地,一心想着飞黄腾达,不择手段,因而苟且之事不断发生,并最终无法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