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再次分享一篇近期翻译的有趣文字。
原文出自佐藤和吉见两位社会学者的合著《文化社会学》,译文翻译了文中第一章的第二节“身体与物质的交涉”。这是一段从人所生存的物质环境,或者说空间的角度,去思考人的身份认同建立和社会行为的研究论述,为理解社会提供了一个新鲜且有趣的文化性视角。
社会学的经典议题总是和“个人/集团/社会”、“性别”或“阶级”这样的身份属性有关,探究社会身份的生产和运作机制,以及它对人的社会行为的影响。
但除了内化在潜意识中的观念以外,人的行为毋庸置疑也会受到物质世界的影响。我们需要食物、水源、火种、安全的庇护所,也需要工具、公共建筑和景观。这些被加工和生产出来的人工物与观念一同构建了整个社会存在的基础,互相创造也互相改变对方、
佐藤和吉见所著的《文化社会学》便是将视角投注在“住宅”、“音乐出版”、“旅游”等人工物件上,通过“它们是如何被生产的”、“它们是被谁生产的”、“围绕它们的生产发生过哪些冲突”的3个问题,去剖析在和物质交涉的过程中,人自身观念的改变。
可以放心的是,译文选段中不会出现太过艰深的学术讨论和大段大段的思想分析,而是具体且有趣的事例研究。同时,这个事例是与我们所有人都息息相关、每天都要接触到的:上下水。
我们可能已经无法想象没有自来水和冲水马桶的生活,但那种生活确实存在过,并且和今天的大不相同。以上这句话里已经包含两个富有深意的事实:“上下水出现后我们对生活的想象彻底改变了”、“我们对生活(或者说世界)的想象可能充斥着类似的改变过程”。
带着这样的问题意识,原文通过对上下水导入的历史经纬、相关群体、相关观念冲突的分析,为我们具体地展示了物质改变观念的过程。它发生在细微之处却惊天动地,直到今天我们的生活中仍时有余震。
大家可以把译文当做一组有趣的历史冷知识来看,就像翻阅维基百科,为日后的写作和闲聊累积素材;也可以借鉴作者的视角,去观察和思考其他生活中类似的问题,获得新的写作灵感。当然,如果有人从此开始对社会学产生兴趣,我也很愿意为大家多推荐一些不错的书籍。
佐藤健二·吉见俊哉《文化社会学》有裴阁
一、 身体与物质的交涉
2.1. 控制水的技术
“遮风挡雨”这个词汇指出了居所必须要满足的最低条件。其中蕴含着从天气气候等人力无法改变的自然里建立相对独立的可控空间(第二自然)的渴望。这意味着,居住行为处在由人类组成的社会和由物质组成的自然的分界线上。居所就是社会与自然、身体与物质之间紧张关系的调停场所。
首先,我们来看看人们与可以说是生活里最为亲近的水这一物质的关系。法国历史学家Goubert的优秀的社会史著作《水的征服》(1991)为我们指出了居所和城市这样的空间正是通过控水技术而建立起来的。
“学者们对水进行分析,技术者们对水进行驯服,就这样对水的征服开始了。征服首先在城市中实现。公共泉水、公共洗衣所、大众澡堂的建造为城市带来了景观上的变化。然后地下世界也产生了不同的变化。在人们看不见的地方,青绿色散发臭气的“里城市“开始形成。居所的设计有了新的式样,上下水的改善,让人们可以在厨房和浴室随意所以的使用水源。”
控水技术的开发使得城市景观与居所构造变得不同以往。Goubert将参与这一过程的建筑师、城市规划师、卫生学者、化学家、工程师称作“空间的外科医生”。因为保护人类远离水的危害,也保护水远离人类的危害,所以他们“就像外科医生对人体进行手术一样,对世界进行手术”。而且“手术”这个医学式的比喻并不只是文学修辞。水源净化系统和污水处理系统的构筑、城市地下水路网的铺设、建筑中上下水道管的导入,这些广泛并且细微的实践的基础,正是以医学为根基的科学知识。
在将清洁的水源作为生命的源泉进行保护的同时,指出不洁净的水是各种疾病的感染源并将其彻底除去。然后空间的外科医生们一方面构筑并维护着供给去除病原菌的安全水源的系统,一方面使利用安全水源进行身体和生活环境清洁的行为成为每个居民的责任。公共教育开始代替宗教进行卫生教育。
2.2. 来自习惯的抵抗和感觉的重组
但是,在征服水的战斗过程中,处处都遭受到了源自习惯的抵抗。正因为身体与水都携带着根植于各自社会传统中的各种象征意味。就如同Goubert通过庞大的资料举证,证实了近代法国社会习惯中,保持身体的情结并没有被赋予相当的重要性。
在法国的传统认知中,随意触碰水,以及将身体浸泡在水中被视为禁忌。“因为沐浴被认为是‘生与死的节点事件’,所以一个人一生中两次或者三次以上进行沐浴是基本上不可能的。”只有在诞生、结婚、死亡,这些人生的重大转折点,全身沐浴才是必要的。平时身上脏了,人们相信“汗水会帮忙洗净”,甚至相信“身上散发出强烈的味道是性能力强劲的证明”。
再者,“19世纪中叶,少数的医生和大多数群众都相信污物具有灵验的力量”。人们大多相信排泄物的气味对健康有益。农民们对把堆肥放置在井边这样行为也不会感到任何的不妥。城市中,厕所正式进入住宅成为固定的排便场所,并且污物的处理措施也被确立起来,那差不多已经是20世纪初期的事情了。上下水道的普及以及卫生思想,改变的不只是城市与住宅的格局,更改变了人们的习惯。这是一个自然与自身,或者所谓身体的另一个自然与自身体系的重组过程。
二战前后,为确立日本的住宅规划学尽力良多的建筑家西山在他于1947年出版的《未来的居所》中建议到,“如为厕所引入冲水功能,那么我们将会更加亲近厕所,甚至是热爱它”。
对于半个世界后的我们来说,全身淋浴、冲水马桶、随时可出温水的水龙头已经成了理所当然的住宅设施。反而,当它们无法使用的时候,我们甚至会轻易地陷入恐慌当中。1973年由石油危机为导火索在日本城市地区引起的“厕纸恐慌”,背后的大前提就是冲水马桶的普及。仔细想想,冲水马桶更容易堵塞,而且对集合住宅楼来说水管泄露将会引起严重的问题。可即使是每日都要与这些危险相伴,我们都无法放弃冲水马桶带来的便利。就这样,水征服了人类。
2.3. 洗衣的变迁
进入住宅中的水管,除了水以外,也将许多之前在住宅外部发生的行为带入了室内,并且大大地提高了其品质。例如,排便、沐浴、料理。其中还有“洗衣”行为也是在近代之后产生了较大的变化。工业化将许多生活机能从住宅内部移出,除了工作与生产,还有许多如自家缝纫和食品加工等家务行为也发生了外部化。但是,“洗衣”行为反而随着工业化和机械化的发展,由住宅外部进入到了内部。
比利时的社会学者Laermans在他对”洗衣的驯化”的考察中对此过程进行了简单的记述。
在法国的传统中,洗衣分为“大洗衣”和“小洗衣”两种。其中大洗衣分别在春季和秋季进行,村民们一齐清洗积累了数月的待洗衣物。这是共同体的仪式,是女性们的祭典。在洗涤的过程中她们互相交换新闻和八卦,同声齐唱洗衣时的劳作歌谣。
本质上,这也是一个通过互相监视进行集体管理和互相确认社会地位的场合。待洗衣物的量和质如实地反映着一个家庭的经济状况,被单上的污渍污垢述说着使用者的私生活。这既带来了公然窥视他人隐私的机会,也需要做好自己生活的深处被人看透的觉悟。
到了19世纪以后,在推进旨在卫生管理的城市规划的过程中,以巴黎为首的都市地区开始出现装设了近代化设备的公共洗衣处。当时,提供洗衣服务是低收入群体,尤其是流入城市的新居民的重要收入来源。聚集在洗衣处的女性们,大多数都属于这样的低收入劳动者。那里是村落的传统和近代性交错的场所,“她们唱着歌,欢笑着交谈最新的新闻,形成了共同关心的话题,然后产生了女性群体间的连带感”。
另一面,伴随着洗衣业成立和扩大的资本与技术的累积,也成了推进机械化的前提条件。以小型马达的发明为直接契机,家庭用洗衣机在历史中登场,具有集体性的公共仪式性质的洗衣行为成了私人的、孤独的、且象征着对家庭的爱的家务。
2.4. 彷徨的洗衣机
Laermans在这里做了一番颇具深意的论述,它指出了在洗衣内部化的过程中,洗衣这个行为在住宅内的不稳定性。
“近代的居住空间中被分配给洗衣的场所,既不符合建筑利用的效率性也不符合家务操作的合理性。存放待洗衣物、洗涤、晾干、熨烫、折叠、收纳洗衣器具、装套被单、将衣物收纳进衣柜或衣橱,这一系列的操作几乎是分别在各个房间的空闲角落进行的。甚至还有为了晒个衣服需要特意绕远路去到院子或者阳台的情况。这显示了洗衣这个行为的边缘化地位。彷徨的洗衣机即使到今天也还未获得在住宅内的确定地位。”(1999)
不论是关心空间功能分配的建筑家,还是关心衣物洗涤的主妇们,只要不是空间足够大的宅邸,都不会为洗衣准备专门的房间。因此,洗涤衣物相关的一连串的家务横贯住宅中的各个空间,见缝插针式地展开着。进入20世纪,即使在随着改善生活或生活合理化的呼声开展居住空间提升的日本,以上的情况也没有太多的变化。
不论看起来如何理所当然,仿佛再无其它的可能性,当我们重新审视住宅的空间分配,其中还是存在着难以被简单地解释清楚的地方。洗衣(机)在空间上不安定性显示出一个容易被忽略的事实:居住空间仅仅是矛盾与妥协的调停点。
居所并非固定的物质,而是动态的过程。Laermans所用的“驯化domestication”准确地体现出了这样一种性质。它同时也是在欧美的人类学、社会史、媒体研究领域里广泛开展的唯物文化研究中的关键词。
驯化带有向家庭内部移动的意味。同时也带有“家畜化”的意味。就像我们驯化自然中的野生动物一样,我们也在驯化水、物品、污染和自己的身体这个自然。并通过驯化不停地构筑着以居住为目的的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