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所有物是人非的轮回里,唯有你,依旧清风拂面,红袖暗掩,如三月柳絮不败,如腊月暖阳不归。五百年往生不倦,三生三世菩提不腐。余生,不再轮回。
第一部分 秀颜暗垂 清花词悲
那一曲一酌,一句一词,如三生三世的梵音,如佛前颂唱的经文,被深深的刻在清花瓷上:余生,再见,余生,不再见
她是开封大街醉满楼的头牌,是皇上钦点的御用琴师,也是达官贵族梦寐以求的红颜,只是那么多年,她从来不以真面示人,秀颜下的朱纱,像乌云遮盖的月色,越是半遮半掩,越是望眼欲穿。
每当华灯四起,每当月圆花好,她不出席任何一场演奏,而是呆呆的站在阁楼纸窗前,轻叹,叹这世俗多扰,叹这花开叶落,叹内心最深处的期待,叹那个纵马北关的英姿飒爽,叹归期未有期的缘分肃杀。朱芝,这个醉满楼的花魁,又如以往一般,孤零零的站在阁楼上,看着边关,看着狼烟,看着归郎。
五年前,她还是青花瓷坊的首席验瓷师,是开封皇都的第一琴师,她遇到了余青,这个满怀壮志雄心的少年,这个还是武馆最普通的人,也正是这个青年,让她只想造出最杰出的青花瓷的心,改变了初衷。那以后,她只想一心随君出西凉,故人还复做衣裳。
奈何北关战事紧急,国家大量招兵买马,这是他实现抱负的最好机会,她不能阻止他,好男儿,本就该志在四方。
离开时,他们在城西的老树下,她说:待西凉黄沙折银枪,东都歌舞艳平生,我在小花灵跃阁等你,那时我必长发及腰,汝必金戈铁马凯旋,你娶我,我随你。
他点头,像是深深在她心里刻下的誓言:我会回来。他们约定每月十五互寄一封书信,可是他走后的第一个十五,她就没有收到他的书信。
后来奸佞当道,他走后不久,青花瓷坊被封,她无奈,流落醉满楼,凭着一筝一缶,成了醉满楼最好的琴师。她永远不会忘了青花瓷坊被封的那一晚,无数人辛辛苦苦烧制的瓷器,好的被没收,丑的被销毁,那只青花瓷瓶,是她花了整整两年的时间才做好的,上面刻着她的心里话,刻着他的誓言。所有的瓷工杀的杀,逃的逃,抓的抓,她也逃不了这厄运。为首的军官看上了她的美貌······
她拖着那只古筝,衣衫不整,灵魂早被抽离了,摇摇晃晃的走在大街上,灯红酒绿间散发出的腐朽气息,令她作呕,路边阁楼上的身影觥筹交错,载歌载舞,月色异常的明,风异常的凉。不知不觉走到了城西那棵梧桐树下,那个曾经和他许下诺言的地方。
谈一曲古寺余韵藏青花,塑一滴腮边浊珠祭天涯,三尺白练,刚好带走苟且的一文不值,刚好赢得山野清风。无言在续,无缘在戏。
她把腰间白练穿过树枝,打上结,肮脏的躯壳,就该献祭给死亡。她整理衣裳,红装素裹,恋恋不舍的看着西方,看着最后一丝夕阳的光消失。
可朱芝最终取下白练,她不能死,她不可以死,说好的再见,说好的誓言,如果先走,他知道了,定会百般难过。即使死,也要等他凯旋,看他一眼,告诉她如烟一般的过往,告诉她来世再续。
她带着古筝,来到了醉满楼,做了琴师,凭着不凡的琴技,很快便成了醉满楼的头牌,只是在这个风花雪月的地方,她从来没有笑过,她不接客,却又不得不接客,达官贵人,不是她们这些素衣可以抗衡的,每次那些肮脏的躯体躺在她身上,都会令她作呕。
如果有命中注定,那注定的,是无数次磨难后的苟且,如果有一丝尊严,那便是手中的古筝,永远只属于自己,如果注定要走这一劫,走完了,可不可以放声的哭,放肆的笑,放纵的去极乐世界,放心的在你身边。
收到他来的第一封信,是五年后的一个晚上,当那封信翻山越岭来到她手里时,她颤抖着抚摸那封被揉皱的书信,眼泪像是蓄积了五年的洪荒,一瞬间爆发。
芝:此去千里,明月昭昭,君心似铁,归期不预,战事颇紧,胡人凶爆,欲食吾中原沃土,鱼肉吾中原万民,吾自誓死如归,然念佳人,寄思黄纸,诸事安好,唯愿卿安!
此后每过几天,便会有他的书信到来,而不是像他们约定的那样,每月十五才寄一封,朱芝发现了来信过于频繁,怀疑过为什么,可是相比五年不见音讯,这已是最好的结果。
等一场演练过许久的相遇,永远没有一次不期而遇来得幸福,可如果再遇到,已是物是人非,各自安好,那宁愿永远期待一场没有结局的等待。
朱芝在灯红酒绿下看着想看的信,弹着不想弹的曲,陪着不想陪的人,转眼又是一年。第六年,边关大捷,从此她日日在边关守望,画最美的妆,着最艳的裳。她希望在军队的最前面,看到归人,看到他身骑白马,看到他脚步轻快,奔向自己。
终于,黄天不负有心人,她看到了,他身骑白马,他满面笑容,他英姿焕发,可是没有奔向她,而是径直的朝停在路中央的轿子走去,连看都没有看她一眼,轿子前面的佳人她知道,是大将军的女儿,生得极美,像极了坠入凡尘的仙子,和她比,朱芝感觉自己已是风烛残年。那一刻,她没有哭,没有笑,像是一尊矗立在梧桐树下的石雕,西关来的风有些微凉,被梳得笔直的秀发轻轻的随风飘着,衣裙像是也知道了她的心事,微微上扬着,有几片炎黄的叶子反倒像老友一般飘落下来,经过她的脸时,没有停顿,只是呼吸到了她的悲哀,夕阳悄悄的收起了最后一丝光芒,整个世界变得黑暗,今天是十五,可惜没有月光,也不该有月光吧,毕竟,如果月光照到了她的脸,将是多么的煞白。
第二天,梧桐树上拴着一条白练,白练上稳稳的挂着一具女尸,她生得极美,死得安详,在她煞白的脸上,一点表情都没有,哪怕是死之前的恐惧感,都没有。很多人路过梧桐树,有的惊呼,有的议论,最后是一位老农,把她的尸体放了下来,埋在城西的一座小山头上,用木板立了块碑,上面没有写名字。
这天,醉满楼人心惶惶,一位将军带人包围了醉满楼,找到老板娘。“朱芝在哪里?”被惊吓的老板娘战战兢兢的说到:“不知道啊,早上起来便不见了。”这时一家丁战战兢兢回答“早上有人看到她在城西的老树上自杀了,被路过的老汉埋在了城西小山上。”将军不再询问,掉头朝城西跑去。
城西小山上,有一颗枯死的老树,边上尽是匆匆的野草,老树下有一座坟,是新土,坟前有一块木碑,上面没有名字,木碑边有个极美的青花瓷瓶,上面刻着:余生再见,余生,不再见。
将军伫立良久,从怀里掏出一叠书信,放在坟前:边关战事颇急,我写了好多信,可是不知道你住哪里,只知道你叫朱芝,所以信件无法寄到,最后终于托人寻得你住所,将信一一寄往,可碍于每次只得寄一封,信还没有全部寄到。我戎马归来,想把所有的信都给你,可是我不知道你模样。他五年前就死了,是战死的,他是我哥哥,临终前他用最后一口气告诉我,要我每个月农历十五写信给你,一年后告诉你真相,可是信还没有全部寄完,我也没能当面告诉你。他最后一句话说:余生,定要好好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