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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日里的夜幕,总是降临得格外早。才刚六点,天色便已完全暗了下来。我在等大姐下班,一起回乡下。
从城区到村里,并不遥远,仅24公里左右的路途。但现在,暮色笼罩,蜿蜒曲折的山路像是一条沉睡的巨龙,横亘在眼前。车子一路前行,我频繁地换挡,从四档逐级减下,最后那两公里的陡坡,只得以一档爬行。
大姐的小家在邻村,她说姐夫已备好晚餐,热菜热饭就等着我们回去。我心里一暖,却还是摇了摇头,轻声说道:“妈也准备了我的饭菜,我还是直接回家吧,这夜路越晚越难走,开车得打起十二分精神。”大姐拗不过我,临下车时,再三叮嘱:“慢点开车,到家给我报个信。”我点头应下,可看着大姐的背影消失在夜色中,脚下却不自觉地踩下了油门,车子如离弦之箭,向前疾驰而去。
起初,车内还残留着大姐的气息,暖烘烘的。可随着车子不断深入山林,黑暗如潮水般汹涌袭来。车灯奋力地切割着夜幕,照亮的不过是眼前那一小片狭窄的道路,以及两旁如鬼魅般飞速闪过的树木。山间寂静无声,唯有车轮与地面的摩擦声,偶尔夹杂着树枝划过车身的“簌簌”轻响。我的双手紧紧握住方向盘,指节泛白,眼睛死死地盯着前方,不多时便酸涩不已。在这万籁俱寂之中,心底那股许久未曾泛起的惊慌,如野草般悄然滋生。
曾几何时,我也是个胆小怯懦、不谙世事的女子。孩子爸没生病前,家里的大事小事都有他顶着,我只需守着自己的一方小天地,岁月静好。可命运的齿轮陡然转向,我的世界轰然崩塌。医院的长廊里,消毒水的味道刺鼻难闻,我攥着一叠叠的检查报告,手在颤抖,心却在那一刻变得无比决绝——为了他,为了孩子,我必须扛起这一切。
那些日子,我奔波于医院、单位和家之间,像个不知疲倦的陀螺。可命运并未眷顾我们,他还是走了,在那个热闹非凡的圣诞节,悄无声息地离开了我们。那一刻,我觉得世界都空了,可看着孩子悲戚到无以言说的眼神,我知道,我不能倒下。
从那以后,我仿佛脱胎换骨。曾经那个晚上十点后就不敢独自外出的我,如今即便是鬼节的凌晨,下班后独自驾车穿梭在夜色笼罩的城市街道,也能面不改色。我以为自己早已百炼成钢,可此刻,在这漆黑的山路上,那种莫名的心慌却如影随形。
一个个念头在脑海中呼啸而过:要是路中间突然窜出个陌生人,我是该猛踩刹车,还是冒险绕行?万一路面有障碍物,我下车清理时,这深山老林里会不会潜藏着危险?倘若车子突发故障,手机没信号,我又该如何是好?这些想法如同鬼魅,紧紧缠绕着我,让我手脚不敢有丝毫懈怠。
终于,前方出现了熟悉的分岔路,我长舒一口气,赶忙降速,将档位调至一档。接下来的这不足两公里山路,弯道一个接着一个,而且狭窄得只能勉强容下一辆车通过。我全神贯注,车速始终维持在 10 - 20 公里每小时,不敢有丝毫大意,就连换挡的念头都不敢有,生怕一个不小心,车子就会后溜。
车子转入小路,思绪却依旧纷飞。这条山路,我曾在白日里走过无数次,每一处弯道、每一块凸起的石头都烂熟于心。可天黑之后独自驾车,感觉却截然不同。黑暗模糊了熟悉的景致,有时竟恍惚不知身在何处,只能凭着本能,硬着头皮往上开。行至一处,记忆的闸门轰然打开——年少时,每次在这附近看到墓地,总会吓得脸色惨白,撒腿就跑。此时,我忍不住胡思乱想:要是此刻路旁突然出现一座墓地,我会不会被吓得魂飞魄散?好在,当年修路时,墓地都已迁移,这才让我稍稍安心。可不经意间,孩子爸的音容笑貌却如潮水般涌上心头,还有那冰冷的墓碑,我的心猛地一阵绞痛。奇怪的是,这疼痛过后,心底的慌乱竟慢慢平复下来,仿佛他就在身边,给我力量,护我周全。
几分钟后,前方出现了星星点点的亮光,如同黑暗中的灯塔。再转过两个弯,熟悉的村口映入眼帘。村口有个陡坡,我小心翼翼地踩着油门,车子缓缓爬上陡坡。经过堂婶家时,屋内透出的灯光洒在地上,暖烘烘的。车子终于在家门口停稳,还没等我下车,老爸就已闻声开门而出。
“妹子又回来啦?会开车就是方便,想啥时候回来都行!”隔壁嫂子和堂婶的声音同时响起,打破了夜的寂静。我笑着先喊了她们,然后回应:“休息了,回来住一晚。”她们你一言我一语,说道:“这样挺好,孩子上大学去了,你一个人在家也无聊,回来陪陪爸妈,热热闹闹的。”我连连点头,心中满是感动。
老爸走上前来,眼中满是感慨:“以前那么胆小的丫头,谁能料到竟然敢独自驾车了,就连夜里也不害怕。”那语气中的欣慰,令我鼻尖一酸。是啊,从小到大,我一直是父母手心里的宝,被呵护着长大。即便如今步入中年,遭遇诸多磨难,可在他们眼里,我依旧是那个需要照顾的孩子。看着我没有被生活的重击打倒,还能带着孩子坚强前行,他们怎能不欣慰?
婶婶和嫂子与我们家虽没有血缘关系,却胜似亲人。她们看着我长大,我从小腼腆内向,不爱说话,她们却从不嫌弃,总是笑着夸我乖巧懂事。后来我结婚生子,回村里带娃的那两年,更是与她们朝夕相处,情谊愈发深厚。孩子爸生病那年,我忙得焦头烂额,整年都没怎么回过家。再回去时,已是他离世数月之后,她们什么都没问,可眼中的心疼与关爱却溢于言表,一个眼神、一句问候,都如冬日暖阳,温暖着我的心。
平日里,村里年轻人大多外出务工,孩子们也都去城市里上学,留下的多是老人,显得尤为冷清。婶婶和嫂子却时常关照我爸妈,哪家做了好吃的,总会送些过来;爸妈有个头疼脑热,她们也会照应着。我每次回来,她们都格外高兴,仿佛我就是她们久未归家的亲人。虽然我依旧话不多,但她们早已习惯,相视一笑间,尽是默契。
锁好车,我提着行李走进家门。老妈从厨房探出头来,笑容满面地说:“刚炒完菜,快坐下吃。”一边说着,一边将热气腾腾的饭菜端上桌。“今晚开车挺快啊,才四十多分钟就到了。”老妈随口说道。我心里一紧,赶忙解释:“晚上车少,路好走。”其实,我心里清楚,要是爸妈在车上,我车速肯定会慢很多。毕竟,两老安全意识超强,我可不想开车时一直被人唠叨。老爸在一旁坐下,接过话茬:“开车可得稳当点,别着急。”我忙不迭地点头称是。
餐桌上,摆满了几道菜:一碟色泽红亮的排骨,香气扑鼻;一盘油光锃亮的腊肠,切得薄厚均匀;一盆酸菜炒冬笋丝,酸香四溢;还有一碟翠绿欲滴的青菜,鲜嫩水灵。老妈笑着说:“你爸本想再加几个菜,又怕吃不完浪费。”老爸点头,笑着说:“这大冷天的,吃点热乎的,舒服。”说着,他打开餐桌转盘的开关,看着转盘慢悠悠地转着,又皱了皱眉,嫌慢,索性关上,把腊肠和排骨往我面前推了推,说道:“多吃点肉,看你瘦的。”我笑着移动了菜碟,并说道:“我更喜欢吃酸菜和青菜。”
的确,打从记事起,我就对酸菜情有独钟,那酸爽开胃的滋味,几十年都未曾变过。青菜也是越吃越爱,尤其是山里自家种的,带着泥土的芬芳,清甜爽口。爸妈看着我,眼中满是疑惑:“小时候你可是个肉食动物,大块肥肉都吃得香,怎么现在连鸡鸭鹅都不稀罕了?”这话,他们念叨了无数次。我心里明白,在他们眼中,曾经那个胖乎乎、圆脸蛋的我,才是健康可爱的模样。
小时候,家里条件不好,能吃上肉的日子屈指可数。偶尔有一顿丰盛的饭菜,我总是两眼放光,吃得满嘴流油。可长大后,生活条件好了,各种美食应有尽有,那些曾经梦寐以求的大鱼大肉,反倒没了吸引力。或许,正如人们常说的,容易得到的,往往就不稀罕了。
餐桌上,老妈絮絮叨叨地说着村里的家长里短;老爸则时不时关心我的工作,问我累不累,顺不顺利。说着说着,话题又转到了孩子身上:“俩丫头快放寒假了吧?她们要是想回村里,就回来,想在城里待着也行,随她们高兴。”我知道,爸妈嘴上这么说,心里其实盼着孩子回来。可我也清楚,孩子们在城里长大,回乡下住久了难免不习惯。“让她们先在城里玩几天,过年肯定回来。”我笑着安慰道。
从前,我是个怕麻烦、有些慵懒的人,逢年过节也不太爱操心,反正大多时候都在上班。如今,家里只剩下我和孩子,日子过得更为简单随意。在我心里,有爸妈的地方,才是真正的家。而对于孩子来说,有我在的地方,就是她们永远的港湾。
饭后,我起身收拾碗筷,爸妈却异口同声地阻拦:“你歇着,上一天班够累的了。”我也不再坚持,索性走到客厅坐下。自从孩子上大学后,我愈发散漫,或许是没了孩子在身边需要照顾,整个人都松懈下来。爸妈虽说年纪大了,身体却还算硬朗,他们习惯把家里收拾得井井有条,总觉得我工作辛苦,回家就该好好休息。在他们眼中,我大概永远都是那个长不大的孩子,那我就心安理得地做懒女儿吧。
老爸拿来我的杯子,问道:“喝点茶不?我新制的山茶,消食解腻,喝了胃口好。”我摇了摇头,笑着说:“白开水就行。”老爸不死心,开始念叨起来:“你看你,吃得这么少,怪不得瘦。这茶真不错,你姐、姐夫他们都爱喝,XX以前也说好……”说到这儿,他突然顿住,意识到失言,脸上闪过一丝落寞。
转眼间,孩子爸已经离开五年了。刚开始,全家人都如履薄冰,小心翼翼地避开这个话题,尤其是爸妈,在我和孩子面前,从不敢提及他一个字。反倒是我们,在日常聊天中,总会不自觉地说起他,那些美好的回忆,成了我们在黑暗日子里的一抹微光。渐渐地,爸妈也接受了这个现实,不再刻意回避,偶尔谈及,就像他只是出了趟远门,还会回来一样。
如今,孩子已然长大,上了大学,我不再像从前那般焦虑不安。我努力践行着“认真工作,好好生活”的诺言,看着我的状态一天天好起来,爸妈眼中的欣慰愈发明显。
和爸妈在客厅闲聊了一会儿,他们便催促我去洗澡,早点休息。临睡前,老爸还不忘问我:“明早想吃啥?我做好放锅里热着,你想睡到几点就睡几点,不着急起床。”我心里一暖,眼眶微微泛红:“随便做点就行,爸,您也别太累了。”
走进卧室,老爸早已把床铺得整整齐齐。老妈还贴心地找来电热水袋,充好电放在被窝里。我窝在床上,给女儿们发了条信息,告诉她们我回老家了。不一会儿,姐姐回复说在复习,准备期末考试;妹妹也发来消息,说刚洗漱完,还得再看会儿书。我叮嘱她们别熬夜,注意身体,道了晚安,便放下手机。
窗外,夜色深沉,屋内,暖意融融。家,永远是那个能让心灵栖息的港湾,无论风雨多大,只要回到这里,一切疲惫都能消散。
在这熟悉的房间里,闻着被褥上淡淡的阳光气息,我很快进入了梦乡。这一觉,睡得格外早,也格外安稳,一夜无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