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一慧(在一旁略带沙哑地说):可是,你再也没有回来!
新民(从场景中走出):一慧,对不起,我抛下了你。
老一慧:没关系,我知道你有难处,我已经原谅了你,不过那天到底发生了什么?
新民:那天,组织上说叫我参加一个重要会议,去了才知道,是批判我思想的会议,其他人都知道,就瞒我一个人,为的是叫我没有准备,放弃抵抗。在会上,我就像个靶子一样让大家轮番射击,有些多年的朋友,横眉立目地指着鼻子骂我,我也算是领教了一番人间的冷酷。他们射击完了以后还要我作自我检讨。无论我怎样写,几次检讨都没有通过,他们说问题交代不清楚不能回家,当晚就把我扣起来了。
老一慧:其实这都是因为你的文章和你公开同情汪十味。
新民:是的,我也知道是这个原因,那天晚上我反反复复地想汪十味,我怕我也是他的结局。
老一慧:你也知道怕了?
新民:是的,我原来以为我什么都不怕,因为我有理想,可那个晚上我知道了,我会害怕,而且非常害怕,我不停地想我该怎么办。
老一慧:那后来你去哪里了?
新民:那天晚上,他们看得并不严,我觉得我不能坐以待毙,我找了一个机会,逃了出来。趁着夜色,我一路向南狂奔,因为我知道那里有车站,天亮会有出城的车。我不敢去坐火车,怕他们派人沿途检查。我只敢坐短途客车,这样到站就换路线,他们找不到我。我运气好,他们果然没找到我。我一路乞讨、做苦工,居然也活了下来。可我想现在祖国山河一片红,我这样东躲西藏终不是办法,时间久了,我终究会露出马脚。你知道,我有个伯伯在香港,他没有孩子,以前曾写信叫我去,我没有当回事。到了这个时候,就想起他来了。我先到了广州,其中的辛苦就不必说了,在广州,我打听到了一个“蛇头”——就是专门搞偷渡的人,把身上值钱的钱物全给了他,在一个深夜,从黄埔出发,偷渡到了香港。香港毕竟不大,我凭着记忆中的地址,多方打听,找到了我伯伯。伯伯接纳了我,就这样住下来了,再也没回来。
老一慧:这么长时间,你怎么没联系我呢?
新民:我不敢,一方面,我怕连累你,另一方面,我怕暴露行踪。
老一慧(苦笑一下):有什么怕连累我的?其实你不联系也是连累了,谁叫我们是夫妻呢?自从你被定性为“叛逃”以后,组织上不仅加强了对我的监视和控制,而且剥夺了我的正式职位,取消了我的公粮,好像我也是叛逃分子一样。
新民:那你怎么生活下来的呢?
老一慧:我成了管制分子,和其他管制分子一起劳动,一举一动都要接受组织的监视。
新民(愧疚地):对不起,连累你了。
老一慧:谈不上谁连累谁,你能偷逃出去,也是好事,不然就是这次批斗饶过了你,下面接二连三地还有不知道多少运动呢,你怎么也逃不过的。
新民:当年我们看了一些新思想的书,单纯地认为照着书上的做就能消除剥削,让社会更公平、美好,太单纯了,真是“早岁那知世事艰”啊。
老一慧:年轻的时候认为中国的积贫积弱都是因为我们固守老旧的传统,现在才知道,真的推翻了传统,我们根本就无所适从,到最后就是看领导、组织对你的看法,结果是导致加倍的残酷和剥削,自己也成了罪恶的一部分。
新民:是啊,是啊,我们还想通过革命来改造社会,真傻,不知道自己其实就是要被革命的哩!
老一慧:我们这是自作自受。
新民:一慧,你受了不少苦吧?
老一慧:不用再提了,反正过过来了。你在香港过得怎样?在那样灯红酒绿的地方,是不是过得快活如神仙,早就忘了我了吧?
新民:怎么会呢?我在香港一直是单身,你不知道我有多少个晚上独自看着月亮默默流泪,不知你现在怎样。我还记得那天我出门时,你说等我回来告诉我一件事,这么多年,我一直在琢磨这是件什么事,现在能告诉我了吗?
老一慧:可以是可以,不过没有必要了。
新民:那到底是件什么事呢?
老一慧:那天等你回来,我要告诉你,我怀孕了。
新民:啊,你怀孕了?这么说,我有个孩子?是儿子还是女儿?现在他(她)在哪里?在干什么?
老一慧:这些,你都没必要知道了,他最终没有来到人间。
新民(失声地):什么?一慧!你流产了?为什么?
老一慧(低声地):我也不想这样——
(烟雾又起,灯光暗下。老一慧、新民、父母退至一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