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钟平。据说父亲本来想给我起名叫元杰，奈何连起来读太像“中元节”了，于是作罢。但这字终归还是留了下来。所以朋友一般叫我阿杰，外婆也叫我小杰——毕竟叫我小平也蛮怪的。虽然对于自己的名字和外号由来时常感到迷惑，但父母在我还未能够对他们留下印象时就早已过世，所以命名的虚实真伪恐怕也永远没有机会向他们问起，大概会成为永远的疑团吧。

总之虽然身世有些不幸，但在外婆和外婆的“帮手们”的照料与教诲下，我姑且也健康茁壮地成长到了16岁。目前就读于这个山镇上唯一一所高中，刚升上高二，过着再普通不过的学生生活，而我最大的梦想就是好好学习，赶紧毕业考到大城市尽早过上紧张刺激的城市生活，闯出一片只属于我的天地。

也不是说小乡镇不好，特别是近年来镇上一直在搞扩张，连学校都开始扩建，商区也开起来了，其实生活还挺方便又安逸的，甚至某种程度上要比大城市更适宜居住。但问题的关键在于我的家庭。外婆有点神神叨叨的，似乎属于那种替人驱邪消灾的神婆，镇上的长辈们都对她都非常尊敬。据说镇上老一辈无论喜丧还是做生意开业、修筑住宅、搬迁移居都要请她过目，只可惜作为孙子的我从来都不吃这一套。更夸张的是在我很小的时候，外婆一直劝我不要去上学，让我好好在家念祖上传下来的经文，努力修行和参悟，好继承替人消灾的家业，还好我小小年纪就意志坚定，义正言辞地拒绝了外婆一次又一次的威逼利诱，毅然决然投身于马列主义和自然科学的怀抱之中。

拜托，都已经0202年了！虽然这么说可能有些难听，但即便是成百上千年传承下来的东西，在当今也不一定仍有存在的价值。一些曾经似乎有点道理的事物随着时间推移也会显得荒谬和迂腐，让它顺其自然地消亡或许才是更好的选择。

毕竟世界在变啊。

就这样，怀抱着崇尚科学心态的我，靠外婆“坑蒙拐骗”得来的丰厚家产活到今日并常常为此心怀愧疚的我，从没想过有一天，我所亲眼见证的事实竟彻底颠覆了我的认知。

那是一个平平无奇的夏日午后，也是高一暑假最后的日子，我受外婆之托去市集上买凉面和西瓜为今天的晚餐做准备。本来只是相当普通的购物旅程，但在购物完毕顺着人流往市集外面走时，我的视线却被一个一看就是临时搭起来并准备随时跑路的无证地摊牢牢地吸引了——确切的说，是被那位光明正大地直立在地摊摊位正上方的少女所吸引了。

少女有着及腰的乌黑长发，肤白如雪，眉目清秀又相当古典，给人一种古代公主的感觉。但她的瞳孔却是妖冶的金色。她身着汉服一样的古装，垂着双臂，宽大的衣袖随着轻风微微摆动。只见她赤脚伫立在那儿，眼神似乎望穿了眼前熙攘的人群，显得有些茫然，仿佛完全不是这个世界的人。

……是cosplay吗？！

虽然第一反应就是cosplay，但在繁华时段的农贸市场做这种事不管怎么想都不太寻常，这也没什么景色，路人又这么多，更何况少女周围既没有后勤也没有摄影。

莫非是行为艺术？

……完全看不懂想表达什么。

但转念一想，其实这倒都没什么。让当下气氛显得相当怪异的最重要的事实，其实是周围的人都来来往往跟没事人一样。这么大一个奇装异服的大活人（还是个美女）站在农贸市场的摊子上，就算不围观，多看几眼也实属正常。可是周围所有人全像什么都没看见一样径直走了过去，不管怎么想都觉得很奇怪。我们社会的包容度和见怪不怪程度还没发达到这种地步吧……

出于好奇心，我拎着买来的面条和蔬菜，怀里抱着一个大西瓜，满脸狐疑地缓缓挪动到那摊位前直直立住。即便此刻，少女的眼眸似乎也没有落在她面前近在咫尺的我身上，而是穿透了我的身体，仿佛注视着什么遥不可及的远方。

我凝视着她的眼眸，迟疑了片刻，小心翼翼地开口试探了一句。

“呃……”

少女仿佛受到了什么感召，眼中的光芒渐渐汇聚起来。

“……那个……你还好吗？”

随着我的言语，少女回过神般微微睁大眼眸，终于将目光对焦在了我身上。她四顾一番，确认我是在与她对话后，一丝惊讶从她脸上一闪而过。

“你……看得见我……”

她的声音很小，音色和语调都很柔和，语速也慢慢的，像是从容不迫地讲着什么与自己毫不相关的事。但她说出的话却清晰准确地穿透嘈杂传到了我耳中，堪称直击心灵级别的让人疑惑。

你在说什么啊！

刚想发问，一个中年大叔突然从她身后冒了出来。我这才注意到这个疑似摊主的中年男人似乎一直都蹲在摊位后面，但因为他刚刚一直蹲着，多少被前面的少女遮挡了，而且我的注意力完全被少女吸引，所以刚才一直都没有注意到他的存在。

而大叔也跟旁人一样，像完全没看到这个女孩子似的，直直越过她的头顶看向我，疑惑地看看我，又转头看看他身后稀稀拉拉的人群，迟疑了一下问道：“你在跟我说话吗？”

少女似乎自知会挡到我的视线，乖巧地往旁边挪了挪，目光在大叔和我之间游移，就像在等着看好戏。我尴尬地腾出一只手，揉了揉鼻子想掩饰这一刻的窘迫。

“啊这……不好意思，刚好看到一个熟人从您背后走过去，打了声招呼。不好意思啊……我这就走了……”

见大叔仍然满脸写着疑惑，为了避免进一步尴尬，我打算溜之大吉。但刚一转身就被扯住了。

糟糕！莫不是要挨打！

然而浑身僵硬地回头一看，才发现扯住我的是刚才站在摊子上面的少女。

她用水汪汪的大眼睛看着我，显得十分可怜。

“不要走……”

不……就算你这么说，我也不能一直站在人家摊位面前不走啊……而且再这样下去绝对会被当成可疑的人吧？！

正想着，抬头一看果然又和摊主大叔对上了眼。我连忙扯起嘴角报以一个尴尬又不失礼貌的微笑，但摊主显然误会了什么，顺着我的视线看向了他地摊上的商品，以为我是他的潜在顾客。这么一来，他脸上的表情就明朗多了。

“啊，小哥这是想买货？有眼光啊。”

虽然很想当场跑路，但这气氛好不容易没那么紧张了，因为刚才的事我对这老板又莫名有些害怕和愧疚，只好顺着他的话讲：“是啊是啊。刚才就只是余光一瞥，就发现您这儿还真有点宝贝。”

“嘿，那可不。这好多古董文物，还有的是刚挖出来的。没想到您小小年纪就颇有眼光啊！家里搞收藏的？”

我想了想，因为外婆的缘故家里确实有不少古籍古物，便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嗯，算是吧。家里老人喜欢这个。”

“哎，那您可找对人了，我这儿的东西都是好东西。拿回去给家里老人看，老人家保准开心。您这是看上哪件了？”

听罢问话我在心中暗自叹了口气。本来想着糊弄两句赶紧跑路的，没想到说的话不对还是怎么着，按这势头反而要聊上了。也是，卖家好不容易找着一个潜在顾客，谁又愿意几句话就把他放走呢。但怎么说呢……我不管怎么看都只是一个穷酸学生，推销古董推到我头上，真的有前途吗……

偷偷盘算着怎么尽快脱身，“突然想到有急事先走了”“怀里的西瓜好沉我好累下次一定”几乎话到嘴边，低头却发现那少女不知什么时候又蹲回了摊子上，长长的衣摆拖到了地面，盖住了些许摊位上的零碎商品。但她显然并不介意。她指了指脚下一把造型很夸张的长刀，说实话看上去很像传统画像中的青龙偃月刀。

“这个。”

……

什么这个……让我买这个的意思吗……

她的眼睛闪闪发光，一脸期许。

“……买它。”

……这是什么消费陷阱吗！

老板和美少女助手串通好上演一出灵异事件，趁消费者被击破心理防线精神松懈之时巧舌如簧悄悄把钱从口袋里骗走的新型诈骗！

利用美少女的美貌做这种事也太可恶了！不……还要买通很多路人，真的可以回本吗？而且老板的演技也太好了，就像真的看不见这个少女一样……要不要干脆问问他摊子上这个女的到底是谁？但这样会不会被当成脑子有问题啊，太恐怖了。说到底眼前这个少女是真实存在的吗，会不会是幻觉？毕竟我也16岁了，青春期对美少女的幻想什么的……而且外婆那么刻板，平时连和隔壁家的女同学当普通朋友交往都要严加看管……长期在这种压抑下就算出现美少女幻觉应该也很正常吧，哈哈……可恶，都怪外婆！

正当我精神错乱的时候，少女又开口了。

“……带我走。……我想让你带我走。”

少女的声音轻柔却坚定。

……但这是在一本正经地说着什么莫名其妙让人误会的话啊！

就在我忍无可忍刚想开口和少女对线的时候，老板仿佛又顺着我的视线看透了什么。

“小哥看上这把刀了？真是好眼力啊！这可是咱们这片后山新近出土的好东西，别的地儿还买不到呢。这可是……呃……唐朝的玩意儿！很宝贵的！”

……不要在这种时候发挥莫名其妙的观察力解读我的心境啊！比起这个，运用观察力好好看看你的眼前啊！有个美少女大活人啊！真的看不到吗？！真的不是在唬我吗？！

心情复杂地将视线从老板身上落回少女的脸庞，只见她坚毅地点了点头，指着那把刀的手指一动也没有动，脸上毅然写着两个大字“买它”。

……败了，真是败了。

……就算是被新型诈骗骗钱也无所谓了……我已经没有力气了……

我认命地长出一口气。

“……嗯，是啊。这刀多少钱？”

“这可真的是好东西。看在小哥你这么有眼光，咱们又这么有缘的份上，我就说个便宜点的一口价吧——五千！”

“……”

打扰了。

我转身就走。

“哎！哎！三千！……一千！……说笑的说笑的！五百！小哥你别这么开不起玩笑啊！你先别急着走啊！有话好说！”

我这刚转过身还没走三步，要价就降到了一口价的十分之一，这一出差点给我直接整笑了。虽然已经很疲倦地想要回家喝汽水吃西瓜了，但见到这种老板我还是忍不住想多说他两句。

“老板啊……我说你这要价能不能实在点啊，这也差太多了。”

“哎，还不是看你比较有缘。这古董呢，都是寻主的，与其说你寻到它，不如说是它找到了你。我看呢，你跟这把刀也挺有缘的，要不也不至于在这热闹的市场里你一眼就看到了它，你说是不是？”

我沉默地看了看地上的刀，看了看老板，又看了看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起身站到摊位一边的少女。她眼中的希望已经渐渐黯淡了下来。

……太显眼了，怎么可能注意不到啊。

要说缘分……难道这就是缘分吗……

老板看我沉默不语，叹了口气。

“要不你要个价吧。”

我抱着大西瓜把一兜子菜捯到了一只手里，用另一只手掏了掏兜，就摸出一张纸币。

“老板啊，我是真没钱。你看我就是个学生，出来给家里买菜的。喏，兜里就这五十了。”

老板这下急眼了。

“不是，你不是说家里老人喜欢这个吗？实在不行把老人家叫来看看，绝对不止这个价啊！”

“家里人喜欢古籍古钱币，祭祀礼器什么的，也不见得想买刀啊……“

“刀怎么了？刀也是礼器。你看这刀造得多好……”

“呃……您说的是。不然我回家问问外婆，她要感兴趣的话我一定回来……”

“唉，不是，这样吧。一百怎么样？一百你直接拿走吧。”

说实话，要价五千的东西最后降到一百真的很让人心动，但奈何我手里是真的只有五十。

“老板啊，您也看到了……”

想着都从五千砍到一百了，讲价都讲到0.2折了，再加把劲砍到一半，一切就可以结束了。谁想话还没说完，背后突然就一嗓子大叫：“城管来了！”

这一喊可好，别说不良商贩了，就是我一个守法公民也被吓得浑身一抖。只见眼前老板瞬间慌了神，急忙弯腰把地上的商品裹进铺在地上那破毡子里。眼见希望落空，这下彻底买不走这把刀了，甚至从家里取了钱再回来，恐怕也见不到了。虽然感觉这才是五分钟前我最期望的结局，但这段短暂相遇终将结束之时，到底还是觉得有些可惜。少女也发觉了这一点，最后沮丧地看了看我，然后垂下了眼眸。

……那么回家吧。

转过身刚想把手里的五十纸币收回兜里，却感到一阵拉扯，一个身影瞬间抽走纸币冲了过去，取而代之的是手中多了一把长柄刀。那扛着包裹的人影一边飞速离去，嘴里一边还喃喃着什么“一分也是爱”“有机会的话一定要把另外的钱补上啊”之类的话就消失在远处不见了。几个身穿执法人员制服的人从人群中冒出来紧随其后，其中还不乏几个人一脸狐疑地盯着我手里的长柄刀直看，对此我只能抱紧怀里的西瓜报以尴尬而不失礼貌的微笑。

所以这意味着……

偏头看去，少女似乎对眼前迅速发生的一切也感到不可理喻，但她很快便恢复过来，眼角因喜悦而微弯，露出了一个不易察觉的内敛微笑。

“所以……呃……然后呢？”

“……走吧。”

“去哪儿？”

“……跟你走。”

……看样子大概也问不出什么了，总之先回家问问外婆吧。虽然也会担心引这种莫名其妙的人士回家会不会带来不幸，但这个女孩子看起来似乎没什么危害，外婆又好像很厉害的样子，所以应该没问题吧？

说实话这是我平生第一次觉得外婆是唯一值得依靠而且万分可靠的人，也对她口中的所谓的神怪渐渐产生了实感。虽然并不能确定，但其实从见到那少女的第一眼开始，内心就有一种很微妙的感觉，有点像按下电灯开关时的“咔嚓”声响，又像齿轮咬合瞬间的契合，仿佛有什么即将应运而来。这感觉真的很奇妙。

在路上避人耳目的时候我总是忍不住好奇向少女发问，但除了知道她诞生于这刀中外，其他的一无所获，甚至她连自己的名字都不知道。

因为精神紧张，越想越多，又要忍受人群投来的好奇目光（毕竟我举着一把夸张的大刀在镇上走），甚至遇到了一些婆婆熟识的叔叔阿姨爷爷奶奶（他们无一例外地都看不到我身边的妖刀少女），我还得分心应付他们（“呃……这把刀……是婆婆要我买的礼器。没多少钱，也就几十块……啊哈哈……”），归家之途显得格外沉重而漫长。……当然，还可能是因为我怀里一直都抱着一个沉重的大西瓜。

在终于见到家门的时候总算是松了一口气，刚一踏进院子就迎面遇上了拎着垃圾袋往外走的女仆小惠。亲切的景象和问候让我瞬间放松了许多。

“少爷你回来啦，辛苦了！”

然后她笑容凝固，突然睁大了眼睛。

“……诶……但您背后这位是……？！”

“……？！”

什么？！原来这个妖刀少女是可以被小惠看到的吗？！到底是怎么回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