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幕
虚无的葬礼,冷柜中的公主。
老乌鸦见到了小乌鸦,告知他的命运。
听说过吗?
人在弥留之际,会看到另一个自己。
另一个自己装束齐整,信步走来。轻轻俯下脸颊,致以最后的问候。
当我真正见到那一幕,我才相信这个传说并非虚妄。
那个我面色苍白,不动如水。一身黑色西服,不增不减站在我的床前。
他问我,值得吗?你还如此年轻,你生命的年轮还只走过了二十多个零头,就胆敢与我一同登临冥府,觐见死神?
我对他笑笑,轻蔑且不屑。
你,只不过是死神的爪牙,是他膝下一条跳跃游走的忠犬罢了。别的人之所以害怕你,害怕你们,是因为他们恐惧死亡。
而我只是想要用属于我自己的方式死去,再让死神失算而已。我并不害怕死亡,也并不渴望死亡。面对死亡我只感到麻木,还不如饱饮一杯美酒所坐拥的快感。
那个我面露疑惑,他模糊的脸颊上渐渐弥散不规则的皱纹。他的言语一声声虚弱,直至飘散无形。他和他在地狱的同僚一样,想收获垂死之人的恐惧满足自己,但在我这里却得不到一丝一毫。
我从小喜欢读历史书。
这样的人,看到故事的开头,就很容易猜到故事的结局。
嗯,想听我的故事吗?
翻开我的故事的最前几页,就好像从高阁上取下一本行将就木的古书。那故事曾经灵动的白页泛黄,清晰的线条模糊融化,柔韧有弹性的纸页枯萎,凋敝。只余下被时间加工的记忆在原地哀鸿遍野。
我记得那场葬礼。那是我第一次见到乌鸦。
我记得那是一个压抑肃穆的下午,雨夜退去,乌云依旧盘旋。萧索的空气在半空中呢喃,栈恋不去。那明明是初夏的下午,我身穿长袖却依旧瑟瑟发抖。
我站在中心医院老院区空旷寥廓的后院,身披蓬松粗糙的白色麻衣,肩带黑色的孝字。我身边也有形形色色的人群与我身着同样的衣服,但他们的脸孔却在记忆中隐去,仿佛他们只是画中的背景。
我不知道他们是谁,不记得自己为什么在这里。我甚至,难以明确我自己是谁。
雨城市中心医院老院区的高楼就像中世纪屹立千年的壁垒,难攻不落,老而弥坚。错落有致的塔楼投射出硕大的黑影,覆盖整个后院,覆盖披麻戴孝的无脸人群,拥抱年幼的我。
人群如同尸首中喷涌的蛆虫喧嚷不已,我这才看到人群的中央是一个冷柜。那些无脸人或高或矮或胖或瘦的一个个经过那个冷柜,然后俯下身躯。
哭泣,挥手,凝视,喃喃自语,仿佛是在向重要的人告别。
我就像提线木偶一样僵立在一旁,时不时有无脸的高大身躯过来抱一抱我,或者拉扯着我的衣袖说些什么。我能感到他们空白的面孔上透出威严的光芒,却厌恶他们此时此刻的任何言行。但却也只是目光呆滞,目视前方。四下的一切都与我无关,无我无他。
就在这时,我听到一个声音。
那声音如同春雷,忽然炸响天际。那声音狡诈,嘶哑,强横,残忍,却也哀凉。
硕大的雨滴忽然降临,粗暴斩过我的脸颊。倾盆大雨忽然趁人不备,卷土重来。那原本密集的人潮忽然开始分散,混乱,溃不成军。那一个个空白的面孔惊慌失措,从那冷柜中央向四周逃遁。
我看到了一个老者,身披白衣,步步为营,向那冷柜行来。我开始以为那汹涌的人群是在躲避那倾盆大雨,然而不是,他们是在逃避那老者。
那老者身形高大,魁梧挺拔。他身披白麻,里穿白大褂,领间悬挂精巧反光的仪器。他的脊背剑挺,他的鹰眼锐利;他的神情苍冷,他的皮靴锃亮。他的五官精致而清晰,不像周围空白脸孔的木偶人堆。他脚步所到之处踏出一片片色彩,拥塞了我黑白两色的残缺记忆。
老者身后,有几个人紧紧跟随。他们身披白麻,里穿白褂。他们步伐齐整,掷地有声。几个人撕开臃肿的人群,向那冷柜走去。仿佛一把利剑捅进臃肿的蜂巢。他们只有区区几人,但所到之处,人群纷纷退避三舍。他们目光明澈,但衣衫纷乱,显然疲惫不堪。
我无视躲避四散的人潮,依然呆呆遥望前方。那老者步步向前,离我越来越近。
过来,我仿佛看到他的嘴唇挪动,却听不到任何声音。甚至也许是我将他挪动的双唇会错了意,但我依旧走向他,也走向那冷柜。
行至老者面前的刹那,又是倾盆大雨。
老者轻轻眨下双眼,抿唇浅笑,不屑的笑容伴随黑伞张开的声音,同苍穹伴奏。
黑伞如恶魔双翼张开的同时,也响起滚滚雷声和鸟叫,嘶哑高亢。
“天上是什么鸟在叫?你是谁?我是谁?他们是谁?他们在这里做什么? 你又来这里做什么?”
“天上鸣叫的,是乌鸦。”老者的黑伞其实狭窄且陈旧,勉强遮盖住我年幼的身躯。而雨滴如箭矢枪弹一般结结实实打向老者宽阔的后背。我这才看清,他广阔深邃的眼睛布满血丝,他的白大褂布满血迹和油汗,但眼中却没有泪痕。
“至于他们,他们每一个人都知道我是谁。但他们却佯装不知,因为他们害怕我,因为他们是懦夫,因为他们害怕死亡。”老者环视已经分崩离析四处逃散的人潮,眼光灼灼夺目。如同百战名将睥睨残敌。我终于明白,那人潮是在躲雨,也是在逃避那老者。
“但是,你却一点也不害怕我。”老者俯下身躯,用一双鹰眼凝视着我。我唯恐那眼中溢出慈爱,脚步渐渐后退。
“你没回答我的问题,你是谁?我是谁?他们是谁?他们在这里做什么?”我不依不饶,咄咄逼人,面无表情。
“这里,马上要举行葬礼。这里有一个人,即将要告别那尘世,而那些人,在向她告别。至于你问我是谁,我是乌鸦。”
“你不是乌鸦,乌鸦在天上飞。你在骗人,你是谁?我是谁?她又是谁?”
“孩子,你应当知道的,乌鸦不一定一定要在天上飞,充当死亡的使者,死神的先锋。乌鸦也可以身披白衣,与病魔作战,化作人的模样。孩子,我是乌鸦,我是老乌鸦。”
我觉得他讨厌极了,不想和他说一句话。我想离开,离开这一切,逃离所有的一切,逃离这个腐败虚伪的世界。
“关耳,你忘记了吗?那冷柜里,是你的妈妈。”
又一个声音响起,那声音优雅精致,也更加亲切,周围的一切瞬间由黑白变成彩色,所有的人都变成了有血有肉面孔生动的人,遥远的记忆忽然复原,我忽然忆起了许多东西。
那声音来自老者身后的一个人,他那时十分年轻,满目睿智,鼻翼上带着方框银丝眼镜,在雨滴辉映之下精光闪闪。
“关耳,妈妈睡着了。她不久就会回来的,来,和她说说话。不久之后,她就会......”
“不,她死了。死了就是什么都没了。你在骗人,你们全都是坏人。”我面无表情地说话,仿佛一切与我无关。
“孩子,你说的没错。她的确死了。因为她选择了错误的道路。如果当初她能够成为我的学生,现在她就可以给你一个永恒的拥抱。”说话的老乌鸦身后一个身着白大褂的中年人,满溢斯文,语气滴水不漏。我留意到他脖颈之间悬挂着一个古旧的十字架,与他的听诊器和白大褂格格不入。
“西宁,你不要忘了,她身上流着和我一样的血。即使她追随了你,也同样不能忤逆乌鸦数千年来的宿命。”老乌鸦回头对十字架说,语气疲惫,但轻柔。我能够感到老乌鸦和十字架之间经年的敌意,和互相竞争的成全。
老乌鸦拉起我的手,终于将我牵至那冷柜之间。我这才发现那冷柜就像棺材,确实通透如冰,可以望见里面躺着的人。
老乌鸦问我,“躺在里面的人,你记得她是谁吗?”
“别人告诉我,我她是妈妈。”
老乌鸦问我,“那你知不知道她是谁?”
我望着老乌鸦,眼中没有一丝血色。“你是谁?我是谁?你们是谁?”我继续问。
老乌鸦轻轻蹲下,他古旧但敏捷有力的双手搭在我的肩膀之上。我能够听到他在轻轻哀叹。
“那柜中的人,是你的母亲。我是老乌鸦,是你母亲的亲生父亲,你的母亲有一个丈夫,你叫他爸爸。他不是乌鸦。但你是乌鸦,你的母亲也是乌鸦。你的母亲还有一个哥哥,你叫他舅舅,但他已经消失了很久很久,他也是乌鸦。”
老乌鸦脸上刹那间翻出一丝沧桑,时间的洪流无声之间在他脸上跨越千年。
“没有错,你是乌鸦。因为你不一样,你从小就和别的孩子不一样,哪里都不一样。你的母亲输给了病魔,也许我也马上要输了。但是,你还在。你的生命之树刚刚开始,不日就将枝繁叶茂,青碧苍天。”
“什么叫我还在?”我呆呆望着老乌鸦,乌鸦,这两个混沌而模糊的音节,在我的耳中震动回响,挥之不去。
“乌鸦,是此地世世代代与病魔交战的使者,是死神的朋友,恶魔的死敌。你,我,都留着乌鸦的血。成为乌鸦的人,不会上天堂,也不会下地狱。”
“因为天堂和地狱都不存在,因为这个世界上只有一个神,就是死神。你的宿命就是要毕生和这病魔相抗,如果你成为了真正的乌鸦,如果你继承了族人的宿命,哪怕只有一瞬间,即使是死神,也会对你摇尾乞怜。”
我忽然听到了远处的钟声敲响,是时暴雨继续肆虐,天际滚滚雷鸣,名叫乌鸦的鸟在医院上空盘旋嚎叫,无休无止。
“主任,主任!”是一个年轻男子的喊叫,声嘶力竭。语音刚落,我便看见一个年轻稚嫩的白大褂狂奔至此,全身满布水珠,分不清是暴雨还是恐惧的汗粒。
“诸位,决战已经到来。都做好觉悟了吗?”老乌鸦扔掉雨伞,任倾盆大雨在自己身上肆虐。他放声大笑,仿佛手持宝刀屠龙的勇士。身后几位白大褂也都露出微笑,流露出视死如归的喜悦。
“主任,下城区的疫情已经失去控制,将要全面爆发了。我恐怕,恐怕这里。”
“你说得不错,如果我们不能把这场瘟疫阻止在这里,病魔将遍布全市,全省,乃至不可收拾,万劫不复。”老乌鸦的嘴角牙齿闪光,如宝刀出鞘。
“孩子,你记得,你是乌鸦,你是白衣的乌鸦。”
“这世上只有一个神,就是死神。穿上这身白衣。对他说。”
“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