渐入黄昏，一双手敲开北京石头胡同一户人家，朱红色木门打开，一个白发人老站出来，

“是白教授对吧，您好，我是《北京日报》记者，萧道业，方便聊聊吗？”

两人在暗红色沙发上坐下，日落前的霞光透过旧式木格窗照进来，汇成几束倾斜的光柱打到沙发前的茶几上，屋子是里干净有序的中式装修风格。

“我就开门见山吧，准确地说我这次来并不是为了采访，而是一些科学上的问题想要咨询您。”

“哪方面的”，老人拿出茶几下的茶包放进茶壶。

“嗯······主要是关于‘新世界’计划。

白教授呵呵笑了笑，“你看，我现在在北京，不在南极，你就知道我并没有参与那个计划，你应该问那里的人才对啊。”

“我知道，中国这一方面的科学家大都去了南极，像您这样留下来的不多了，而且我没有通行证也去不了那里。您虽然不参与这项计划，但肯定也在关注它。”

白教授吐了口烟，“关于这个计划，你知道多少。”

“应该比您知道的多，不过也不完整。”萧道业脱下外套，喝下一大口茶，连同茶末一起咽下，开始娓娓道来人类文明里正在发生的雄伟壮阔的地球移民计划——“新世界”。

地球人口于本世纪中期的第八个年头也就是2058年达到一百亿，超过联合国划定的90亿人口红线，但并未止步于此，随着第五次科技革命的爆发，原本颓势疲软的人口出现又一波增长，于本世纪末已到190亿，近两倍于地球所能承受的人口红线。尽管科技革命带来的生产力极大进步，但由于环境恶化以及人口增加，世界耕地面积缩减到世纪初的百分之三，人类于是研制出人工合成粮食，并进一步开发出利用率更高更安全的核力量用于发电和交通燃料，但无论怎样进步人满为患始终是地球最大的问题——到处都是人。当人们手里有了足够的面包，却发现失去了作为人最重要的东西——自由，空间的自由，或者说是一个个体自身所需要的距离感带来的基本尊严。当海滩和草原、山丘和大洋都住满了人，当曾经用来旅行度假的空旷地区都被人类居所填满，那么此时的人类便与猪槽里的牲口没了区别，当获取生存资料的竞争者多到一定程度，生活将只剩下基本的温饱。人口的大爆炸通常伴随着征战和屠杀，这便是生物界自我调节数量以获得基本生存环境稳定的平衡机制，大航海时代以及上世纪的两次世界大战，无论以何种矛盾表象进行，本质上都是这种基本平衡机制在产生作用。大航海时代发现新大陆，人类得以扩展生存空间，迎来一次人口大爆发和技术革命，而当空间稳定又无新增的土地之时人口再次达到临界点，此时人类自我调节的平衡机制产生作用的最好的办法就是战争，靠战争快速消耗掉一部分人口数量，人口平衡，战争停息，世界稳定，人口又迎来大爆发，人均空间再次紧张，矛盾爆发，然后再次平衡··· ···如此往复，要么自我平衡，.要么集体毁灭。得益于地球文明整体进步，两次世界性大战后，人类一次次用科学进步平稳度过人口平衡机制的临界点，但很难完美实现平衡。联合国的权力和权威大增，靠武力平定了一次又一次暴力冲突事件，尽管如此，世界各地激化的矛盾冲突不断，小规模的战争断断续续造成上百万人丧生，诸如伊斯兰教“用人口填满圣城”而带来的第八次中东战争，连联合国维和部队都无能为力，随着人口进一步激增，联合国勉强的“强制对抗人口自我平衡”终将失效，如果仍然找不到其它增长人口生存空间的方法，那么地球超级大战不可避免，而此次超级战争所带来的后果不是人口平衡这样简单，大当量的核武器，行星级中子弹，随便一种武器就可以轻松毁灭半个地球，以美国为首的北约和俄罗斯等国家相继退出核不扩散条约，第三次世界大战一旦爆发，整个地球表层的生命都将在惨烈的哀嚎声中清零。

鉴于此，联合国决定“向宇宙要空间”，通过技术将过剩的人口迁移到地球外的宇宙空间中。人类自21世纪以来，人类专注于生活生产相关的技术研究，而太空领域则发展缓慢，尽管到22世纪初，人类已经相继在月球、金星、火星以及木卫二建立基地，初具规模的太空城也在地月轨道大范围部署，但总的看来，太空仍然是用于科研，目前长时间居住在太空以及其它行星基地的人类总数不超过一百万，其中相当一部分还是太空军队：各个大国为争夺太空权，一段时间搞太空军备竞赛，地球主要国家纷纷在地月轨道以及月球火星等地建立基地，对外宣称用于科学研究，但实际上目的都是为了将来瓜分太空占据有利形势，而其所谓的科学研究也多半是新型的星级武器，一边瞄准其它国家的卫星和空间站，一边瞄准地球，为将来的大战做准备。由于这种“短视”和“现实性”，阻碍了人类看向更远的宇宙深处，因而人类太空力量发展了一百多年始终在柯伊伯带内小打小闹。

联合国曾推出两个雄心勃勃的太空发展计划：太空城和行星迁移，人类曾为这些浩瀚壮阔的伟大目标兴奋一时，然而回归理性后就会发现将人类过剩人口迁移至太空城以及行星基地也只是存在与理论中，首先，太空城市的建设至少需要五十年，前二十年的技术性研究，后三十年的建设制造，这也只是最理想的的完成状态。一座太空城可容纳一千万人口，那么建造十座也才勉强收容一亿人口，虽然不排除将来的技术改善能建造更多，但即使到22世纪末真的建造一百座太空城，也仅仅能迁移十亿人口，这对于近两百亿的人口只是杯水车薪。而行星迁移则难度更大，行星迁移计划在科学界被分为两类，一类是行星改造，即通过技术手段改变行星的气候环境使之适宜人类生存，另一类则是建设行星基地。对第一类连科学界也并没抱多大希望，人类的力量哪怕再发展两百年都不太可能随意改变一颗行星的气候环境，那是上帝干的事儿。而对于行星基地，同太空城类似，但相较于太空城行星基地所容纳人口更多、规模可以更大。然而其难度却比太空城大几个量级，除了要克服行星自身严酷的宇宙环境，其基地建造需要更久的时间。以上两个计划其实理论上都可以实现，但所有人类都知道这样的计划难以实现，或者说没机会实现——太慢了。相较于宇宙漫长的时间概念，人类这个种族的耐性所剩无几，上述的超凡计划无论哪个都需要上百年乃至几百年的时间，人类撑不到，地球资源也撑不到。即使短时间内不发生常规战争，上百年的太空建设也将耗费掉几乎所有地球资源，可能在太空城或行星基地还未开建之时，地球人类的生活水平就将退回到几百年前低技术的农业时代，这是已经习惯高科技生活的人类所难以接受的，生活水平的急剧下降终会放大各个民族和国家哪怕再微小的的矛盾，并最终将整个地球拖入战争和毁灭的泥潭。

人类此刻多么希望能有一颗同地球类似的星球出现拯救濒危的地球文明，虽然早就获知其它星系存在着与地球类似的宜居行星，在目前人类可预见的宇宙中已经证明的就有二十几颗，但它们无一例外都在遥远的外星系，20光年到600光年不等。对于人类现在的科技水平，20光年同2000光年没有区别，都是可望而不可及的遥远。然而就在人类束手无策的时候，一次地外智慧文明的出现给了人类新的希望，自此人类迎来了新生的曙光，并诞生了后来的“新世界”计划。

2085年秋，位于中国贵州的“天眼”探测到太阳系边缘的能量波动，木星深空探测器和哈勃望远镜观测到距离冥王星不到三万公里的位置出现规则圆形光斑，微弱的光线受到某种力的牵引扭曲成一个近规则圆形，暗黄色光线有规律地做着圆周运动，直径约为四百公里。而圆形光线内部则是黑色不透光的空间镜面。它的外形同人类已观测到的黑洞太像了以至于人类首先就将它定义为黑洞，但是科学界们又十分确定它不是黑洞，因为它几乎没有引力，其质量很小，史瓦西半径比地球还小，如果真是黑洞，这种大小将对三万公里外的冥王星造成灭顶之灾，然而现实却没有产生任何影响，甚至对六千公里外的小行星集群都产生不了可见的影响。而且它周围也缺少黑洞特有的氦元素，天文射电光子镜也未观测到大规模的粒子疏散。

正当人类商讨决定派飞船前往近距离观测时，“光洞”自身光谱出现规律性波动，在“光洞”出现形成15个小时后，其前方四十公里处突然出现几个不明光点，它们几乎是突然出现的，几分钟后光点变亮，像是点燃的火焰，不久光点越来越亮，“火焰”变成淡蓝色，旋即快速远离太阳系，越过柯伊伯带消失在半人马座方向。从可见光的波长频闪和加速度来看，几乎可以肯定是智慧控制的宇宙飞行器。一个月后，还是在那个位置，又有大约六十团火焰亮起并伸向半人马座方向，仅仅两周后，三团火焰呈人字形队列突然出现又快速消失。而在此之前并未探测到任何讯号和光影，从发回来的模糊影像看它们像是从宇宙一角突然出现的，而这些宇宙飞船突然出现在几乎同一位置：“光洞”正前方四十公里处，几乎是贴着“光洞”，从后来的粒子驱散轨迹可以推断出，智慧飞船正是从“光洞”的黑色镜面之中穿越而来。

这是“虫洞”！

“虫洞”存在且可行！

在危难之时出现的任何异常都会被当作转机，人类也把这次发现当作是拯救地球文明的机会。

这个太阳系边缘的虫洞（后来被命名为G01号，G表示G型主序星）持续了44天时间，期间智慧飞行物出现67次共3047艘智慧飞船在此虫洞穿梭，大多数驶向半人马座方向。

在后来的研究中，科学家发现凭人类的科技想要在宇宙中凭空开凿虫洞几乎不可能，这样的“上帝力量”大概也只有少量神级文明才能拥有，这也许就是为什么人类迄今为止很少发现外星文明通过虫洞进行星际穿越的事情发生。虽然造虫洞难以实现，但研究表明寻找到自然形成的虫洞然后拓宽并稳定其大小却是可能的。科学家猜测，宇宙中充斥着数以百万计的“虫洞”，大都体积很小，相当一部分都只是几微米几纳米的微小“气泡”，要想宽度达到太空飞船安全航行的最低要求，需将其直径扩展到至少数十公里。而“负质量”的发现为利用“虫洞”创造了新的契机，可以使用它去扩大和稳定细小的“虫洞”。科学家们经过超级计算机的数据模型演示表明，如果把“负质量”注射到“虫洞”中，把“虫洞”打开到足够大小，并强化它的结构，使其稳定，就可以形成稳定的“太空隧道”使太空飞船通过。于是寻找自然形成的“虫洞”，然后将其扩展到适合大小并将其固定住，便成了日后研究的主线。

于是，世界政府开始将重点放在星际移民的项目上，太空城和行星基地相继被削减资金投入，联合国宣布成立“虫洞研究基地”，在南极化开的大陆上修建实验室，召集全球各个国家所有相关的科学家，势必集全地球之力解决虫洞问题，并将该计划命名为“新世界”——通过虫洞寻找适合人类迁移的新家园。

“你知道的已经不少了，我知道的你应该也都知道了，那你来想问什么？”白教授倒上第三杯茶，从茶几下面拿出来一盒烟，抽出来一支递给萧道业。

萧道业笑着摆摆手，然后立刻又深色凝重地说道：“可能性，我想问下这个计划的可能性”。

“你好像不太相信联合国的计划。”白教授点上一支烟，斜靠在沙发上。

萧道业双手叉在一起，“这个计划···太···太顺利了，我记者干了二十多年了，直觉告诉我一件事情如果太不顺利或太顺利，通常都不太对，”

萧道业注视着手边的冒着烟的茶，“人类过去的近三百年事件里，太空研究虽然经历了几个高潮，但总的来看一直是在向前爬行，地球文明在这三百年的时间里已经发生了五次技术革命，然而太空里人类到现在还没完全走出太阳系。现在的太空城和月球火星乃至木星基地都更像是前几波太空竞赛的延续，事实上从技术更迭来看并没有多大难度，但黑洞跟虫洞可就不一样了，它们一直都是可望而不可及的宇宙神话，是另一个维度的东西，虽然人类在两年前冥王星附近出现虫洞的地方建立实验室对它近距离研究，但当时世界上的科学家普遍表示以目前的科技水平人类不可能开凿出可移民的虫洞，连扩展自然虫洞的可能性也微乎其微，相关的论文也寥寥无几，然而就在去年，他们就突然宣布可以进行星际移民了，你应该也听说了，去年新年前夕联合国已经宣布找到了通向人类的新家园——距离太阳系22光年外的‘格利泽581d’行星的虫洞入口，就在地球南极大陆，甚至已经提前在那个世界建造基地了。这，这发展速度似乎快得有些离谱，之前连登陆木星都费劲，好巧不巧就在‘冥王星虫洞事件’之后才一年多时间突然就找到了用于移民的入口了，入口还恰好在地球上，还成功实现了大规模移民，他们像凭空变出来的，甚至不用建造星际飞船，走着就能去往另一处宇宙，这，听起来，太科幻了，科技发展快得有些不可思议。我不是这方面专家不知道在科学上这算不算正常，您是前中科院院士，曾经参与过‘冥王星虫洞’的研究，您觉得，联合国最近发布的消息可信吗？或者说星际移民的可能性。”

“哈哈哈哈，一定程度上，这没什么不可能的，当地球将各个国家原本分裂的力量凝聚在一起，集中力量研究建造一个东西，那么原本多么庞大的工程都会变得没那么困难。就像中国的始皇帝集全国之力建造长城一样，若没有统一后的全国之力，如此浩大的工程是很难完成的。当年美苏冷战，为争夺太空霸权，两国分别在太空项目上投入了几倍甚至十几倍的政治和资金扶持，才能在二战结束后仅仅二十年就能实现近乎跳跃式的发展。人类目前的太空力量之所以仍然薄弱，不过是因为地球各个割据文明各自为战，且注意力主要在地球在人类内部，自己政权的稳定跟月亮无关，更无关太阳，都被自己管辖范围内的民众弄得焦头烂额哪还有精力去开拓宇宙。现在不一样了，人类主体已经意识到解决地球危机的方法在太空，仅仅依靠地球的自然调节已经难以成功。如今集中全地球的科学家研究解决一个虫洞或宇宙飞船的问题，其效率将会大大提升。而且历史证明，如果领导人类的主体将注意力倾注到一点之上，很容易就能实现该领域的跨越式进步，文艺复兴，政治革命，还有这三百年来人类正在进行的五次技术革命，在这之前相信也没多少人会相信未来能实现质的飞跃。所以，在这点上，你应该乐观些。”

白教授猛抽了一口烟继续说道，“其实发现并不难，重要的控制和制造，黑洞在爱因斯坦的年代就已经发现，如今研究模型已经趋于成熟，可即使三百年过去了，人类可以在实验室高精度的器具内造出肉眼看不到的黑洞，但还没有能力在太空凭空制造出一个黑洞，以及随意扩大缩小黑洞大小。黑洞以及虫洞更像是宇宙文明的‘等级分界线’，掌握这种宇宙级力量的大神级文明可以在宇宙任意一点轻松打开和关闭一个黑洞或虫洞，轻易实现超远距离星际航行，甚至会用黑洞作为武器。1997年银河系英仙座悬臂臂尾一大片星云突然消失，出现一片直径近一亿五千万公里大小的‘宇宙空地’，那是一片年轻的星云，不太可能发生坍缩，而且地球也确实检测到该位置区域大规模的引力波异常，可信的解释是，那儿很可能曾经发生过激烈的星际战役，更高级文明制造出黑洞将那一片‘敌人’所处的一切付之一炬，对它们而言，虫洞黑洞等宇宙现象都不过是它们的工具而已。我好奇的是，如果我们真的攻破了‘虫洞’这个宇宙问题，那说明地球文明已经能称得上中等甚至高等文明了，可是这样的文明，最近向太空基地运送物资依旧是几十年前的化学燃料火箭，登陆火星依然困难重重，这就很怪诞。”

“这个虫洞，像是专门为人类准备的一样。”

“或许，就像美国那部电影《星际穿越》里一样，为了拯救人类，外星文明或未来的地球人穿越回来将一个完美的虫洞丢给了我们，哈哈哈。”白教授说完哈哈笑了几声，此时他身边已经烟雾缭绕，他的脑袋像是在云雾里穿梭的大山。

“我预感不太好，经常做噩梦，有一晚做梦梦到那条虫洞将人类撕碎然后吐向太阳。”萧道业站起身来，望向窗外，“联合国以及各国政府封锁一切有关该计划的详细消息，在入口开通前一切媒体人和社会公众严禁踏入南极大陆。我们这些可怜的消息只能听联合国例行发布会上的说辞，可是具体是什么情况，没人知道，我也无从查起。我们多像围栏里等着被喂食的牲畜”

一阵沉默后，白教授拍了拍他的肩膀，“年轻人有点怀疑精神总是好的，那个‘新世界’计划的消息最近一直都被官方垄断且都是积极正面的，就像你说的，这不太正常。总得有人发现不那么正面的东西，如果你查到有什么其它消息欢迎找我分享。”

萧道业心事重重地离开，甚至不记得自己是否向白教授道谢或道别，一脸阴云地扎进胡同。

在联合国宣布找到虫洞入口后，仅仅不到两周，大批难民涌向南极，在距离南极基地五百公里处的一道防护网处同守备军警发生大规模冲突，冲突造成近十万人死伤，而冲破阻拦的人群又接连饿死冻死在前往基地的路上。从天上俯视南极，会发现白茫茫的陆地上一个黑色的不规则的三角形，三角形一角指向南极虫洞基地，那是死去人们的尸体堆叠的图案。

冲突爆发一个月后，联合国紧急宣布第一批星际移民开始，五十万移民陆续踏上南极。

“大移民开始了？”

“一周前发的布告，集体移民三天前正式启动。怎么，你都不看新闻的吗？”

江涛里指了指客厅墙上的电视，“停电也差不多快两周了，国家电力吃紧，我们街道各社区轮流供电，这回到我们这儿了，不然也不会在院子里招待你。唉，这日子过得，真的是要逼人们走啊。你们那儿没事？”

“目前还没，不过应该也快了，山间小镇本来也用不了多少电。大移民比之前的预告提前了近半年，这一天来得真快。”

“你要走？”

“我的两个孩子要走，他们想劝我一起走，拗不过他们，正巧上个月被查出了肠道癌，这下就有了留下的借口了。” 说完哈哈大笑起来。

萧道业也跟着大笑起来，“看来你很感谢这个病啊。”

“时间不多喽，不想折腾了，那地儿太远，地球都还没走完呢。”

两个男人沉默下来各吐了几口烟。

萧道业弹了弹烟灰，“我记得咱们上小学时，一次绘画课上老师出了一个题目，名字叫：我最想去的地方。我当时画的是大海里的一个小岛，你画的是蓝色太空里的一颗星球。现在那颗星球真的出现了，你反而不想去了。”

“要是现在有那么一个小岛我相信你还会去，我了解你，你是一个孤独的人，喜欢把自己封闭起来。这就是我们不同的地方，我打小喜欢冒险，永远向往外面的世界，我不擅长思考世界的本质，也懒得去思考。只是想去体验一番，然后，再扭过头去下一个地方，用这种亲身体验的快感来填充的一生。而你，总要想破头脑去弄明白一个东西一件事，执着于追索世间的真相原理。所以我做了二十年的导游，而你，成了一名追求真相的记者。”

“嗨，一辈子追求孤独隐居，却是大半辈子都在熙熙攘攘的人群里穿梭。真的感觉累了，有些事情，知道真相了反而会很痛苦，倒不如蒙在鼓里像个快乐的傻子，现实很多时候比表象更残酷，因为皮囊之下的所谓真相往往藏匿着更多的负面因子，新闻记者的职责在于辅助实干家改造世界，改造世界就是要改造不好的东西，好看的东西用不着我们画蛇添足。所以搞新闻尤其深度新闻的人，没几个是天天乐呵呵的，因为总在担忧，担忧苦难中的人民，担忧被破坏的环境，担忧被隐藏涂改的真相。像你们这样注重体验表象的人都很乐观幸福指数也都很高。其实人这一辈子很短，能在这个复杂的世界里做一个简简单单的的人是件很难得的事儿，这确实需要天赋跟能力。

“也是这个理儿，你跟那些科学家一样都是负责解释和重塑世界，而我们负责享用和传播。不过幸福度这事儿跟个人欲望有很大关系，我之所以能像你说的那样一身轻松欢笑半生，是因为我的欲望、渴求适可而止，不去想着征服世界或成就伟业，日出而作日入而息，每天都是新风景。你吧，估计现在咱俩聊天的当口儿，你心里还在担忧着你那所谓的真相，对吧，你太看重真相了，但你有没有想过，有时候为了达成一个目标或完成一件壮举，背后一定会隐藏着数不清的负面真相，虽然它们残酷，但不可或缺，它们是整个过程的一部分。捡小失大，将这些残酷的真相公布于众并期望阻止或改变这个过程，这本身就是一件残酷的事。你对真相的追索，也许会拯救几个受苦的人民几只受伤的海鸟，但这个真相一旦公布可能会有更多的人民和海鸟受难。”

“是啊，每次追查到真相，我回到家就坐在现在的椅子上，点支烟，全然没有成就感和那种结束的如释重负，反而会陷入更深的忧虑中去。一个贪官被罢免，我开始担忧更多的贪污腐败，进而担忧政府制度的缺漏，然后是整个国家机器的运转，世界各国乃至人类文明的发展，无穷无尽，像黑夜里无数只嗜血的蝙蝠朝我涌来。”

萧道业摘下眼镜用衣角擦了擦，“咱还是换个话题吧，再聊下去就该上升到哲学高度了，你真不打算去那颗心心念念的星球上看一看？”

江涛抿了一口茶，往躺椅深深躺下去。“不去了，我这一辈子没啥别的爱好，就喜欢去新鲜的地方看新鲜的东西接触新鲜的人和事物。去的地方多了，我发现一个有趣的事情，有些期盼的东西，还是不要靠近，只有远远的看着才会一直保持美好，而这种未得到的美好会在前方闪耀着光辉，吸引着你，激励着你，给你以力量。可一旦真的走进了，反而会发现就那么回事儿，那种差异会让你产生一种无力的失落感，所以我在后来的旅行乃至生活中都在尝试践行这一哲理：如果美好不是必要，那便不要靠近和得到，让那些美好保持远离保持神秘渐渐会成为生活的一种动力和想象的一部分，越靠近真实本体，可能越残酷，甚至残酷到颠覆自己的之前所有美好的想象。所以，我觉得那颗星球并不会多么美好，至少目前是。”

萧道业似乎来了兴趣，前倾些身体问道，“怎么说？”

“虽然很多信息被封锁但断断续续还是能看出大致局势来的，虫洞移民已经提出一年了，但这一年几乎无人响应，除了一些活不下去的穷人和旅行爱好者没多少人表现出搬家的意愿，一些国家甚至计划采取强制移民，因此爆发了大大小小上千次的警民冲突。尽管联合国宣称已经陆续在那颗星球上建设好了足够的工业体系和基础设施，但那种，那种，咋说，那种对另一个未知世界匮乏的想象力还是牢牢得将人类按压在地球表面。人类肆意破坏地球生态到头来发现自己还是深深爱着地球的，因为这是实实在在的土地，单单这一点就比那虚无缥缈的宣传有用。你看乱糟糟的中东，阿拉伯人稳如泰山表示誓死捍卫现在脚下这片“上帝赐予的土地”，并呼吁犹太人移民出去，将“上帝的土地”和耶路撒冷还给阿拉伯人。相应的，以色列在彻底吞并巴勒斯坦土地后更加觉得犹太国的壮大就在此时，希望阿拉伯人移民离开好统治整个中东。还有朝韩，俄乌等等。你看，无论太阳系银河系发生了什么，安逸的人类仍旧按照地球的长期的政治思维行事，即使移民它处也会将这套政治秩序带过去，那颗星球的政治图景也将如出一辙。传统的政治思维是星球移民最大的障碍。”

“可现在这套政治思维似乎正慢慢成为星球移民最大的动力了，”萧道业拿出包里的报纸（星际移民开始不久后各地政府为防内乱纷纷关停了网络，于是关进陈列馆里的报纸迎来第二春又开始大行其道起来。）萧道业将几张报纸封面打开放在桌上。“自从联合国上周发布新法案，几乎是一夜之间，世界各国百姓突然一改之前的抗拒心理转而纷纷要求主动移民。”

联合国第10274号决议，在已经划分好的土地外，先移民国家抵达后，按照联合国法案有权优先占据并拥有除大陆主体外17367个未命名小岛主权及未探索之地的归属。

联合国第10275号决议，移民结束后，将按照新世界各区域人口比例适当更改各领土范围，本着公平对等的原则，新领土上人口多者其领土范围适当增加，人口少者领土范围适当缩减。

······

“终于热闹起来了”江涛又点上一根烟，“这才对嘛，若是将那颗星球上的领土完完整整地划分好，那上去一个人跟上去一亿人没区别，可要是有这样的规则：先到者先得，后来者没有，那无论从个人心理上还是集体政治上都对以前的围城打开了一个缺口。”

萧道业翻开其中一张报纸指给江涛，上面是关于以色列犹太人与巴勒斯坦，埃及等国杠爆发的一次有关移民的冲突。“目前来看，这个缺口在慢慢变大，移民政令刚发布时无人响应，犹太人和穆斯林担心自己离开后圣城乃至国土将被对方侵占，纷纷号召“死守家园”，不给敌人任何可乘之机，可慢慢的，尤其是周一的新法案出台后，这些国家开始蠢蠢欲动，死守地球的保守党派纷纷下台，新政府的号召变为了“去新土地，抢占新圣地。”，于是中东各国纷纷开始报名移民，希望抢在对方移民前到达新世界并抢占领土，因又担心移民过去的本国人口少于对方而受对方欺压，于是争相将更多本国人口送去新世界，为了争抢新世界的土地和资源。一轮“移民人口竞赛”开始愈演愈烈，这件事，同样发生在韩国和朝鲜······”

一群孩子为争抢几颗糖果大打出手，当听说另一个地方有吃不完的糖果，于是争相恐后得赶往那里。

“你呢？不进去那里深入体验一下，顺便做为新世界的记者在那里好好调查一番？”

萧道业放下报纸，“我没想过去那个所谓的另一个世界，我倒想去南极基地看一看。”

“怎么，你觉得人类获救是假的？”

“我不确定，只是觉得整个事情不够清澈。联合国宣称目前南极的虫洞是单向虫洞，只能去到那边而不能回来，之前官方发布过一则几十秒的短视频，说是通过引力波从虫洞传回来的那个世界的画面：青山绿水，蓝天白云，鸟语花香，那里的移民个个生活安逸，快乐祥和。这段模糊的视频吸引了大批人尤其穷人前往。之后联合国以反向传输信息会影响虫洞稳定性为由，再没发布过那边的消息。我找到一个这方面的专业人员，他经过一晚上的解析，发现那个视频是假的，背景里的山水花鸟都是AI生成的，连人都不一定是真实的。官方实在没必要造这个假。每天几万人进去，却没有任何有关那个世界的消息回来，官方还编造一个假视频来吸引人们过去。此外，联合国在南极基地外围设置了三条防线，架上铁丝网，五步一岗十步一哨，荷枪实弹，仿佛在守卫什么秘密。可事实上，现如今地球环境越来越恶化，一半人以上都抢着移民，他们不会去破坏基地，而那些选择留下来的人巴不得人走得多一些，他们也不会破坏基地，偶尔有些宣称“人类当亡，莫污它地。”的极端分子，那也是极少数。实在犯不着用那么重的武装。移民开始前一年，联合国近乎强制性的将全球的科学家及其家属带往南极基地，之后又以舆论安全为由封锁掉各个媒体。之后的移民以人道主义的名义，让穷人优先，又宣布地球的财富资产可在新世界得到相应补偿，从而吸引大批富人前往。灾难来临，却不是优先拯救对新世界发展有用的各行业的知识分子，还有过于异常的突然出现的虫洞。等等等等，都不太合理。”

“你，还是那个样子，永远在怀疑一切。你有什么计划吗？”

“封锁太严密，在外面不好查，所以我决定随移民大军进南极去，去里面搜集证据。”萧道业转过身去，看向落日，神情凝重，“我有种预感，这里面肯定有不愿意让人们知道的天大的秘密。我进去后，再想出来就难了，这一次，也许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

江涛站起身，有些手足无措，“一辈子都在追寻新事物的人，自己的好友突然要走，也还是舍不得。”他沉默片刻，“那么，我能为你的事业做些什么？”

“你记得一个叫《鲸歌》的故事吗？”萧道业转身盯着江涛。

“大学时听你讲过，好像是一个科幻故事，讲的是一个人利用鲸鱼的定位系统将毒品放在鲸鱼胃里跨海贩毒的故事。怎么，你要效仿这个故事用鲸鱼传送信息？”

“差不多意思。”

“可现在海里早已经没有鲸鱼了啊，连活着的小鱼小虾都被人类吃光了。”

“即使有也不会用，目标太大，太容易暴露。”说着萧道业从怀里取出一张世界地图，指着南极大陆一则画有红叉的标记点，“看，这里是南极基地，这里是太平洋。我预测，南极大陆乃至三条防线内的所有民用通讯都将被切断，任何雷达电波等定位手段都会被屏蔽。由于空中管制，无人机是用不了了。我进入南极后，会将搜集到的消息放置在一个长十公分的‘木鱼’里，为了不被探测到，这个装置的定位系统由温度控制，当气温在0°及以下时将处于休眠状态，这样可确保这套装置在南极低温范围内处于不被探测的静默状态，此时它就是一块普通的木头。之后，它会随南极环流和西风漂流驶离南极并向赤道靠近，当海水气温上升，‘木鱼’的自动巡航系统以及定位系统被激活，”萧道业迅速从皮包里拿出一个汽车钥匙大小的黑色装置，“这是‘木鱼’装置的位置接收器，‘木鱼’的信号发射频段经过精心挑选，不容易被普通军用雷达探测到。这之后的两个月到三个月里，如果不出意外，你带着接收器在福建一带海域就能捕获到信号源，我需要你帮忙找到它，我会将信息封存在‘木鱼’胸腔里，待会儿把破译密码给你，你只需根据译文将信息解码即可。这样，你的任务就完成了。应该说，我们的任务都完成了。”

说完，萧道业长舒一口气，像是真的已经完成了任务。

“拿到消息后，等你回来吗？”

“我，大概率是回不来了。”

“那，这些信息，我要怎么办？”

“如果没事发生，可能就是我祝福的一些话，那就不用理它，就当我送你的礼物了，到时候等我回来一起喝酒！这个‘木鱼’雕刻的还是精美的，坚硬防腐，可以收藏。如果，真的有不得了的事情发生，那我就不太可能会平安回来，你拿到消息后，尽可能传播给身边的人，这些信息，可能真的会拯救很多人的命。”

“也许什么事都没有，去吧，去了结你的心愿，我在这儿等你回来喝酒！”

夕阳渐落，两个男人最后一次拥抱。

两个多月后，江涛依照计划，成功捕获“木鱼”装置并带回解密。两月之久朋友未归，说明凶多吉少，也说明了，真的有大事发生。他按照破译密码将信息解码出来，尽管有心理准备，但当他认真读完，立刻觉得天昏地暗，僵在了那里。

译文如下：

请做好心理准备，我将在南极基地里的一切见闻告诉你，接下来的内容会大大超出你的想象。

我在那里没有看到官方描述的“虫洞”，我只见到了五十个外观呈圆形的半地下封闭建筑，入口处写着“虫洞穿梭舰”的字样，那里的卫兵将之称为”基坑“。它们错落排列，基坑三公里左右直径，每个可容纳一千人，4个入口，移民从入口排队进入，约半个小时时间满员，此时清理开始，每个建筑内部同时释放十万度的超高温离子射线，那一千个躯体瞬间气化，连骨头都不剩下。清理结束，四个入口同时打开，下一波移民排队进入，不用验证个人信息，甚至不用清扫刚才的“焚尸现场”。如此一天24小时不间断，五十个基坑每天可清理掉240万人。自移民开始至今，已过去近三个月，近2亿人已被”合法清理“，新的移民大军还在不间断奔赴南极，他们或许在路上奔波的时候还在幻想另一个世界的美好生活。

但，这里从没出现过可移民的虫洞，也没有新世界，“新世界”计划就是个骗局。

联合国连同各国政府串通一气欺骗了大众，他们仍在想办法寻找新的宜居地，但他们显然已经等不及了，地球的局势日渐恶化，全球暴动此起彼伏，越来越多的人甚至希望动用核武器对他国或本国人口实现清理。再找不到出路，接下来将是多国政府垮台，世界性战争爆发，核武器启动，人类这个种族提前灭绝。正巧，两年前的“冥王星虫洞”事件给了他们启发，他们最初确实希望通过虫洞实现星际移民来缓解地球人口压力，但当他们集中全球顶尖的科学家努力一年后发现以目前的科技水平“虫洞移民”这条路根本走不通，但危机又愈演愈烈，于是，他们便另辟蹊径决定用“虫洞移民”的幌子进行“人口清理”。

联合国启动“新世界”计划，对大众宣称找到了通往新世界的虫洞并实现了星际移民，同时各国政府签订协议，按各国人口比例在未来十年内清理50%的人口，于是各国政府接连出台政令吸引甚至强迫大众移民。他们在人口较少的南极建立总部，马不停蹄地建好五十个“焚尸炉”，对外称之为“虫洞穿梭舰”，之后各国政府便开始放手厮杀：以星际移民为由将本国的贫民、富商、流浪汉、乃至反对党派人员纷纷投入”焚尸炉“。这或许是不发生战争和瘟疫的情况下，“最安全”也是“效率最高”的清理地球人口的办法。这个只有在科幻电影里才会出现的“人口清理计划”，没想到真的来到了现实。

再见了，我的朋友们！当你们收到这条消息，我已早早随众人排队进入那“焚尸炉”里，在千分之一秒内化为灰烬。我是名记者，这是我最后一次调查报道，我不知道未来的人类将何去何从，只是我现在，累了，或者说，绝望了，我不想看到地球文明的结局，我对这个种族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陌生。祝你们好运，再见！

六十年后，六万光年外的金牛座，一个巨大的洞口出现，一艘艘满载着人类的船舰从洞口驶出，飞向不远处的蔚蓝色星球，这颗比地球大一倍的新星球成为了人类的新家园。飞船停靠港入口，立着两座雕像，一座是萧道业，一座是地球雕像，上面写着：敬为此牺牲的人们！

这一次，是真的虫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