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到门口,妹妹往我手心里塞个纸条就转身走了,一闪一闪的,墨绿色的大衣消匿在人群里。
番茄酸、椒盐呛、土豆焦、汽泡······各式香料分子混杂在空中爆炸了一圈后,变成新混合物盖住腐肉的味道,热乎乎的汉堡被源源不断地供应出去,食客大口大口的吞嚼着鲜嫩的形状,显然他们已经从前段时间的新闻——汉堡吃出幼虫的恐慌中恢复过来。我不知道为什么那么多人喜欢麦当劳,我是因为热闹。
一份香辣鸡腿堡套餐
好的,一份香辣鸡腿堡套餐。我头也不回的喊。
我每天的工作就是不厌其烦的大声地重复顾客的需求,至今从未出错。但大堂经理并不曾给过我好脸色,可能是经常迟到的原因。说到这个我必须为自己辩解几句,绝不是赖床或者消极怠工,实在是新工作地离原先的租房太远了。一个多小时的公交,四十分钟的地铁,那地方又偏僻,当天会不会迟到大多取决于会不会塞车或者能不能及时赶上地铁。我也曾试过提前出门,可是那样很影响工作的效率,帮顾客点餐时还会忍不住哈欠。小时候的一个梦想就是工作离居住地不超过半个小时的行程,每天能像模特走红毯一样仰着头利落地走过整齐划一的街道,接受所有人称羡的目光,哪像如今要挤进移动的铁皮箱,闻见满箱子里昏昏欲睡的怨懣的呼吸。
墙上的指针刚划过下午一点,加上星期一点餐的人少,同事们精神开始懈怠下来,偶尔说几句笑话强打精神。我并没有听清楚旁边的人在笑什么,因为一位女郎——周身被故事感微粒包围。她坐在靠窗的位置,外面的阳光照进来,金粉一样的扑落在她的脸上、眉上、睫毛上,她却毫无知觉,一直傲慢的,高扬着下巴。她的睫毛并不长,幸好还有些弯俏,可堪地挡在眼睛上,深幽幽的湖面沉寂不起一丝波澜,却难以自掩无言的幽伤。桌上的套餐几乎没被动过,这会估计已经凉了,她还是一动不动的坐着,出神的望着门口的方向,说不出她在看什么,根本捉不到她眼中的焦点。铺展严肃的街道干净而有条理,鳞次栉比的写字楼上,玻璃窗折射出交织其间的女人的光影,她们走过去,婀娜的裙尾扇起时尚的气息,长长的水泥街上回荡着高跟鞋的琴音。她完全没有必要看别人,因为她比她们好看得多。尽管她的眼眶有点窄,鼻头有点大,闭实的嘴角有些下垂,但综合起来竟使人产生莫名的欢喜。很快,她察觉到一种毫无掩饰的打量并迅速的抓住偷窥者的眼睛,我就要像石头一样被吸入湖底的时候,旁边有人推了下我,朝着墙上的时间告诉我下班了。再转回头,她的座位已经空了。
也许她是个失恋的女子。我从员工休息室走出来的时候终于得出结论,虽然这个结论俗套了点,但也不是说不过去,人不总为俗世伤神吗?
天怎么黑这么快
就要入冬了,昼短夜长嘛。
说话的是站在门口的一对情侣,女孩的手扣进男孩的臂弯拉着他快速离开,我低着头,左手提着袋子,右手插袋,就跟在他们后面。其实天还没完全黑,像一块灰色的幕布悠悠的展开,脚下的节奏很快,我能想象身后的街道是以怎样的速度被渐渐拉长。快走到红绿灯的时候又独自倒了回来,因为我认出了她——那个有故事的女人。她寂静而落寞地站在路边,与身后车辆川流的景象形成强烈的对比,让人感觉不大舒服。她的眼眶充盈渴望,等我开口,我却突然为难了,倒回来做什么呢?
“嗨,你好,我——你在等人吗?”我压根不知道自己要说什么。
“是,她在里面工作。”她指着我出来的方向,夜风吹着,LED招牌上“麦当劳”三个字竟有些模糊。
“是吗?我也是里面的员工呢,她叫什么名字?”
“顾都。”
“额,好像不认识。不过名字挺奇怪的,哦不,我是说挺有意思,那你呢,你叫什么名字。”
“舒河,我叫舒河。”
她回答得响亮而急切,像怕吐出的字被风吹跑,又上前重复了一次,与此同时,我竟无意识得连连退后。正懊恼自己失礼而有些不知所措,风中簌簌的声音提醒了我。我把手里的袋子递给她:“刚才就看你没怎么吃东西,那人应该还要等挺久吧,这是三明治,你先垫下肚子。”脸上忽然有些热,难为情地将袋子塞给她后转身便走。这时双手都空了,插进口袋里感觉到有些扎手,顺而摸出一团纸,上面写着:37度咖啡馆。
37度咖啡馆老板是个离婚的男人,原先经营一家不大不小的书店。不过这几年书店并不好做,单一的商业性竞争不过网上价格,也吸引不来电子书消费者,文艺青年则更向往格调,后来索性关掉,开了这家以书和咖啡为主题的半商业性的咖啡馆,生意还不错,至少一半的成功来源于文艺范的装潢。不过,妹妹并不是文艺青年,她只是在这儿工作,偶尔认识几个作家朋友。
“太残忍了。”刚推开笨重的木篱门,里面就传来一声轻呼。
星期一有情调来消遣的人并不多,几双零散的点缀在空间里的眼睛,这时也循声张望过来。一个男人背对着门口坐在正中的沙发上,手肘斜撑着下颚,只要不开心他就会这样。妹妹从柜台走出来,向这边眨了一眼,示意已经看到我,继而托着手里的咖啡盘向他走去。我认识他,妹妹的作家朋友之一,敏而善感的男子。
为什么喜欢他呢?他简直是个爱哭鬼。半个月前,我们就要为了这个爱抹眼泪的男人吵起来。原因当然是她很不开心我这么说:“他只是多感了点,但作家不都这样吗?纤柔的心思有助于他们捕捉微妙的感知,他们——他们思考得要更多,而且,他很温柔。”她害羞地低下头。
“那你看得懂他写什么吗?”
“嗯。”她扬起头,害羞的脸庞泛出红润的光,光里浮现两颗晶亮的黑葡萄:“你看过他写的情书吗?简直了,我敢说,没有一个女子能够抵挡得住这么甜蜜的语言······”
“亲爱的,写情书不是他的主业。”我将洗碗布丢进水槽,试图唤醒这个可怜的女子。
“知道,我当然知道。就算有些,嗯,我说的是有些,现在不懂,但接触久了,自然会懂。再说了为什么一定要懂?”
“姐,这边。”先招呼我的是坐在作家对面笑嘻嘻的胖子,他是作家的朋友,但不是作家。我走到他旁边坐下。
“怎么了?”敏感作家的瞳孔果然微润,他侧脸躲过我探究的眼神。“就是这个?”
桌上的手机屏幕还亮着,报道称:九只山地大猩猩曾在一周内接连被杀,其中包括一只临产的母猩猩。
图片没有多见的血腥,只有硬黑的指甲,粗密的皮毛,硕壮的乳房均沉沉地陷入一场没有时间的冥睡,安静得令人寒目。三四个巡逻队员围在尸体边上就像蚂蚁趴跪在鸽子墓旁。数十人用厚实的木头搭成的简易的架子将再不能动弹的庞然大物抬过肩膀,后面跟着神色悲悯的山民,像在举行一场大山的葬礼,森然的气息即将冲破屏幕扑过来。对于还来不及处理的尸体,志愿者就用树叶暂时掩盖住,但这样的死亡怕是土地也遮不住的。
“真是太残忍了。”妹妹垂目挨着作家,重复他心中沉重的叹息。
“死亡,这简直是巨兽的死亡。”作家的心情应当很复杂,他的眼角狰狞,眉头紧凑就要发表一番感慨宏论,却不得不在公众场合压低音量,一字一顿的说:“人类的杀戮之心从未断绝。”
“算了吧。”胖子的声音响起,我以为就要有人揭示“这关我们什么事,离生活远着呢”的道理来,最后却失望了。他说:“再厉害的巨兽也抵不住猎枪里的子弹。”
“你见过巨兽吗?大象?”妹妹笑着,他们的兴致在此。
“嘿,比大象更大。知道喀斯特湖的水怪吧?前两年,我去新疆援教的时候,见过,它只是在水面露出个背就有半层楼那么高。”他认真的在空气里画了个半圆。
······“嗤”
沉默来得有些突然,但很快被一寸讥笑穿破,妹妹向来讨厌他夸大其词以攫取眼球。
“嗯,也许吧。”她又转向作家,眉梢一挑:“你见过吗?真正的巨兽。”
出了咖啡馆往回走的路上,她的情绪有些低落,因为五分钟前,作家才拒绝了去她家打火锅的邀请。“他总是这样,冷淡得怪叫人难受。”比起安慰,我更乐意她能作出正确的选择:“其实,胖子更不错,谁都看得出他喜欢你······”
她猛地刹住脚步,巨大的夜幕下,像一座垂下黑翼垂下头死盯着脚背的蝙蝠雕像,调若沉潭,语泛微寒:“你就一点都不好奇他为什么叫你姐吗?”
“因为喜欢·······”
“我们结婚了。”粗鲁的截断我的话,她抬起头,缓缓说:“一年前。”
“谁?胖子吗?”半个月前她才表达了对作家坚定不移的爱,不是吗?但不管怎么说,我都已经受够了她总这么阴阳怪气的,几步抢上前:“你半个月前······
巷子里蹿出黑影,紧跟着压过来一团浓烈的酒气。披头散发的酒鬼,脸像刚被水湿过的白纸看不清楚模样,只有猩红的嘴唇一张一合的:“不要走,求你不要走。”
“让开!”妹妹首先反应回来,她的命令像子弹爆发射出去,冲过敌人的防线,抵住敌人的胸口,扼住敌人的喉咙,如果对象是个人的话。她像僵尸的爪子继续钳住我的小臂,我专心甩开她并不怎么注意妹妹的谈判技术,只当她说完最后一句:“我们说好了啊。”后,她呆呆地松开手,我们加快离开的脚步,一路上气氛不怎么好,比夜色还要凝重,可能需要说点什么。
“呼,真吓人,果然,女孩子还是要少走夜路,哪里能得一寸净土呢?”我和妹妹相视一笑,一开始是扯着嘴皮的浅笑,笑着笑着就变成大笑。
“你今天又迷路了。”她停住了笑,瞳孔收缩,眉头皱得很紧,竖起的皱痕比木篱门上的木头还直,“阿林的咖啡馆,我带你来过很多次了。”阿林是作家的名字。好吧,迷路的时候我曾打过她的手机。
“没办法嘛,你又不是不知道我路痴”
她突然地缄默,甩手就走,我恼火得正要发作,后面不远处的那人却发起狠来,发狠地砸碎手里的酒瓶,扯着尖锐的嗓子朝我们叫喊,但听不清在叫些什么。最后瘫坐在四下逃窜的碎片铺开的地毯上又哭又笑,撕心裂肺得像个疯子。我们突然跑起来,越跑越快,最后趴坐在喷泉底下气喘吁吁,我终于拼凑起她的模样。
“她真的失恋了吗?”
“是吧。”
沉默了许久,她说:“明天就搬来跟我住吧。”
“好。
其实不用这么着急搬家,尽管交通不方便,经理的脸也很臭,但习惯后也不差这两天。只是直觉告诉我,顺从是当时最好的选择。它还告诉我——这是一场最后的告别。
眼睛仔细的,一遍又一遍地过滤房间每个面和棱角。原本充实的衣柜已经空了,窗帘半落下来,也许是急忙收拾的时候扯落的,地板上堆着杂七杂八的垃圾,待会也要打包带走。比较干净的是大厅,虽然沙发上的包裹凌乱着,废弃的杂志和书腰夹在茶几底下,但是视线从左往右巡过会越发齐整,餐台上的插花,厨柜上的情侣杯,壁上的挂画,眼前渐渐模糊,熟悉又产生了些陌生的感觉。其实人来来往往的地方不过几处,认的人不过寥寥几个,有些人才第一次见,却仿佛认识很久了,有些地方你天天来,但不一定记住它每寸模样,总有某处被你遗忘的像从未见过,比如我对面的居室。也许出于礼貌,也许是出于形式感的要求,我该跟这位未曾谋面的舍友道个别。
这个房子一厅两居,跟我合租的是个时尚女人,说是出国修学去了,前两个月才刚回国,幸好房子一直没退。不过平常也比较少见,房东太太说,凌晨的那会倒是看见她回来了。她的房门紧闭,也许才睡下不久,道德上我不该去打扰人家的美梦。“好的,王太太,待会寄完这几箱东西我就把钥匙给你······”妹妹在跟房东太太交接退租事宜,我要趁在她阻止在她看来幼稚的行为之前,遵从内心的驱使。我试着扭了下门锁,它动了。好极了,门没锁。心里竟掠过一丝小孩子偷吃到糖果般的雀跃。
终于,我打开门,一个——死人。
她睡在床中央,左腕泡在被染红的半边床,地下的血快流过床尾的时候凝固住了,不,凝固住的还有整间房,厚重的窗帘隔断哪怕一缕阳光,一缕风。唯一蠕动的是血息,爬上天花顶吞掉空气,爬过我的身体,爬出房间。透过纷杂的空气,她们也闻到了,房东呕吐不已,妹妹尖叫起来,更多的人涌进屋子,对着尸体指指点点。
“这不是同性恋那女的吗?”
“是啊,都消失一年多了。”
“还以为她们分手了呢······”
警笛响了,乱哄哄的潮水退去,小女警问我:“你叫什么名字。”我无法回答,我怕一松开牙就崩溃了。麦当劳里的神秘女郎,路旁孤独的守望者,发疯的酒鬼。记忆的纤绳被扯得忽远忽近,床上,沙发,浴室都有她的影子,笑的,恼的,凝视的,动情的她的脸,断断续续的画面使喘气变得越困难,呼吸急促就要窒息,我试图用手遮住脸,遮断周围探究的眼神,却碰到一片冰凉湿润,最后一根神经还是崩断了,自顾的嚎啕大哭起来。
自从吓得哭昏后到现在已经一周了,妹妹体贴的尽量不提起这件丢脸的事。但我总觉得奇怪的,比如这个女人几乎每次都是预谋的出现,她应该认识我们,但我不认识她,也许是妹妹?照她说法已经结婚了,那些人为什么要对她指指点点?房东说那人是一年前出国的,而妹妹结婚是一年前。内心激动起伏不定,源于我似乎发现了很狗血的剧情。也许是爱作家无果后,过度伤心产生逆反心理爱上了女人,为了掩人耳目嫁给了胖子?她去麦当劳可能是看到送我上班的妹妹了,误以为她也在那儿工作,发酒疯的时候也很听妹妹话,还要房东和邻居看到我们的反应……一个个疑惑被串上珍珠琏,真相几要大白于我。我喝了很多很多水,百汇穴,中枢穴,太阳穴……全在云里游泳,我不知怎么反应才好,如果妹妹真是个同性恋者,而她结婚后又抛弃了爱人,她为她自杀了。快递的几个箱子两天前就到了,也许我该先整理下。
当时收拾得急,丢进箱子的东西都没来得及细看,杂得很。水杯,电热水壶,锅铲,半新的洗发水,透明文件袋,还有几本书,财经之类的。搁在一旁的手机震动起来,是胖子。唉,为什么这个时候打来呢?我开了免提,没有停下手里的工作。
“喂——”我习惯拿半湿布擦拭全部书面的旧尘后,再一本本的归入书架,归入前会快速翻抖一遍。
“姐,我要去新疆了。我要去拍喀斯特湖的水怪,”对方荒诞的语音不停歇的灌进左耳,“……后来我们彼此相爱,她嫁给了我,却依旧不是我的妻。”我为他感到悲伤,她当然不会是你的妻,因为她很可能爱的还是女人。我却只能继续擦书,进行到第三本时,挨着它与第四本的间隙对折的A4本倒下来,是顾都的脑萎缩证明。“她总觉得我孩子气,爱说些不切实际的荒诞的话,我承认那天撒谎了,但她总不相信我,我会让她相······”
“顾都是谁?”
那边的声音断了,等待像流星划过银河那样长。
“姐,想不起来的时候不要慌。”慌的是他,我听得出声音里的慌乱。
“我叫什么?”
“顾都。”
冰凉的液体逃无可逃地砸下来,同样砸下来的是盘桓在天花板上巨大的气压。
你叫什么?
我叫舒河,你呢?
顾都。
很奇怪的名字。
还好吧,我爸姓顾,妈妈姓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