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选择
当麦田坐下一瞬间,子言看到麦田眼圈有些发红,轻声抽泣。
彭强院长也坐回座位,环视大家一圈,才开口说到,“想给大家讲个我师兄的故事”,然后停顿了下。
台下大家互相交换眼神,不知道院长葫芦卖的什么药。
“十几年前,我师兄值班急诊科会诊,胰腺炎病人,刚好是师兄老病号。那次发病,病人觉得腹部疼痛不厉害,觉得没什么,没有听从大夫要求,拒绝住院,即使大夫被告知胰腺炎不是以疼痛程度来判断病情,不能耽误,病人还是我行我素自行决定离开,在外诊所治疗,后来随着病情加重,错失最佳治疗时机,病情恶化,等再住院不到24小时死亡。
后来家属告了我师兄,理由是作为大夫他对这个疾病有预判能力,病人拒绝住院,应该强烈要求,让病人知道疾病的危险性,引起重视,就不会错过最佳治疗时机。
最后医院还是赔偿家属5万元,从法律角度认定医生存在一定的没有尽到医疗风险说明义务”,彭强院长还没有说完,底下一片哗然,大家小声议论。
“这不公平,病人自己不住院,我们又不能强制。”
“对呀,这都能算医生的错,以后让大家怎么干活呀。”
“以后跟病人谈话,都不知道该怎么谈了,难道不住院,我们还要跪下求病人住?”。
“是呀,怎么可能,能将一个疾病的所有问题给病人讲清楚,讲完?而且有些问题具体到病人身上,也是无法预计的,这对大夫的要求太苛刻了吧。”
子言看了看旁边的麦田,麦田没有任何表情,只是静静地看着彭强院长。
“大家的议论我都听到了,跟你们一样,站在大夫的角度这个结果我也无法认同。
家属失去亲人谁都不愿意看到,失去亲人的感受,我们也都能理解。但这并不意味着从社会任何方面,无论媒体、司法还是舆论,都应该报以同情的姿态,先入为主把他们划归为弱势群体。
医学是个高风险的科学,它承担的直接后果是生、死。而在整个医疗过程中,存在太多不确定:医生的经验判断、药物的负效应、个体体质的复杂……,过于原则化强调医疗在法律上的告知和义务,将现实中医方无法完全避免的告知遗漏以及任何负效应,当做医疗过失放到医生身上,是一种不公正的伤害。而这种不公正最后的结果也会反弹给病人,因为医生为了自我保护,不得不选择防御性医疗行为,说白了就是尽量不把责任看到自己身上,这是一种消极医疗,呈现的是医患互输的局面。
当然我这么说不是为了逃避真的医疗错误,可是不去给予医务工作者应有的尊重和宽容,只是站到患者的利益,医患双方会陷入博弈论里的悖论:以利己的角度出发,最后谁都不可能获利”,彭强院长说完一席话,再次环顾大家。
整个会场鸦雀无声。
这种无声安慰,子言觉得很讽刺,不过是自己安慰自己,病患方愿意理解吗?
散会的时候,子言离开座位,这时麦田叫了声,“姜老师,贾老师我先走了”,等子言回过神,麦田已经低着头,先行一步离开了。
子言这才回过神,看到贾玲看着自己,知道是想说要不要叫麦田。子言摇摇头,觉得这个时候,还是算了,麦田是个很有主见的女孩。她一定不希望被打扰。
子言跟贾玲出了会场,看到前面的人,三五成群的,还在讨论彭强院长今天说的话。看来彭院长今天的会,对大家还是很大影响。
子言一抬头,看着麦田落寂的背影,仿佛想快速逃离人群,有人叫了她几声,也只是自顾自的走。子言心里说不出的心酸,她不知道她这会怎样做,能安慰这个女孩。
回到科里张炎值班,看到大家表情,就追问子言会议内容。
子言才转述了彭院长的话不到一半,罗永浩恰好进来听到,然后“哼”了一声就离开了。
“他什么意思?”张炎问道:“觉得说不不对?”
“我想,他是觉得彭院长煽情了”。
“那到也是。”小辣椒说到。
“你说彭院长煽情?”子言问小辣椒。
“没有,印医生的意思是,以前彭院长在消化科,咱们罗主任就没有巴结上,所以,现在觉得彭院长这个院长当的也就那么回事。”是王筱军赶紧解释到。
“嗯?”办公室都在来回看王筱军和小辣椒。
小辣椒显得很窘,瞪了眼王筱军:“你怎么最近老接我的话?”
大家一笑以避之,心照不宣的。
更让小辣椒羞赧,知道越解释越麻烦,索性也就什么都不说了,又瞪了眼王筱军离开。
几天以后,子言接到麦田电话,约她吃饭。子言想都没想,爽快的答应了。
地点约在子言当麦田师傅时,两个人常去的居酒屋。是个布局紧凑又很隐秘的日式餐馆。
那时候,麦田跟着子言熬了一夜,麦田就会说:姜老师,女人呀一定要对自己好。你呀没事敷敷面膜,做做保养,还要喝点小酒,聚聚会,不然咱们这种熬人的工作,老的太快了,不是没人要,就是被人不要了。
子言假装揪着麦田耳朵喊到:死丫头,嫌弃你老师嫁不出去昂?
一转眼已是5年前的事情了。
子言如约到了居酒屋,看到麦田从一门帘后面,探出头对她招手,是两人以前常坐的位置
“今天有点冷呀”,子言刚落座,搓了搓手,对麦田说到。
“姜老师,你要多穿点。”就陷入沉默。
子言认真看了看麦田。医闹过后这么多天,麦田憔悴很多,眼神黯淡无光,没有了以前那种恬静而生的快乐,对人带着明显的防卫。
“姜老师,你吃点什么?”又是一阵沉默。
子言知道麦田是不知道该说什么,径直拿起桌面菜单,翻了半天,旁边服务员显然有点不耐烦了,鼻孔出了口气,身子一跨,子言看了眼她,心想比不耐烦发火的病人要温和多了。
“寿司,烤鳗鱼,猪排饭……。”子言用手指指着菜单,突然停下来对着麦田说到“麦田,要不要喝点梅子酒?”
麦田“嗯”了一声,显然从刚才自己那种失神状态里,被子言这么一问,才反应过来,竟然笑了笑:“可以,跟以前一样就好。”
“那就一瓶梅子酒,对了最近想吃刺身?算了吧,生鱼片怕又寄生虫。”子言随口一说,引起服务员不满,翻了个白眼:“我们家的刺身好着呢?”
子言觉得自己嘴贱,忍了忍,没有接话,合上菜单:“嗯,可以了。吃了再看。”
服务员听完,收起菜单,把子言跟麦田从左到右打量了一遍,子言也狠狠的瞪着服务员看,意思是说:我好看嘛。
服务员在跟子言目光短暂接触,电闪雷鸣,只能知难而退,拿着菜单扭身离开。
这一幕逗的麦田噗嗤一笑,子言很意外,跟麦田相视又一笑,打破一开始的尴尬气氛。
“麦田,你最近好着吧。”子言问完就觉得自己嘴笨。
麦田到不介意,泯着嘴,想了想说道,“姜老师,其实今天约你来,也是想说说我最近的想法,希望你不要嫌我烦。”
“怎么会呢?最近想问你,又不知道怎么开口说。”
“姜老师,我要辞职了。”麦田直接丢出一句话。
“什么?”子言觉得自己没有听错吧,很吃惊的重复一遍,“要辞职?”
刚好服务员送菜进来,“您好,寿司,请慢用”。换了个很可爱的服务员,满脸微笑,如沐春风般,也缓和了子言刚才的失态。
等服务员离开后。
麦田点点头“嗯”。
“麦田,你再想一想,我觉得你是不是有点冲动了?你就是个当医生的料,辞职了,真的太可惜了。”子言劝着麦田。
“姜老师,我想了很久,这个决定是我认真考虑过的。”麦田很认真地回答子言。
“我不信,麦田,你现在这一段时间,肯定是脑子比较乱,想问题不理智。你真的舍得放弃当大夫嘛?我记得你轮转的时候,告诉过我,这辈子唯一想做的就是个医生,你现在做的就是自己喜欢的事情。”
“舍不得”
“那不就对了?你不当医生,你对的起你自己嘛?我知道,这件事对你伤害很大。但,随着时间,总会过去的,而且彭院长开会说的话,很明显也是为你不平,院里很多人都为你不平,大家从心里很理解你。你不能辞职的。目前的医疗环境,确实不利于医疗工作,但是我们都在坚持不是嘛。”
子言有些激动,麦田沉默地听着,这期间,服务员陆续端菜进来。
“请慢用”,还是那个可爱的服务员。
“姜老师,你说的是没有错,但是我无法走出那场阴影,一闭眼,就能想起跟死去的病人关在一个房间,那种恐惧、无助,让我觉得就是挥之不去的噩梦”,麦田说着带着哽咽着,无法自已。
子言听到这话,一下子蔫了,是呀,谁能真正体会麦田的痛苦。
麦田抽泣一阵,渐渐平复了自己的情绪后,接过子言递给她的纸巾,擦擦眼泪,继续说道,“我也努力试着让自己恢复,但是根本做不到,尤其面对病人时,那种本能良知,突然变成恶恨,我能很冷漠看着病人在病床上上不来气,这让我觉得很可怕。我不想变成这样的,如果我都没有一份医者仁心,失去做医生的初心,又有什么意义。”
“麦田,我能理解你刚才说的,你是有信仰的人,对医学信仰,从一开始你实习时,我就能看出来,你对医学的喜爱,源自于你心底的善良。
你也是有精神洁癖的人,将信仰看的一尘不染。很多医生只是把它当做一分职业。你还记得咱们医学上的应激反应不?其实,你现在就是那件事之后的应激反应。退一步,你不用崇高,只是把医生当做一份职业,可能就不会这么难过吧”。
“但是姜老师,我做不到。”
子言看到麦田眼睛里闪着泪花,灯光下晶莹剔透。麦田要辞职太突然,子言一时半会,不知道该用什么方式劝她。
她被麦田的决定,打乱了。也被麦田的话说得惭愧,想想自己当了10年的大夫,早已经麻木、疲惫、厌倦了,已经失去了最初当大夫的那种神圣使命感。
“麦田,你不做医生,不为自己可惜吗?”子言又绕回原来的话题。
“不可惜,已经当过了医生,又有什么可惜?临床,离开了谁,都可以继续运转下去。”
“麦田……”,子言叹口气,她不知道该继续说什么,觉得对麦田说的任何话,都没有说服力,也许是因为她根本没有体会到麦田经历的那种痛苦,以及被伤害后那种信念崩塌的心灰意冷。
“其实,姜老师,你不用为我担心,想一想,不当医生,其实能做的事情很多。”麦田转眼,一扫刚才那种失落的模样,强颜笑着,举起酒杯,准备跟子言碰杯。
子言也举起小酒杯,跟麦田碰了碰,“那你想好做什么?”
“开个花店呀”,麦田露出一副快乐憧憬的模样,一仰脖子,把小酒杯的酒干了,随后被辣的呲呲牙,对子言喊到,“有点辣呀”。
子言也随后一饮而尽,“不对呀,这是梅子酒?”拿起来一看,是清酒。
两个人刚才自顾自的说话,没有注意上错了酒。算了吧,既然喝了,就继续喝吧。
两个人对饮小酌,暂时忘了之前的不快,不知道为什么子言想起来一句话“很多人活着很痛苦,你不会真心能感受到,因为她们总是会笑着对你说“没事,我挺好的。””
“怎么想起开花店?”子言一边吃着菜,一边问麦田。
“嗯,就是感觉挺好的,每天看看花,心情一定不会差,还有,当医生是用药治病。当个花店老板,可以用花去治愈呀。”麦田挑了下眉毛,好似问子言是不是?
“也是,谁会拒绝漂亮的花。真的想好了?”子言还是不甘心,希望麦田不过是开开玩笑。
“嗯,想好了,也想用花治愈自己。”
听到最后一句话,子言决定不再劝麦田了。
“来麦田,这杯我跟你碰,我希望你的花店开的红红火火的。”
“谢谢,姜老师,嗯,子言姐吧,显得亲切,以后要多光顾我的花店。”
“那必须的”。
…… ……
子言觉得睡了很久,醒来才想起之前一定是醉的不省人事。已经喝断片了,日本清酒度数还可以呀,自己真的不经喝,这是哪里?环视四周,竟然看到李睿远一张大脸,离自己很近,以为做梦,吓了一跳,尖叫一声,再仔细看了看,果然还是李睿远,而且还是李睿远的宿舍,李睿远的床。
子言赶紧掀开被子,看了看自己还穿着衣服,就放心了。
“想什么呢?”李睿远喊到,“当演电视剧呢,没碰你”。
子言有点不好意思,却自然而然撅了撅嘴,有点撒娇问道,“我怎么在你宿舍?”
“问你自己,麦田给我们打的电话,说你醉了,我们去接的你,我一看,好嘛,才喝了3杯酒,就喝醉了,你这酒量以后就不要跟人小酌什么了。”
“不可能,我酒量没那差”,子言觉得李睿远小瞧自己,“麦田没醉?”,没想到,这小丫头,酒量深不可测呀,平时根本没看出来。
“行了,再不要争辩了,喝醉了也不是什么丢人的事,不省人事,死沉死沉的,我跟李睿远把你抬回来容易嘛”,房间里发出第二个声音,子言吓了一跳,寻声看去,是贾玲。
“你怎么也在这”子言问道。
“也是,我怎么在这,跟个灯泡似的,我走”,贾玲对李睿远眨眨眼。
“不是,贾玲,你知道我不是那个意思,你别走,你走了,我说不清楚了”。
子言欲起来去拉贾玲,贾玲其实也就是佯装离开。但还是逗子言,“我可是真的要走了”。
“贾玲,贾玲,你是不是想死?”,子言喊着,真的从床上爬起来。
“我看你也酒醒了,那就跟贾玲回你家吧。”李睿远也不挽留。
“那我离开了?”子言突然来了兴致,想逗逗李睿远。
“不离开,还想干嘛?”李睿远也挑逗般回问。
子言被说的有点不好意思,恢复男女之间的矜持,起来,叠好被子,跟贾玲离开。
两个人在路上。
“说实话,姜子言,你的酒量确实挺差的,接你的时候,人家麦田好好的。”
“差距没有那么大吧。”
“你还别不信,不过话说过来,今天我还真的有件事做的不太好。接你到李睿远宿舍,我觉得其实我没必要留下来对吧,应该给你们留点空间,成年人了嘛”。
“贾玲,你还是不是朋友,我怎么平时没看出来,你现在一肚子黄水呀,当医生当的都成了专业黄了”。
“行了,跟你开玩笑,我还不了解你跟李睿远,你有那心,我怕李睿远都没那胆,不然早把你拿下了。”
子言瞪了贾玲一眼,“贾玲,我看你最近是皮痒痒了吧。”说完伸手假装打贾玲。贾玲赶紧用手阻挡,表示认输了。
闹过一阵后,贾玲问道,“唉,问个话,你跟麦田到底聊了些什么?”
“嗯……”,子言沉思了一会,她觉得跟贾玲说说也没什么,“麦田要辞职。”
“什么?”,就跟子言当初听到的反应一样,“麦田没有疯了吧,她是个当医生的料,辞职,不可惜吗?”。
“我也觉得,也劝了,但是我觉得麦田她有自己的想法,她可能真的被伤的挺深的,当医生的心已经死了。”子言想起麦田的话,不知道该怎么跟贾玲说,贾玲一天神经大条的,能理解不。
“什么死不死,不能因为伤了一次,就爬不起来了吧,总还是要好好活着不是嘛。”
子言没有答话,低着头大步向前走。
“子言,我说的话难道不对吗?”贾玲追上子言问到。
子言回头看看跟上来的贾玲,“你说的没错,但是麦田不会这么认为的。”
“那怎么认为?那她想干嘛?我去找这丫头,不能为了那么一群人渣,丢了工作,得不偿失呀。”
“贾玲,我想麦田自有她自己的道理。”
“拉倒吧,你们几个我就看不惯文艺小思想,把什么事就是想多了。人活着有时候不需要总是端着,要有什么理由。稀里糊涂,反而好过。”
子言没吭声,贾玲有些泄气,叹了口气,“我不是觉得麦田亏了嘛”。
“她想开个花店”,子言又说到。
“哎,我就说嘛,你看吧,对于她而言整些没用,让好好的当医生去。”贾玲没好气说到。
“我觉得开个花店挺好的,也是一种治愈”。
贾玲略微吃惊看了看子言,“你确实被灌大了,太理想化了,”说完有点生气,大步向前走,不想搭理子言。
注:本文参考了FT中文网 万喆《从榆林孕妇事件看中国医改歧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