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叫江流。
他背着行囊,要去江湖。
他喜欢自由自在,喜欢我行我素,喜欢仗剑天涯,喜欢快意恩仇。
——年轻的心总是有些轻狂的,甚至不介意四海为家。
可是他的母亲不喜欢。
“江湖江湖江湖,你说你都多大的人了,怎么还整天做梦呢?好的不学,天天学些流氓打打杀杀。”母亲的眉头拧成一个川字,拼命摇头道。“你看人家隔壁铁蛋儿,多给家里争光,在官府考了个好差事,吃的是皇粮,穿的是锦衣,听说去年还娶了个漂亮的媳妇儿,回来接了一家子上城里享福去了……”
他最怕听母亲唠叨,抱头鼠窜。
听说父亲年轻的时候也闯荡过江湖,是个侠客,江流这一身武艺十之八九也是父亲传授的,至于好不好用,他只用来打过村口的那条恶犬。
听了江流的想法,父亲不急着说话,慢条斯理地给自己倒了杯酒,然后一口喝掉。
“想好了?”父亲的声音很沉,总让江流感到心中压了一座山。
“想好了。”江流点头。
“江湖,会死人的。”父亲深邃的目光中闪过一丝光芒,看着江流。“江湖上每天都会有无数的事情发生,明的刀剑相向,暗里勾心斗角,时常都是你死我活的局面,入了江湖,无论你愿不愿意,再想安定下来可就难了。”
“正因为如此,江湖才有趣,不是吗?”初生牛犊不怕虎,说的就是现在的江流。“生逢盛世,我不想只做个平平凡凡的看客。”
父亲淡淡地点了点头,挥了挥手:“那就去吧,去和青儿说一声。”
…………
青儿是他的青梅竹马,从小到大,感情算是不错的。
“我要走了。”江流站在池塘边,负手挺胸,仰望着天边的圆月。“去江湖。”
“恩。”青儿坐在他身边,一双美目盯着自己的鞋尖,在水面上前后摆荡,偶尔在水面上点出几道涟漪,将水中的月光荡成波浪状。
“你不拦着我?”江流有些诧异青儿的反应。“我走了可不一定能活着回来,万一你嫁不出去……”
“知道可能回不来,你还是要去吗?”青儿没有抬头看他,她的声音很柔软,听了让人十分舒心。
“生逢盛世,我不愿只做个看客。”江流还是对父亲的那套说辞。
“那去吧。”青儿抬起头微微一笑,看起来有些调皮。“若你回不来,我就去江湖寻你。”
“你一个女孩子可别想不开,江湖乱着呢。”江流大笑。
随即他转身学着那些江湖人向青儿抱拳道:“那就,江湖再见。”
…………
江流掰着手指算了算,转眼离家已经八年了。
这八年里,他打过强盗、保过镖、杀过人、也救过人,凑过热闹和别人抢过秘籍,大小比试算一算也有不少场,有过八个至交,不过已经死了七个,想来想去仇人倒是比较多一些,怎么死都死不完。
所幸他还活着,算是混出了点名头,人称“逆流剑”,和他的名字无关,因为父亲教他的剑法,在江湖上是有名的,名曰“逆流”。
“八年了啊。”江流望着窗外的月亮,不知道远在家乡的父母和青儿现在是不是也在看着这轮月?
江湖很自由,很有趣,很刺激,他不否认这一点。
但是江湖也让人无可奈何,江湖就好像一股不断涌动的浪潮,无论是谁,一踏进来便会身不由己地随着这股浪潮漂泊,一直到你运气好可以安然归隐,或者死去。
他自认行事正派,不曾违背道义,可有时候,你要救一个人,就必须杀死另一个人,这一因一果的就有了仇家,时间长了,就算他一直都是在救人,仇家也是不会少的。
于是他一直或被动或主动地战斗,一直杀人,不为什么,为了活下去。
他想回家看看,但仇家越多,他就越不能回家——并不是所有江湖人都会心怀道义,还是有许多人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
孤独,只怕是大部分江湖中人的通病吧。
他不能再像以前不论喜悲都去找青儿分享,一谈就是一夜。
他不能再像以前那样放肆胡闹,因为父亲已经不在他身边,即便在,当年的父亲只怕也保护不了现在的他了吧?
有时候,他还会想念母亲的絮絮叨叨,也不知道隔壁家的铁蛋儿升官了没有?和他那漂亮媳妇儿生了几个熊孩子?
心里的事堆积多了,就容易内伤。
然而这世间唯一可以为他疗伤的地方,他却回不去。
…………
“哥,你后悔吗?”至交小七灌下一碗酒,问他。
“不后悔。”他说。“只是有点想家了。”
“怕是想我那没过门的嫂子了吧?”小七大笑,调侃了一句。
江流没有回答,这么多年,青儿只怕已经找了个安稳的人家嫁了吧?
“最近江湖上事儿可真多。”小七喝酒就爱讲话,江流早就习惯了。“听说前两年江湖上出了新人,厉害得紧,叫什么……哦对了,好像是叫夜魅,也不知道是男是女,听说前段日子青牛山的那伙强盗就被那新人一个人给挑了,说来也奇怪,据说那人使的剑法和你很像,甚至有人说那就是逆流剑法。”
“有这事?”江流眉头一挑,他的剑法可是小时候父亲教的,整个江湖独此一家,难道这么多年里,父亲另外收了徒弟?
不可能啊,江流随即否定了自己的想法,母亲绝对不会同意的。
“你不知道?”小七的眼神就好像看着一个傻子。“此人行事极其高调,好像怕别人不知道有这么个人似的,听说最近还在青莲村附近和一小波黑风军干上了,那黑风军可是现在江湖上最凶残的悍匪,所到之处少有活口,你说这夜魅是不是傻?不然就是嫌自己命太长了,那黑风军可是连大哥你都不愿意轻易招惹的人物……”
江流右手托着的下巴,望着窗外的月亮——只要有月亮,他总喜欢望着月亮,就像当时在小池塘边和青儿告别时的样子。
可当小七提到“青莲村”的时候,他竟猛地回过神来:“你说啥?”
“夜魅和黑风军干上了。”小七一脸惶恐地耸肩,自己哪里说错了?反应这么大。
“不是这句!”江流大声追问道,把本来就被吓到的小七硬生生又吓了一跳。
“在青莲村。”小七答。
“走。”江流提剑就走。
“去哪?”小七慌慌张张跟上。
“青莲村。”
“我的亲哥,怎么你也想不开了?”
“放屁,我家就在青莲村!”江流也不走门,扬起披风就从二楼的窗户跃下。
…………
雨落得很急,哗啦啦地,映着月光,将周遭也染成了淡淡的惨白。
村口,小池塘边,一名黑衣人与四五个黑甲士对峙着。
那黑衣人身材纤细,黑色面纱下的轮廓十分清秀,看去应该是个女人。
鲜血顺着她手中的剑蜿蜒而下,混杂着雨水,汇入她脚下的一滩血水中。
“想不到,名噪一时的夜魅竟是个美人儿。 ”其中一名黑甲士冷冷笑道,“这女人可真不简单,为了个破村子和哥几个玩儿起命来了,几天下来竟折了我不少兄弟。”
黑甲士并不急着杀死夜魅,因为连日的荒野鏖战,孤立无援的夜魅此时体力已达极限,又受了伤,常年在刀口上过活的黑风军自然看得出她已是强弩之末。
见夜魅紧咬着嘴唇不说话,黑甲士倒是来了兴致,又讥笑道:“听说你使的和那‘逆流剑’江流是一路的剑法,莫不是那江流的小情人儿?”
夜魅依然不答。
另一名黑甲士却有些不耐烦地起来,被一个女人吊在身后几天几夜,还折了不少兄弟,没有比这更丢脸的事情了。
他拿着长刀大步向夜魅走去,嘴里说道:“看你是个女人,大爷发发慈悲,就留你个全尸,若是有遗言就趁现在说吧,反正老子也不会替你转达,哈哈哈哈。”
说到后面,他的笑容竟有些扭曲的狰狞。
夜魅纤细的身躯狠狠地一颤,她想要提剑却发现右手已经不听使唤,她带血的嘴角扬起一丝惨笑。
只见一道犀利的刀光划破雨帘,
凌空斩下。
江流,江流。
你若回不来,我就到江湖寻你。
那时你说,江湖再见。
我来了,你在哪?
…………
八年前,江流离开青莲村后,江老爷子和江夫人就一直劝青儿找个安稳的好人家嫁了,别等江流了,他这一去搞不好就是一辈子了。
那天,青儿在江家二老的面前“砰”地跪下,把二老结结实实地吓了一跳。
“青儿求江老爷子传我剑法。”青儿紧咬下唇,目光倔强而坚定。
“哎哟青儿这是做什么?”青儿只觉得眼前一花,江夫人不知道什么时候竟已经来到她身侧,将她扶起。“你学剑法要做甚?”
“我答应过江流,他此去江湖,若是回不来,我便去江湖寻他。”青儿决然道。
“造孽,真是造孽。”江夫人听后连连摇头叹气道。“多好的一个女孩儿。”
江老爷子却是不明意味地大笑了起来,颇有深意地看着江夫人道:“是啊,多好的一个女孩儿,哈哈哈哈。”
自那之后六年,青儿便在江家住了下来,一面伺候江家二老日常起居,一面方便二老传授武艺,这事整得青儿的父母成天唉声叹气:“这女儿真是赔钱货啊。”
令青儿惊讶的是,不光是江老爷子身手迅捷全无老态,江夫人的身手竟不在江老爷子之下,以前江流可没和她提过,江夫人竟是女中豪杰。
在江家二老的细心调教之下,青儿进步神速,不出六年便有所成,乐得江老爷子哈哈大笑,连连称赞:“青儿天资聪颖,竟是练剑的好材料!”
两年前,青儿毅然收拾行囊,就像当年江流一样,在村口的小池塘边向父母与江家二老辞行。
青儿的母亲哭得不成样子自不必说,竟连江夫人也是老泪纵横,拉着青儿的手不停说道:“那江流和他父亲年轻时一个性子,一辈子不让人省心,当年我去江湖上寻你江大爷的时候还算有点名声,若你不嫌弃,便用我年轻时的名号吧,从这里出去,你便自称夜魅。”
说着还递给青儿一块玉佩,接着说:“去吧孩子,若是那些老朋友还活着,多少会给你些方便,江流那死孩子要是不愿回来,你不需强求,顶多你回来做我和老头子的干女儿,也不枉你伺候我二老多年。”
自此,青儿离开了青莲村。
而夜魅,来到了江湖。
…………
雨下得更急,声响大得几乎掩盖了这深夜里的一切。
除了那抹不去的血腥味。
鲜血如一朵殷红的花朵,在漆黑的夜空中绽放。
黑甲士望着齐腕断去的右手,一双眼睛瞪得滚圆,苍白的嘴唇止不住地颤抖,一时竟叫不出声来。
变生肘腋,身后的几名黑甲士神经顿时紧绷,纷纷摆起阵势,刚欲上前救助,却被一个白衣小生拦住。
那白衣小生肩扛玄铁长棍,一边摇头一边满脸无奈地说:“你们说你惹谁不好,偏偏惹到了我那未过门的嫂子,又得麻烦小七我跑这一遭,要是这回还喝不上喜酒,那小七我可是亏大了。”
江流提着剑,剑上是那黑甲士断腕上的鲜血。
锦衣早已被大雨湿透,被大雨浸染的披风显得无比厚重,一如他此刻的心情。
他走到青儿身边,从她手里接下她的剑,将她拥入怀中。
自他脸上奔腾而下的,已经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
“对不起。”他声音嘶哑,“我来晚了。”
青儿的体力早已不支,此刻她将所有的体重都靠在了江流厚实的胸膛之上:“江湖……再见。”
说罢,便沉沉昏睡过去。
江流一手紧拥青儿纤细的腰,一手持剑,确定了青儿暂无性命之忧,他才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下一刻,暴怒的剑意从江流的身上喷薄而出,一时间竟似乎连铺天盖地的雨珠都开始向空中逆流。
“现在。”江流携着凌厉的剑意向一众黑风军步步逼去。
“我们回家。”
…………
江湖就是这样。
它总是带着令人趋之若鹜的神秘和刺激,它包容地承载了无数人的英雄梦,同时也无情地碾碎了无数人的英雄梦。
有人说江湖是无情的,因为它永远不会在乎今天死了多少人,江湖,永远不会缺人,或者说,有人在的地方,就存在江湖。
又有人说江湖是多情的,因为最真挚的感情,往往就在生死之间,才最显得深刻。
谁知道呢?
一直到两鬓斑白,江流也没有想明白,年少轻狂时向往的那个江湖,到底应该是什么样子的。
好在。
他看着身边一脸恨铁不成钢地训斥着孩子的青儿,幸福之意难以掩饰。
他回来了,是青儿带他回来的。
那男孩显然是受不了母亲的絮絮叨叨了,一脸惶恐地闪到江流面前,一本正经地对他说:
“父亲,我想去江湖。”
江流与青儿对视一眼,前者大笑,后者气急。
“你可想好了?”
“想好了!”
“那便去吧。”
那天,江流望着儿子背上行囊,意气风发的背影,心中五味杂陈。
就好像当年的江老爷子。
就好像当年的江流。
就好像当年的“江湖再见”。
江湖,
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