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多年前,我在上海认识了王莉。王莉是一位按摩女,我却喜欢上了她。而她并不会因此喜欢我,我不过是淌过她的客人中的其中一个。想起这种错乱的情爱,既笑当时自己的痴,也仍能感到当时的那一种痛。
这一年就要结束了,我决意不回家过年。一个是我不想回家。“家”,一直以来,是让我既想念又愤恨的一个名字。如果我是一个有出息的人,按说应以此为动力,发奋图强,在外面活出个人样来。可我的心里,牵愁照恨,陷入了这一种不良情感中难以自拨,没有得到清醒;再一个也是不想离开王莉,知道她过年也不回去,我想我可以去多看她一次。
在异乡城市过年,举目无亲,连鞭炮声也难以听见,空气里只有冰冷漠然的味道。还记得除夕当日,我特意去一家小饭馆点了两个菜,一个是红烧肉,另一个什么菜记不得了。在寄住的小屋里,多想有人来陪,多么希望王莉在身边。红烧肉经端回来的路上,已经吹凉了,那一种滋味,真是饭和着泪,如鲠在喉,难以下咽。
新年伊始,上班的公司盘存。清点发现,账目上少了八百只轮胎。最便宜的,一只一般也要一百多,如果是进口轮胎,有的一只要四五千。也就是说,这八百只轮胎的价值,不是个小数目。
老板急了。报了警。把我和另一位看管仓库的中年亲戚一起请到了派出所。对我只做了简单的询问。在老板和警察方面,都怀疑是那位中年亲戚搞的鬼,里应外合盗运走了轮胎。
也不知道后来失落的轮胎有没有找到?我总认为是账目上出了差错。不然,那么多轮胎怎么会不翼而飞?我夜夜住在仓库,也没有发现异常情况啊。
我确实胆小怕事,因而感到不开心,加上王莉对我的打击,我打算辞职,想回家去看看。
转眼已是春三月。回家前的头一天,我想去七宝古镇散散心。公园路边的小草已经有了浅浅的绿意,古镇小桥边,河柳吐出了鹅黄的嫩芽,春天的生机,让我的心情有了愉快的起色。
我决定再去看一看王莉。发廊里冷冷静静,没有一个客人。也只有王莉一个人坐在店里。我们似乎没有什么多余的话要说,她走在前面,我跟在其后,等一起上了楼,就从后面一把将她抱住。我承认,我是一个懦弱的人。我一直难以忘怀抱她时的滋味,她头发的香味,柔软温暖。我就像一只迷失的羔羊,找到了羊圈,一头扑进了母羊的怀抱。什么也不要再想,只想就这样抱着她,再抱着她,永远也不要分开。
王莉掰开我的手,等我醒转过来时,她已经脱光了衣服,赤条条地站在床边。我悲喜交集,几乎变态的心里,三下两下脱光身体,像兽一样,要叼住眼前的肥肉。动作简单粗暴,急切的照着目标,发起充满仇视般的进攻,一下一下地撞击。这就是所谓的男人的征服吧,或者说占有欲。男人的悲哀也在于此,如一首歌里唱的一样,得到你的人,却得不到你的心。在爱的面前,男人是自私的,但是他更在乎对方的感受,要水乳交融,要一起升天。可是,没有实力,你是不会得到女人的回应的。那时,也不知是汗水还是泪水,已盈满了我的脸颊。
离开吴中路,悻悻地穿过那条来回不知走了多少次的梧桐树下的马路,别了王莉。离开仓库,别了上海。
乘长途大巴,于三月中旬,我回到了家乡。
春寒料峭,家乡的空气清新逼人,一切是那么熟悉。久违了。
妈妈欣喜地对我说,托舅娘给你介绍了一个女孩,准备准备,去相亲啊。
想起这次相亲,心中多有不甘。我想用潦草一词来形容它。什么是潦草呢?就好比种庄稼。挖个窝,把种子丢下去,如此而已。再也顾不上去给它浇水施肥。等长满了草,那苗在其中萎缩。事后若有人说起,你看,我是丢了种子呀,没长成,怨谁呢。
事实并不是舅娘认识的女孩,是她再托别人,别人又托别人,几经转托,才转出杨坳的一个女孩来。
杨坳,是中关乡的一个僻远的村子。离家里至少有二十公里路。那时我新买了摩托车,太子式的大摩托,带人载物还算比较方便。从县城城关的家,有公路到中关乡,要到杨坳的女孩家,还有一段较长的山间土基路。
我提前买好礼物,上县城十字街百货大楼,买了两瓶好酒,两条不错的香烟,装在一只篮子里,绑捆在后车架上。
当天,我骑着车,等到舅娘托的介绍人一起上杨坳。他们是两个比我稍长的青年人,一辆摩托载三个成人,显得挤。他们本是有骑摩托的,为了省油钱,况且那么远,总不能一个人骑着上前走吧。没有办法,我也没有想那么多。还好我的摩托能载得动。
三人一行,沿着山间土基路,逶迤向上向里,朝女孩家行进。我骑得慢,也很小心。希望早一点顺利到达杨坳。
到了山间半道,在一个斜上的弯坡,从路右边的一户人家,传来音响的歌声,唱的是“寂寞沙洲冷”。我在上海听过,也是喜欢听的,还有《那一夜》,都是那个时期流行的歌曲。
音乐声低婉,凄伤的美感,仿佛在对我诉说着一个久远的故事。就在这时,后轮轮胎被轧了。不知怎么就碾到了路上的一根废铁丝头。坚固饱涨的轮胎,顿时泄了气,瘫瘪在哪里。
我们不得不下车。
我说,离杨坳也不远了,我和其中一位先走去女孩家,让另一位去帮我修车。
到了杨坳。先带到女孩家斜对面的一户人家,是青年人的亲戚吧。当然,事先我也买了烟礼物给这位亲戚。
然后,我带着篮子里的礼物,走上一个小坡,来到女孩的家。见到了女孩。
她个子不高,但也不矮,适中。她和大多乡村女孩一样,都有着那种素颜的自然美,简洁的打扮。有一头我喜欢的长发,直发垂肩,脑后中间有一绺头发用一支发夹捥住,面庞清秀。我喜欢。
极不善言辞的我,显得木讷,有时站在那里,羞涩地看女孩一眼,不知所措。
女孩的爸爸妈妈一起来相见,倒茶,坐一坐,简单聊一聊。这个场合看似很简单,但这就是相亲的精华部分。历经生活锤炼的长辈,他们就是通过这样的见面,用他们的经验处世学问,来洞察考察对象的。譬如灵不灵活,将来有没有出息,人品值不值得托付?如果第一眼通过了,还要去了解对方的家庭。
可我感到失败了,女孩爸妈的态度不可置否。第一次见面,既没说行,也没说不行。
记得事后在青年人的亲戚家吃中饭,那时农村都还是土墙黑瓦的房子,十分简朴。厨房一角是土灶,一边放一张桌子,即是平常吃饭的地方。
只有两碗菜,一碗腌咸菜,一碗饨鸡蛋。我心里落落的,食之无味。勉强吃了一小碗。之后是怎么回家来的,又是怎么拿回我的摩托的,都记不得了。
回来后妈妈说,求亲求亲,那有一次就成功的?叫我过两天再去。
我自然要再去。
想起那天见女孩,她真的很朴实,帮家里擀炮仗筒,我就想,给她买幅手套吧,好护着那一双洁白的小手。
再去的那一天,不想中途下起了毛毛雨,我独自骑行在往杨坳的山路上,脸上衣领也给打湿了,幸好我上衣穿了一件皮夹克,在上海买的,自然不是真皮,但暂还能不让雨水滴进身里。
第二次去,当时没见着女孩本人,是女孩爸爸接待的。他说,婚姻的事,看女儿自己,只要女儿同意,做父母的也只会随她的。我知道,这话很中恳。但我从中听出了不好的讯息。
果然,在我离开时,走在下坡的路上时,女孩自己跑出来,手里拎着我上次带来的礼物,递给我,叫我带回去。我看了一眼,那双新买带来的黑皮手套也放在篮子的外面,我嗫嚅地不知说什么好,一时呆呆的站在那里,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我的心,一落千丈。我想,完了,完了。
多年后,我时常想起这次相亲。耿耿于怀。
按说,相亲是件重要的事。是应该由一个十分稳重,能交事的长辈带领的。可我这次相亲,想起那两个青年人,就像上山来玩一样。
更可气的是,那次离开女孩家,女孩退回了礼物,我并没有直接将礼物带回来。我无力带。
事后不久,我仍然去了上海,打我风雨飘摇的工。接着写了两封信给女孩。没有回音。收没收到,也不知道。
我看是没有希望了,通过电话,向家里人打听,礼物有没有拿回来?既然女孩退了,自然是要拿回来的。家人说,没有。根本没有人再去过问。反正事情没成,吹了,还有什么可追问的呢?
我并不在乎那点礼物,一点也不在乎。我只感到心痛。
我想知道那幅手套的下落。
第二年,不知几月,我又回家来了。才知道,那一篮礼物让那两个青年人中的一个拿去了。
手套自然也落在他手里。
糖烟酒算了,反正也是帮了我的忙。
我只想要回手套,那是我特意为女孩买的。我不想它戴在别人的手上。
手套要了回来。接过来一看,斩新的黑亮的手套,皱皱巴巴,显然戴用过。就像是一位纯洁的少女,无端地被肮脏的暴徒强奸了,一脸泪水,痛苦不堪。
想起这次相亲,失败似乎是早有预感。
比如中途爆胎,还有爆胎现场那户人家飘出的歌声,寂寞沙洲冷,是那样的令人心伤,冷落。
重要的原因还是在我。谁叫我没有出息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