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施页
娄悦让我两天后去咖啡店报道,她已经给我准备好了工作服和胸牌。等我换好衣服,她指着水槽说,学做咖啡的第一步就是刷杯子、洗碗。
以前跟妈妈住在罗一明家里时,我总是抢着去做洗碗和打扫的家务。因为只有这些时候,我才可以名正言顺地用碗碟的碰撞声和吸尘器的嗡嗡声来掩盖家中的争吵——那些现在想来,还会让我头疼的声音。
从旋转楼梯上去,右手边的墙上挂着各式各样的咖啡杯。粗陶、骨瓷、彩绘,哑光、浮雕、金边,有几个手工制作的咖啡杯上,带着明显的裂痕。我想,这些应该都是娄悦从各地收集来的。
娄悦比我大几岁,平常顾客不多的时候,她就坐在离门口最近的双人椅上,一杯咖啡、一块蛋糕、一本书。她有时捧着书,脸却呆呆地望着窗外,在过往的面孔中寻找。
我问她:“你在等谁?”
她笑着点头,又摇头,说:“他不会来的。”
她没有想往下说的意思,我也不再追问。
咖啡店一楼有几张实木加铁艺的卡座,拐角处有一个书架,书架上放着三只陶瓷花瓶,棕黑和米白色的紧挨在一起,旁边大一点的灰黑色花瓶里,插着一只山茶花。二楼的圆桌是统一的原木色,椅子上的坐垫用麻布包裹,混着鹅黄和天蓝色,每张靠椅上都有一个抱枕,简单的线条、清新的树叶、明亮的色块拼接。
我注意到,娄悦喜欢用一只带手柄的白褐色陶瓷杯喝咖啡,从她身边走过时,能嗅到咖啡的芳香里带着苦味。她说这是越南咖啡。我见过她用滴漏壶制作越式冰咖啡,咖啡一滴一滴地滴下来,她就站在旁边,不急不躁,享受着滴漏的乐趣。她说这种咖啡不能用咖啡壶煮,只能这样耐着性子等它滴完,再慢慢品尝这香甜中带着甘苦的味道。
门口进来一位穿着轻薄羽绒服的老人,带鸭舌帽,露出两鬓的一抹白发。格子衬衫整齐的贴在身上,衣领没有一丝褶皱。
杜老是店里的常客,几年前老伴去世,他卖掉市区的房子,在空气更好的郊区买了一幢两层的小别墅。一楼空着,给偶尔回家探望的儿孙子女住,自己住在二楼。他专门请人把露台改造成阳光花房,种花养草,逗逗小鸟。虽然住得远了,但他还是常常来咖啡店。他认识这间屋子的每个人,这里的每个人也都认识他。
咖啡师高阳30岁出头的年纪,已经在精品咖啡行业工作了4年。我听说他曾在全国咖啡拉花比赛中获奖,不知为何屈身在这间小咖啡店里。他套一件黑色圆领毛衣,系着围裙,下巴上留着短短的胡子,见到杜老进来,朝他热情地打招呼,无需他开口,就熟练地端上一杯拿铁咖啡和几块杏仁酥。
杜老在店里坐了不到10分钟,就起身准备离开。他笑着把杯碟递给我时,我发现跟往日悠闲的神情不同,此刻他的脸上带着喜悦。我朝他身后的购物袋望了一眼,里面装着满满的儿童玩具。
杜老看出我眼神中的疑惑,一只手摘掉帽子,另一只手捋了捋头发,又重新戴上帽子,整理好。他弯腰拎起地上的塑料袋,说:“今天孙子和外孙女回来看我,不知道小孩子喜欢什么,就随意买了几样。”说完,杜老又自顾自地打开袋子,朝里看了看。这里的每一样都是他精挑细选出来的。
我也曾有过一个毛绒玩具,是妈妈送我的粉红色玩偶,有半人高,我每天都抱着它入睡。很长一段时间,它就是我无声的朋友,我可以放心地向它透露心里不为外人所知的小秘密。
想到这,我长叹一口气,脑海中闪现出罗一明凶残地撕开它的身体,并把它重重砸在我脸上的画面。妈妈挡在我前面,用力地抱着我,棉花、海绵、鹅毛从玩偶的身体里被甩出来,散落一地。我听到她一边哭一边在我耳边说着无数遍的对不起。之后我一点点捡起地上的填充物,想把它们重新塞回玩偶的身体里,可缝好之后的样子,却是滑稽可笑,脸也变了形。
在罗一明的家里,我几乎想不起任何美好的片段。我强迫自己停止回忆。
听高阳说,自从杜老的老伴去世,两个子女就常常回来明里暗里争夺财产。杜老无不感慨,他常抱怨子女不孝,可说话的语气却像是年轻的父母在指责自己淘气的孩子。
杜老选了提拉米苏和戚风蛋糕带走,临走前,还预定了明天三份焦糖布丁,说那是他外孙女的最爱。
我很羡慕这种被人记住和挂念的感觉,就是无论你在做什么,你都知道这个世界上有人记得你的喜好和吃东西的口味,哪怕你只是一个4岁的小女孩。
我目送杜老出去,见他刚走到门外就停下来,仔细盯着刚才打包好的两个蛋糕盒,左看右看还是不放心。他放下手中的袋子,打开盒子再次确认蛋糕是否完好无损。
温暖的阳光照在他后背上,身前的影子随着他的步子一点一点向前迈进,它像是在跟你玩游戏,而你却始终追赶不上。
我一直在水槽边洗杯碟,几乎保持着同样的姿势,直到快傍晚的时候,店里的顾客才渐渐变少。我挺直腰板,双手撑在身后,伸个懒腰。
这几天我一直在考虑要不要给妈妈打电话。找到工作后,还没有跟她报平安。离开澳洲的这几年,我跟妈妈通话的次数和时间越来越少。我只在第一年的春节回去过,第一次离开妈妈这么久,我带着无比的想念飞奔回那座院子,可迎接我的,却是从屋里传出的不绝于耳的争吵声和无休止的物品碰撞声。
我走到飘窗前坐下,等待电话接通的时间里,我伸出五指放在阳光下。阳光透过玻璃洒进屋内,我用手比划好几种动物的造型,这是小时候,妈妈常教我玩的。
电话空响了很长一段时间,正当我准备挂断时,有人应声。
“是凌霄吗?”
不是妈妈,但我认得这个熟悉的声音。我一时没有回过神来,在对方看不到的这头睁大眼睛。
“是凌霄吧,我是罗灿。”
我怎么会不知道这个声音的主人是谁。这是我心心念念的人,在梦中遇见都会笑出声的人。嘴巴已经咧开了花,语气却假装镇定道:“是你呀,你什么时候回去的?”
“前不久刚毕业,回来没几天。”
他的声音如记忆中一样有磁性,让人着迷。我终于知道阴雨连绵的城市为什么突然在今天有了阳光。刚进来的顾客看到我脸上溢于言表的喜悦,嘴巴像被人用东西固定住似的合不拢,他们都用异样的眼神看着我。我连忙捂着脸,转过身,努力控制自己的情绪。
“你妈和我爸去朋友家吃饭了,我刚回国,还没有办号码,你妈就把她手机暂时借给我用。”
我点点头,这才想起这通电话原本的目的。“我也没什么事,就打算跟我妈随便聊聊。那等你办了新号码,记得告诉我。”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钟,接着传来他的声音,“我可能不会待在澳洲,也许回欧洲,也许回中国。”
一听到他说可能要来国内,我心跳加速,然后故作神秘地问他:“你知道我现在在做什么吗?”
“还没听你妈提起过。”
我清清嗓子,说:“我在一家咖啡店上班,也许以后,我能制作出比你做的还要好喝的咖啡。”
罗灿突然哈哈大笑起来,他说:“这下完了,我爸要气炸了,家里竟然出了两人咖啡爱好者,简直大逆不道,”他又接着说,“不过这下我可不怕了,就算挨批也有人陪着我。”
罗灿大学毕业后去到意大利攻读语言硕士,却意外爱上咖啡这门艺术,他用课余时间在学校附近的咖啡馆一边打工一边学习咖啡制作。因为听他提过,所以对于娄悦说的“学做咖啡的第一步就是刷杯子”这件事,一点也不奇怪。放假回澳洲,罗灿偷偷地买了一个法压壶和打奶缸,趁罗一明不在家,给我做了一杯欧蕾咖啡。虽然只是简单的咖啡配牛奶,但我却喝到了一整天的香甜芬芳。
“我会好好练习的。”我突然全身充满了热量,心中像是有一朵鲜花以光速盛放。
电话的最后,罗灿答应我,如果回国,一定先来看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