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左录·怪人(拾)

(拾·水中怪捡尸为那般,恩仇断难舍娇玉娥)

作者:厓眉若

采玉采玉须水碧,琢作步摇徒好色。

老夫字号泳歌,住在蓝溪边上,以采玉为生。

他本来是姓董,叫泳歌是因为溪水很冷,下水之前得高歌一曲。

否则气提不上来,就溺死了。

这是他的独门秘诀。这些年,那么多采玉的死了,老头子还活着。

采玉如此危险,他一把年纪,又为何要坚守岗位呢?

那是因为,任何工作干得深入时,都会有他的乐趣。

泳歌这乐趣不太坦荡,所以他不能跟人讲。

好在他上无父母,下无妻小,独身一人,居于陋室,就正好。

要说是什么乐趣……泳歌搓了搓手,巨大的喉结在苍老松弛的皮肤下一咕噜。高歌完毕,跳下水去。

时为凌晨,秋天的凌晨一片乌黑,除了泳歌,几乎没人起来。溪水也是寒意刺骨,但他不害怕。

深入溪水,寻找青翠的碧玉,还有曼妙的胴体。

今天也有。

……

娇躯一揽随入梦,醒时晨炊扑面香。

是幸福的味道。董泳歌终于迎来了第一个有阳光和饭香的清晨。

睁开眼时,怀中的美人已裸身站在炉灶旁,为他准备早饭。看着少女起伏的身体,细嫩的肌肉在泛着光泽,有什么东西模糊了泳歌的眼睛。那一刻他幻想了诸多美好的未来,这个世界终于对他有所善待。

少女用布满苔痕的木瓢舀起粥来,端在嘴边吹了吹,小心翼翼的抿了一口。

她的侧脸也是那么好看,瞳仁是琥珀色的,水灵透亮,嘴唇上沾着薄粥,让泳歌有种恋爱的冲动。

他已经很多年没有过这种心动,要知道,当女人的身体任由一个男人摆布时,男人几乎不可能去注意那些令人心动的细节,只会一冲到底。

这是只有活生生的女孩子才会有的魅力。

可能是这些年来纯粹运动做得太多,泳歌对此也有些审美疲劳了。

这时出现的活人美女,可谓是一剑戳在了他的心眼上。就在她回过头来对着他笑的时候,他知道,他沦陷了。

你耕田来我织布,我挑水来你浇园。

“你醒啦?我做了早餐,手艺不好,请多担待。”

女孩儿拿起他珍藏多年的青瓷碗,这是他唯一的一个碗,帮他盛好了粥,递到他面前。

泳歌坐起来接过。昨天的忙碌,至今没有恢复……但愿今天不要再发现尸体了,因为已经没力气再处理了。他有种莫名其妙的责任感,非要把来到那条溪的每个女孩都捞上来才舒服。

米粥入喉,岂一个爽自了得!清甜可口,滑腻甘醇,美人的款待,果然不是自己粗制滥造的食物能比拟的。看看窗外的太阳,都因为这碗米粥明亮了几分。

“好吃!好吃!”

少女嘿嘿一笑,挨着他坐下来,含情脉脉的凝视他。泳歌呼噜呼噜的喝着粥,一边问道:“你是咋回事儿啊?小姑娘。”

听到泳歌的问话,少女扑通一声,跳到地下,纳头便拜。泳歌哪里见过这等阵势,眼睛都直了。两道漂亮的背骨,一溜隆起的脊柱,腰身纤细,一条雪白的趴在地上。再缓缓抬起身来,那场景更是不能想象。泳歌掀起破被子,甩到她身上,道:“快盖着吧。不雅观,不雅观。”

明明对这具身体什么都做过了,但面对活人的时候,他怂了。

少女柔声道:“恩人,奴家名唤愿柳,是请月楼的妓女。本应已遭人杀害,未曾想逃过一劫,醒来时已到了这里。奴家不知何以为报,若能在恩人身边,侍奉终生,便满足了。”

泳歌扒拉几口,将这一碗舔得干干净净,然后往桌上一抛,道:“姑娘,你搞错了。”

“咦?”

“你如此美貌,应当找个好人家嫁了。况且,你的命不是我救的。”

泳歌站起身来,走到柜子前,猛地一拉开,里面齐刷刷的摆着四具美貌的女尸。少女见到女尸,吓得花容失色,瘫坐于地,颤声道:“这……这是!”

“我经常能在蓝溪捡到美人的尸体。我捡到你时,你亦是具尸体,和她们没什么两样。”

说着,泳歌拿起了案板上的刀:“并且,昨夜我已经将你开膛破肚,从里到外清洗过了。就算我捡到你时你还有气息,被我清洗之后,也不可能有了。”

女孩看着他手中的刀,吓得浑身发抖,裹紧了身上的被子。

“所以……你是如何复活的,只有你自己知道,跟我没有关系。”

菜刀一甩,出来一个漂亮的刀花,噔的一声落在案板上,竖着,刀柄还在微微的颤。

“我……我,就算如此,你也是……你也是我的恩人……”

女孩儿语无伦次道。

泳歌拉了拉手筋,今天起来太晚,有些误事。他得赶紧去采玉了。

虽说仍藏有库存,但以最近的产量持续下去,恐怕过不了这个冬天,要是上头再整点幺蛾子,他就得倾家荡产了。

“我是个采玉人,我采玉有几十年了。一贫如洗。是就是,不是就不是,我确实没有救你,我是个老色鬼,也玩了你的。你自己好好想想,要是这样还要把我当恩人,那也没什么所谓。”

女孩儿看着他走出屋子,过了段时间,她披着被子追出门外,远远喊道:“只喜欢玩体吗?”

泳歌愣了一下。

有些温暖的东西在他心里绽开了,他故作潇洒的招呼道:“你好好在屋里待着!下午就回来!”

“嗯!”

没有回头。少女不会看见,这张老脸控制不住的笑了起来,笑得夸张,要笑烂去。

这就是他和愿柳的相遇。那一天他很快乐,他已经不记得,上一次这么快乐是什么时候。那已经是太久太久,仿佛是上辈子的事情了。

他的血液里散发着年轻人的味道,脚步也轻快起来。阳光灿烂,水风怡人,鱼虾嬉游,山木和歌。

草鞋在滩涂和石台上留下印痕,衰老但曾经健硕的身体跳跃奔走。

谁道人生无再少,门前流水尚能西!

这一天运气也很好,一连挖到四块合格的玉石。虽然期间从悬崖跌落一次,洞窟里溺水一次,被蛇咬到两次,在苔藓上摔倒六次,但那都不算什么!丝毫不能影响他的快乐。

太阳落山,他到了家,美丽的妻子给他准备好了晚餐,小葱白菜炒鸡蛋,味道大大不一样。

“恩人,你受伤好重!”妻子关切道。

“不打紧,不打紧。”泳歌用力拍打着淤青流血之处:“看你一眼,那疼痛就全消啦!”

“那可不行。”少女娇嗔着,将一些草叶放入嘴中嚼烂,吐在他的伤口处:“还好今天闲着,在附近采了些药草,不然你可得难受死。以后不许这么不小心啦!听到没有!”

泳歌叹了口气,拍了拍她的脑袋,黯然坐到一边。

“你不吃鸡蛋了?”

“我吃饱了。”泳歌拍拍肚皮,走到柜子边上,拿出一把铁铲,然后又打开柜门,将其中一具尸体提了出来。

少女惊吓了一声:“喂!你不吃东西,人家还要吃呢!”

泳歌将女尸扛到肩上,合上柜子:“你慢吃,我先把这几位处理掉。毕竟,以后不能在做这种事了。”

少女把筷子一拍,道:“那好啦,我跟你一起去。”

两人沉默不语的一前一后走着,泳歌将少女带到墓地前。

少女看着层层叠叠的坟堆,阴影中的木牌,神色伤感,也没跟泳歌多嘴。泳歌提起铲子,挖了一个坑,又挖了一个,连挖四个,然后将背来的尸体扔了进去,再把土掩上。少女也没有来帮忙,呆立在一边。

“还有三个……埋完肯定不早了,你如果困了,就先睡吧。”

泳歌拉伸着肌肉,然后在身上拍打着。得一鼓作气,将剩下几个人埋了才是。

少女摇摇头:“我不困。”

于是按部就班的将剩下三人埋了,月亮再次高高挂上天空。两人一同回家,四下很安静,只听得溪水潺潺,林风飒飒。董泳歌看着少女裸露的肩头,道:“你不害怕?”

少女又是摇头。

“若是如此,今后打算怎么过呢?难道真要和我这个糟老头子度过余生?”

少女拽住泳歌的衣角,亮晶晶的大眼睛淹没了董泳歌:“恩人且莫怀疑,愿柳确想与你共度余生!只是有一心事未了……不过也罢。”

说着,又放开了手。

泳歌叹了口气:“果真如此。你所求何事,但说无妨。”

“方才见过墓地,所葬之人,几乎都是请月楼的姐妹……本就意外,为何隔三差五便有姐妹离开,原来,都是到了这里。”

并不意外。泳歌打了个哆嗦,夜里真冷啊。

要说哪里能稳定贡献这么多的美少女,方圆百里也就请月楼这个妓院有如此资本了。

请月楼与泳歌住地相隔一座山,山北面是荒凉的乡村,南面是繁华的城镇。虽然不远,但两地人民并没有太多往来。

再说,泳歌很害怕惹上大事,所以并不想去关心这些女孩子从哪儿来。他只管捞了,用了,埋了。

“如今看来,杀害我们的,莫非是同一人?”

愿柳用手在脖子上比了一个横划的姿势。

没错,死法都是一样的。快刀割喉,死得干脆。

泳歌点了点头:“你观察得挺仔细。”

愿柳能做出这个动作,想必是在另外四具尸体上看到了这样的伤口。

“我……”

“所以,想要我帮你复仇?”泳歌轻蔑的一笑,无礼打断了少女的话:“我不会去的。一个老头,能做到啥?”

要是这女孩继续暗示,他就必须得把她赶走了。实在不行,杀她灭口也是可以的,还能免得她把自己在这里的事情传播出去。得罪有权有势有武功的人,还是得罪无依无靠弱女子,用脚趾头都想得到站哪边。

愿柳摇摇头:“不,我并没有那个意思……我只是想把这件事情告诉你。我能存活下来已是侥幸,不敢奢求太多。”

然后又是明媚一笑:“回家吧。”

到了夜里,两人背对而眠。泳歌把被子小心的给愿柳盖好,自己只搭一点点布片在肚皮上。愿柳睡得很香,她的身上也很香,不知是不是自己给她涂的香料在散发味道。

他彻夜难眠。身后的女孩子传来真实的温度,很明显这是一个活生生的人。难道人真的可以死而复生?

还是说自己对尸体的那套处理流程,能够让人再度焕发生机?

或者是因为自己在墓地的祷告,让上天产生怜悯,给了这个女孩一次机会?或者是墓地里埋葬的那一百多位美人,一同的怨念令愿柳死而复生?

他想不明白。

身后传来了细微的鼾声,原来美少女也会打鼾。打得温柔又可爱,他闭上眼睛,鼾声如水,他在水中遨游。

他是水边长大的人。

脑海中浮现出那些水边的时光,渔家男孩渔家女,是他充满生趣的少年岁月。这么多年过去,他都有点忘了自己为何采玉了。他忘了故事的开始。

在很久以前他就可以去面对故事的结局,但他胆怯,便一直拖着。

甚至可以拖到死,拖到以死亡做结局。

心愿未了,对他这种垂老之人来说,好像也并不是多大的事。那么多好的坏的,一咕咚就都过去了。可是愿柳的到来,好像触发了他的某根弦,时机来到了他身边。或许是时候面对了。

第二天清晨,愿柳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温柔的给他煮好了粥。热腾腾的碗递到他手里,他小心接过,然后对愿柳说:“妹子,杀你的人是谁?”

“是一个很白很帅气的男人……我不知道他是什么来头,他要我叫他阿君。”

很白很帅气……具有此种特征的男人不少,他记忆中的那个人也是很白很帅气。只是,二十年前的白帅,如今还会白帅吗?泳歌稍微思考了一下,少女所说之人和自己所想之人,到底有没有重合的可能性。

“我年轻时候,喜欢你们那的一个姑娘。”

泳歌舔了舔碗沿,把空碗丢到床上。愿柳把那碗捡起,然后自己盛了一碗粥,喝了起来。

“那是大前辈了呀。”愿柳小口嘬着米粥,大眼睛扑闪扑闪的。

“嗯。后来她被一个狗东西给弄死了。我在想,请月楼可能还是得去一趟。帮你报仇,顺便把我那事情给盘明白。”

这个杀掉他心上人的男子,和他并没有多少接触。他甚至不知道对方的名字。要是知道名字,就很容易对上号了。按愿柳的说法,这个人名字里很可能有一个君字。

愿柳仰起头:“那得多少年前了?四十年前?那谁还记得啊?”

泳歌摇摇手指头:“不……没那么久,大概是二十年前。”

“二十年前?那件事情发生的时候,你已经四十岁了吗?”

“那年我二十岁。”

愿柳吓得碗都拿不稳,在空中接力了几下,好歹没把碗摔碎。

“那……那……你现在,才四十岁呀!看起来有七十了!”

董泳歌苦笑一声,也没解释。

“杀女人这种事情,也不是所有人都做得出来。杀了第一次,难保不杀第二次。你们这一百来个姑娘,最早被发现的一个,是在七年前。也就是说,很可能是一个人连续干了七年这事儿。”

愿柳咬了咬嘴唇,眉头皱得紧紧的:“这个人渣,空有一副好皮囊,却做尽邪恶之事!简直罪该万死。”

她甚至和这个邪恶之人有过深层次的关系,最开始认识他的时候,她还挺喜欢他的。

“我有种预感……我喜欢的人,也是这人杀的……那个人就是从这儿起的头,之后不杀点女人就不舒服。”

“嗯……什么样的怪人都有啦。”

泳歌自己也是个怪人。

“总之,我会帮你报仇。要么成功,要么死。”

哪怕是年轻时的董泳歌,也不过是个身强体壮的渔家小伙。没有任何战斗的经验,也没学习过任何击技。

“阿君啊……听妈妈说,是个很了不起的大侠。具体身份也没有告诉我们。倒是他自己有说过,他的刀很快。”

愿柳提起手来,在空中划了两道:“他自己是这么说,当然,男人都爱吹牛。到底有多快,我也不知道。”

董泳歌沉思了一会儿,对愿柳道:“他是武林人士,我是万万打不过他的。给我一点时间。”

“嗯?你想好做什么准备了吗?”愿柳一边说着,手里一边比划:“比如说,暗器?嗖嗖嗖,放冷箭。还有火枪,你知道什么是火枪吗?”

“不……我搞不到那些东西。我只是个苟活之人。”

董泳歌拿下案板上的菜刀,在手里转了几圈。这辈子要说刀剑,他也就这把菜刀玩得灵活了。

“练。”

“练?你打算……练成武功之后再去报仇吗?”

“不然呢?”

“可是……别人这么多年的功夫,你……”

愿柳看上去有些担忧。她害怕董泳歌练着练着就不了了之了。

董泳歌摇了摇菜刀:“两个月。给我两个月,过年之前,练不练成,都去找他。”

从那一刻开始,他结束了自己的采玉人生涯。没有时间再去采玉了。

每天凌晨便爬起来,练习站桩,站到太阳出来,愿柳给他上早饭。

不懂内功打坐这些门道,就只练蛮的。

找了棵树墩子,拳打脚踢半天,直到手脚全都血肉模糊,第二天刚结痂,又再重复。

中午打个盹,下午起来练刀法。

他也不懂刀法的门道,就只练挥刀。

至少,天下武功唯快不破,管他什么招式,只要比对方更快的砍到就行了。

愿柳鞍前马后的照顾着他,成了他的贴心小护理。

他练功的时候,愿柳就上山采药草,等采完回来,他也练的差不多半残了,正好给他上药。

姑娘有时候还能在山上捡到一些水果,蘑菇,以及蛤蟆之类的小动物,抓回来给他加餐。

而董泳歌,全心全意的专注于修炼。

第一个月过完,他已经可以一拳打碎木桩,而手臂不坏了。眼睛能够同时捕捉到十个飞虫的动向,并出刀将它们斩落了。愿柳看见他进步神速,不禁满心欢喜,认为复仇指日可待。

有时候也会主动的想用男女之事来犒劳他,但是董泳歌此时对这个没有任何兴趣。

他知道还远远不够。

其间他去村里上交了这个月的玉石,这一次上面要得特别多,再加上他一个月没有劳动,导致多年的库存直接去了一半。

第二个月过完,三人合抱的大树,他一脚能够踢倒。一刀砍去,溪水都能短暂留出个空隙来。

“我的老天爷!你真的是个天才!这已经不是普通侠客能做到的了!”愿柳数着溪水断流的时长,今天比往常又多了几秒。

“你要是年轻二十岁,那时候就这么刻苦训练,哪还有那些大侠什么事呀!”女孩儿不停感慨。

但董泳歌已经进入了非常混沌的状态,对愿柳的叽叽喳喳充耳不闻。他的世界里只有,挥刀,挥刀,挥刀。

直到他挥出极致的一刀。

但还不行。

无论他怎么努力,都无法达到那个极致。

所以,还远远不够。

因为,他不能确定对方是否达到极致。只要自己尚未达到,那就没有全胜的把握。

但是,已经没有时间了。他答应过愿柳,今年,要完成复仇。所以那天他把刀收了起来,用布包好,然后从自己的私藏地库里掏出仅剩的玉石,背起来往村里交差去了。

交完这差,就去找那个叫阿君的男人吧。

天寒落雪,白雪茫茫里回家,远远的看到愿柳穿着一袭红衣,站在门口等着。

漫天风雪中,她明媚的身姿让董泳歌眼眶一红。门已经掩上了,屋里面并没什么值钱东西。

“走吧。”

此时董泳歌心里涌现的是一去不还的哀凉。他回看了一眼自己的小破屋,还有小破屋后面曲折的峡谷,在峡谷中间埋着一百多位美丽的姑娘。她们都在雪里睡着。

再见了。

愿柳紧紧挽着他的手臂。她很冷,他也是。确实没衣服可穿了。愿柳这件红衣,还是他上个月从村里买来给她的。

董泳歌心里有一团火。愿柳小小的身体不住的发抖,两人在雪里深一脚浅一脚前进。董泳歌突然仰天长歌:

蓝溪蓝溪,水气青青兮;

水气青青,可采玉兮。

采玉采玉,风兮雨兮;

水玉出兮,乌发挽兮。

掩兮埋兮,顺流而下;

视生若死兮,容颜无差。

寻之反复兮,顺流而下;

暴兮虐兮,使玉有暇。

唱歌会有能量,既然对下水管用,对寒冷也管用。

听到他的大嗓门吼起歌来,愿柳虽然听不清词,却也脚下生起了劲儿。

两人往山侧边绕了一段路,到这里雪小了些,也没那么寒冷了。

“泳歌,最后一段……从蓝溪进去吧。”

“蓝溪?蓝溪不经过这边啊。”泳歌对蓝溪再熟悉不过了。

“哎……可是,蓝溪和请月楼是相通的啊。请月楼的莲池,应该和这边相通。我可以确定,那个人杀掉女孩子之后就丢在莲池……那个莲池很鬼,姐妹们都听说过那个传闻,就是东西扔进去便会不见。”

董泳歌想了想:“我大概明白了……也就是说,横贯整个山体,有一条暗河,最终汇入了蓝溪。”

请月楼在山南,这条暗河是从南向北流的。

“如果找到这个入口,就可以不用从正门进入请月楼了。”

也对,他们这个样子,从正门进去,恐怕还没见到阿君,就先被门卫叉出去了。

“我大概知道是哪里了……跟我来吧。”

地形上的问题,还难不倒董泳歌,整个山体,能行得了地下河的溶洞,也就那几处,再加上南北走向,汇入蓝溪的条件,他也能大概确定了。

董泳歌牵着愿柳,来到一处洞口,只听里面水声哗哗,黑漆漆的什么都看不见。好在还比较宽敞,能站直了行走。

“逆着水走,应该能到。”

董泳歌发现的女性尸体,几乎没有多余的磕绊。

可以说这条暗河是非常宽敞且畅通的。否则遇到一块岩石,遇到一点障碍,尸体便会损坏或者滑不下来。

越窄的地方越容易堵塞,堵塞之后就越窄。

而七年来都没有堵塞,说明很大可能没有这么一处狭窄的地方。

两人在黑暗中摸索,溶洞空间竟然越来越大,甚至上面还出现了巇隙,隐隐漏进天光。

适应了黑暗之后,还是能勉强视物的。看样子行得通!

在长长的溶洞里走了三四里路,前头出来一个巨大的瀑布。溶洞空间在瀑布口收束,没有别的路可走。

要想通过此地,就必须迎着水流走过去。

尸体们顺流而下容易……要冲上这么高的瀑布,简直不可能嘛!

愿柳不禁有些丧气,没想到走了这么远,却要在这种地方止步。

“妹子,跟紧点。”

董泳歌从腰间解下了菜刀。愿柳看不太清楚,但她听得到菜刀解放的声音。

“你要干什么?”

董泳歌上前三步,迎着洪流就是一刀斩去。

磅礴的水势很明显的停滞了一瞬。

还不够。

又是一刀,

又一刀,

连斩十八刀,

瀑布竟然硬生生被斩退了回去。

可以隐隐看见,过了这个豁口,就有活动空间了,想要通过就趁现在!

“冲啊!”愿柳大叫起来,修长的双腿一蹬地面,像只小兔子一样冲进了泳歌斩出来的通道,然后迅速缩在了一边的高地。

泳歌也跃上瀑布台,此时水已经回复过来,漫到他腰间。他竭力向前奔跑,却几乎看不到前进。

水已经回复到他的脖颈了。

“泳歌!接着!”

愿柳在高地上抛下一根红绳,董泳歌一把接住。

小女孩顶不住这么大的水压,她纤细的手臂从高地上探下来,被水拽得疯狂摇晃,但就是不肯松手。

董泳歌奋力挣扎着,双脚蹬上了岩壁,终于在水将豁口灌满之前,拉着绳子,踩着天花板踏进了一边的高地。

愿柳一丝不挂的坐在那儿,原来她把衣服抛下来救董泳歌了。这下,连这件唯一的红衣服都被扯得七零八碎。

她没去在意,将破衣服披上。这衣服几乎遮挡不了任何地方了。

两人继续前进,来到一处缓和的地下溪流。

在溪流底部,有一个坎儿。

坎中间躺着一副荧荧发光的骨骼。

玉一样的骨骼。

他们有一种预感,从这个溪流往上回溯,就能到达请月楼。

那具水中的骸骨,莫名有些勾人。

董泳歌走动水边,此地的水已经接近止水了,他探下身子,用手去触碰那具骸骨。

骸骨所在的那道坎,可能是整条水道里,唯一有可能卡住尸体的地方。

骸骨的主人,生前也是个可怜人,唯独她被卡在了这里……却也保证了之后的尸体顺畅通过。

也许是因为特殊的水质,她的骨头呈现出玉一般的材质。

都说佛祖死后骨头会成为舍利子,董泳歌捻起骨骸的脚趾骨,心想舍利子恐怕也不过如此。

是纯粹的玉。已经抛弃了骨组织的,纯粹的玉。

多年来跟玉打交道,他一眼就能看出来。

愿柳潜入溪水,通过一个极窄的碍口,进到深处,不多时又探出头来。

“泳歌?这边可以上去。”

“现在是什么时辰?”

如果可以,最好是夜里上去。

“嗯……大概,傍晚?我们下午才出发的。不过,请月楼晚上比白天热闹,你想要晚上进去吗?”

愿柳半个身子露出水面,歪着头思考着。

“嗯。你说的那个莲池,在什么位置?我从那儿上去之后,应该往哪儿躲?”

“我是这么打算的。到了那边,我偷偷去找我的好姐妹,她应该会收留我。你去屋顶或者杂物间这些没有人的角落躲起来,等我有了阿君的消息,就告诉你。”

“屋顶……屋顶可以。”

董泳歌点了点头。

夜晚的屋顶,只要小心躲好,没人看得见的。

“那我们再等一个时辰。”

董泳歌把菜刀提在手中,盘腿而坐。

他想试试运功。运功这事儿,只在传闻里听过。

事到如今,就算运起来也起不了多大的作用……他只是装模作样的试一下。

愿柳悄悄的贴了上来。

她的身体已经没有一点温度,像一块寒冰。

董泳歌干脆将她抱入怀中,结果冷得自己也全身颤抖。

用了不少时间,他的体温终于将愿柳煨暖了。

奇怪的是,因为愿柳的存在,身体里多了一股暖流,在躯干和内脏只见不停的穿流,丹田火热,一团热气聚集其中,一弹一弹的,好像有什么东西要破裂开来。

他专注着丹田里的那个东西,不知时间过去了多久……知道愿柳将他叫醒。

“喂,泳歌,该上去啦。”

他猛地一抬头:“哦!哦,好!”

愿柳笑盈盈的看着他:“做了什么好梦?睡得这么香,是梦到了我吗?”

董泳歌略一迟疑,讷讷道:“呃……你的话,不需要我梦吧。”

“还真有道理。”

女孩潜入溪水,又探出头来:“走吧!去砍下阿君的狗头!”

她在水中的样子,颇与那个女孩有些相似。也许是因为,美丽的女孩大多相似吧。

董泳歌的嘴角不自觉的颤动了一下。

“走,去砍狗头。”

从溪水中潜入,游一段路程,前面是深井一样的水道,延伸向上。两人闭气进入水道,浮到顶处,发现是一些巨大的石块阻塞了出口。

愿柳有些撑不住,她不习惯在水中闭气,身体已经有些僵直了。

泳歌鼓着腮帮,摸索着石块,发现这些石块堆叠在一起,受力的方式颇为奇妙。

可能因为是水下的缘故,这些石头轻轻一顶就会翻动,接着整个区域的石头都会向外翻转。

泳歌将愿柳按在石块上,用力一推,石头将她咕噜噜的吞噬了进去,接着他自己也一头扎了进去。

石头旋转着,咬合住他的身体,将他向上方送去。穿过石碓,他们来到一处空旷的水域,四周有很多水生植物的茎,愿柳在向上飘去,他们已经来到了请月楼的莲池。

悄悄上了岸,四周是假山围廊,灯火晦暗。隐隐传来猥狎之声,四周并没有很多人活动。

莲池周围,是贵宾的包厢,不像曲厅里边那么热闹。

愿柳和董泳歌对了下眼神,董泳歌嗖的一声跃上屋顶。愿柳裹起衣服,从小道溜了。

圆圆的月亮挂在天空,董泳歌仰躺着,深吸一口气,好像要把整个星河吸入腹中。

寒意灌注,他饱了。

咔嚓。

咔嚓。

清脆而准确。

是剪刀的声音。

循声看去,一旁的屋顶上,竟然还有一人。面如冠玉,目若桃花。

纤长有节的素手,正拿着一把亮闪闪的剪刀,修剪着梅花的花枝。

鹤氅素履,玉树临风,那专注的神情,就连董泳歌看了都有些着迷,更何况女人了。

他认得那张脸,二十年来,几乎没有任何的改变。

他知道,这是他的宿敌。

是他必须亲手杀死的人。

那个男人侧过头来,对他微微一笑:“好久不见。”

董泳歌连忙爬起,将手放到腰间的菜刀柄上。

“我叫杞君山。我一直在等你,等了你二十年。”

阿君踏过屋脊,缓步走来。这句话说得,就好像他们是失散多年的故交一般。

其实他们根本就不认识!

董泳歌唯一见到他的一次,是在闹市里,泳歌在台下,她在台上。

他们远远的对视了一眼,随后这个英俊的男子揽住她的腰,将她揽到屋里。

再之后,他收到了她的来信,是托付人一定要送到他手上的。

她告诉他,自那日相见后,她对自身的遭遇耿耿于怀。

十年来,她没有忘记过他,但几经风尘,身心已污,一切都回不去了。她心中有愧。

“唯有以死报之。若你不嫌我污秽,去蓝溪,寻我之身体。若得你亲手葬我,也算不枉。”

泳歌在蓝溪寻找了两个年头,没有找到她。

找弯了背脊,找白了头发,找出了皱纹,找碎了心肠。她不在溪中,至今不在。

反倒因此顺手挖出的璞玉,支撑起了他的生计。

再回渔村,头发已白,面容已老,父老乡亲俱不相认。心念一横,不如就在蓝溪边上,采玉了此残生。

一晃二十年。

早就忘了。

早就想忘了。

刀。

出刀!

阿君半跪下来,修长的手指按在他拔刀的手腕。

刀没有出来。

“可否来我房里一叙?”

长长的睫毛下,清水一般的眸子,映出董泳歌丑陋不堪的老脸。

明明是差不多的年纪,一个还是少年,一个却成了耄耋老朽。

杞君山竟然还能认得他!

董泳歌感觉脑袋有一千斤重,他呆滞的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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