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一讲,我把风险分成四阶,一阶风险是对可能损失的预期,二阶风险指的是对预期的偏离,三阶风险是那些我们无法形成预期的风险,四阶是我们连其存在都不知道的风险。我会一阶一阶细讲。
这一讲,先讲统计思维怎样帮助我们处理一阶风险。
一阶风险就是我们日常理解的那种风险。告诉我会死在哪里,我就不去那里;投资时人太多的地方不要去;看不清楚搞不明白的时候,要先跑掉再思考;等等等等。
我们的语言库里留下了无穷无尽关于风险的格言,是无数鲜血凝结而成的教训。每个人关于风险都有朴素的认知。
从给风险定性到定量
但是,之所以说我们对风险的认知是朴素的,是因为即便对一阶风险的理解,我们都是远远不足的。我们发现风险的能力还可以,但度量风险的能力就很差。定性还凑合,定量基本不行。
大多数人在大多数时候的行为,就是在外部刺激下作本能反应,不思而应。心理学家、诺贝尔经济学奖得主卡尼曼称之为系统1,速度快,几乎不动用大脑内存和运算资源。
相比之下,思而后应的时候非常之少。所谓思,在这里不是什么深邃思考,其实就是统计思维,收集和处理数据,根据概率决策。卡尼曼称之为系统2。它慢,耗费大脑资源。我们不轻易用它。
不思而应与统计思维之间的区别,首先就是颗粒度不同。
在小朋友心智成长的关键阶段,看电影总会缠着大人问谁是好人谁是坏人。心智初开,只能分黑白、进退、对错、好坏、阴阳。“易有太极,是生两仪”,指的就是这阶段。大多数人在大多数事件面前,思维就永远停留在两仪这个颗粒度水平上:“告诉我谁是坏人,我打他!”
二分法本质上是个开关,本来有很强的演化合理性。在大草原上,羚羊要是看见树丛一动,它可没时间精细化思考树丛后有只猎豹的概率。它得马上逃跑,要不然就来不及。跑错了不过虚惊一场,不跑有可能死无葬身之地。演化给人埋下了同样的开关算法,关键时刻用来救命。
但开关算法太过粗糙,社会中越来越复杂的风险事件,它处理不了。太极生两仪,还得再往下走,两仪生四象,四象生八卦,八卦再组六十四卦。停下来,算一算,一件事的吉凶能分出64种层次。要是不停下来算,那你一辈子就是个开关。
《易经》颗粒度很精细了,但它还有个问题,它其实是64种定性分析,还不是定量分析。古人用来把握世界的模型没有统计思维的帮助,但今天我们有了,我们应该做到更好。
第一,量化风险。
量化首先就是给出数字。语言不精确,往往是各有各的理解。我曾经与父亲争执不休,他认为一百多这三个字指的是一百上下,我认为指的是一百多一点。谁也说服不了谁。
原来以为就是我们父子较劲,后来在《超预测》一书里看到,中央情报局也有类似的问题,他们曾经把预测强度分成四级:几乎不可能、有可能、很可能、基本确定。后来才发现,原来对每个情报分析师来说,这些词儿对应的概率区间都不一样,有人认为很可能是80%可能,有人认为很可能是60%可能。我才明白,原来大家都是稀里糊涂。
找默认值
第二,凡事先找默认值。
无论面对什么,要强制性地刻意地形成第一反应:这件事,这个风险的基准水平(base rate)是什么?
基准水平就是默认值,它是关于一件事一种风险己有的可靠统计数据。它是两层意义上的平均值:在人群中的平均值和在不同时间段之间的平均值。
举个例子,生病看医生,医生让你拍X光胸片或者CT胸片。你拍片还是不拍片?拍的话,拍哪种片?
绝大多数人都在定性的意义上知道,射线扫瞄对身体有害,但不能为有害的程度定量。相当多的人在定性的意义上知道CT扫瞄对身体的伤害比X光大,但具体大多少也无法定量。如果你要把医疗决策拿在自己的手中,你得知道下面这些基准数据:
每次X光胸片给身体造成3.7个毫拉德(MRADs)的辐射量,每次CT胸片造成780个毫拉德的辐射量。毫拉德是辐射计量单位,数值越高,人体所受辐射量越大,致癌率越高。
具体是多高呢?人体每受100个毫拉德的辐射,一生中得白血病的概率上升1/10000000、肺癌的可能性上升1/6000000、淋巴癌的概率上升1/20000000。
这组数据是在各个时间段和各个人群中的平均值,它表达了医疗射线致病风险的基准水平,构成了我们在自己面临这类风险时的预期,是我们应该从之出发的默认值。决策时再加入自己的个体因素。
这里有两个要点:
第一,X光、CT的辐射风险平均而言很小,跟它提升诊断准确性的好处相比,承受这点风险几乎总是合算的;
第二,哪怕风险概率急剧上升时,你也不必马上就惊恐。CT胸片的辐射量是X光胸片的200倍,其致癌风险大约也上升了200倍,但这并不意味着拍CT胸片很危险。极小概率风险显著上升后仍然很小,讲增长率不讲基数等于耍流氓。
根据风险的基准水平确定你对风险的预期,这个决策的质量取决于统计数据的质量。
我刚才讲的这些医疗检查辐射风险的数据来自手边一本英文书——Risk: A Practical Guide for Deciding What’s Really Safe and What’s Really Dangerous in the World Around You,两位作者David Ropeik和George Gray分别出身哈佛大学风险分析中心和哈佛大学公共健康学院,系统收集了美国人在日常生活里、常见环境中以及医疗决策时的,48大类主要常见风险的基准数据。
人生在世并非事事不可知,有许多已经有可靠数据定量分析。越多数量的人越多重复的行为,其风险基准就越稳定;社会越稳定成熟,其搜集统计的风险基准数据就越完备,也越易被公众获得。美国是全世界的典范,中国在这方面很偏科:消费行为大数据全球领先,其他数据差距太大。
问你个问题,哪种意外事件最危险,造成最多死亡的事件?在书里翻到答案时,我是很意外的。
摔倒。
以美国为例,全体人口当中,因摔倒致死的比例是十万分之六,稳居所有事故死亡率之首,平均一年有一万多美国人死于摔倒,远超中毒、溺水、火灾、枪击。
摔死很惨,没摔死也很惨:每年平均每三个美国老人中就有一个摔伤。老人摔伤骨折难以恢复,往往从此不能摆脱轮椅和护理,生活空间和质量就此塌缩。
我之所以用美国数据,是因为我没有中国数据。目测在中国这些数据只高不低。没有风险基准数据的统计和发布,间接导致社会普遍忽视这一风险,进一步导致几无相应防范安排。请问你家中有无老人?洗手间有没有安装防滑倒装置?房间里有没有实现无障碍通行?家里尚且如此,公共场合更从何说起!
完备统计常见风险的基准数据,并让公众易于获得,这件事上中国的差距实在太大了。所以我推荐你找这本书来看,当作家庭风险百科全书备查,里面提到的大多数风险都可参照。凡事不决查一查,立竿见影改善决策质量。
不同取舍偏好
第三,对风险的取舍是你自己的事。
上一讲中讲到《黑天鹅》作者塔勒布的操作,虽然预期市场会跌,但还是要买入。因为预期跌幅有限,如果市场反过来不跌反涨,则预期涨幅较大,这样统算下来买入的预期收益是正的。他的逻辑就是要高度重视损益较大的小概率事件,特别是超大损益的超小概率事件。这也是《黑天鹅》这本书的精髓所在。
伯乐做法则与他相反。伯乐是中国历史上相马第一人。他收徒弟,不喜欢的徒弟就教他相千里马,喜欢的徒弟就教他相驽马,就是普通马。为什么呢?因为千里马不常有,专相千里马的一年也上不了一次工,相驽马的就天天有活干。跟塔勒布相比,伯乐更重视把握大概率事件,哪怕单次收益小。
高损益小概率事件和低损益大概率事件,你重视哪一个?你的气质偏塔勒布还是偏伯乐?其实都可以。他们都是统计思维大师,你跟随哪条道路都可以。记住风险既不是概率也不是后果而是其乘积,你的选择就谈不上犯错,只是气质的取舍。
要形成对风险基准的合理态度,最难的还是承认自己绝大多数时候并不特殊。
大多数人在大多数事情上,都默认自己在平均水平以上。这认知偏差之所以会发生,是因为这世界上没有一个人是平均的。而每个人对自己的特殊性过于熟悉,所以对自认高于平均总有自认很合理的解释,同时每个人对他人的特殊性既陌生也不关心。结果是不懂得在大多数事情上,大多数人的特殊性相互抵消。
换句话说,重视风险基准水平,是外部思维,从整体看;困于自己的特殊性,则是内部思维,只看到自己的那点千千结。
摆脱内部思维对所有人都很难,可惜只有天才和幸运儿才无须摆脱内部思维,绝大多数人必须强制性地压抑内部思维,要将基准水平当作决策起点,而不要把自己的特殊性当起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