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过的人说树枝在长


下午三点,我接到了很久不联系的小姨的微信电话。我看着电话愣了几秒,有种很不好的预感,大概是和老姥姥有关。

果然,电话那头是妈妈哭哑了的嗓子,说:“喂,卿卿啊。”我已经知道发生了什么,却不敢妄自结论,于是我答应着,双方陷入沉默。过了几秒钟,妈妈说:“老姥姥昨晚12点多去世了,你找一个没人的地方自己哭两声啊。姥姥姥爷都在这,你在实习就不要回来了。”我当时很想安慰妈妈几句,她哽咽了一下匆忙挂掉电话,似乎不想让我察觉她内心的崩溃。

其实老姥姥已经105岁了,对于这个年纪的老人,无疾而终,应当是喜事;她去世前两个星期吃不下任何食物,在医院打点滴维持生命;两周后她去世,不应算作突然,我们都有了心理准备,可当她真的走了,才发现那些所谓的心理准备也不过是一种洗脑式的自我安慰罢了。

老姥姥是妈妈的奶奶,也是妈妈最亲近的人。妈妈常给我讲她小时候和老姥姥挤一张床的事情,老姥姥睡在床尾,妈妈睡在床头,老姥姥晚上会偷偷用脚夹一粒糖果给妈妈吃。我当时总是大笑说这真是一个有味道的故事,现在我自己讲出来,竟然也像妈妈那样眼含热泪。她疼爱妈妈,也许因为这个原因,她也疼爱我。我出生时她已经八十多岁了,婴儿时期在姥姥家,我后来听大人们说,老姥姥上楼梯时一只手扶着楼梯扶手,一只胳膊夹着我,慢腾腾地上楼下楼,我是被老姥姥颠大的;后来大人们也常常问我,以后挣了钱要先给谁啊,答案无一例外应当是辛苦把我带大的老姥姥。可惜她还没等到我参加工作挣第一笔工资,就离开了。

我初中刚毕业那会对民国时期的事情特别感兴趣,想起来老姥姥可是出生在大清时代的人,于是抱着纸笔就开始和老姥姥聊天,人小鬼大地想写出来一部惊天地泣鬼神的创世神作,然后就开始小记者一般连珠炮似的采访。老姥姥倒也饶有兴致,每天看着电视里的那些对话也是无聊透顶,我问一句,她答一句,时不时还会发出咯咯的笑声说:你这是要当记录员嘞。

老姥姥没有名字,应该叫她曹李氏。她的少女时期曾经有过名字,叫李守财。因为没有坐在深闺里当无忧少女的命,也就不配拥有无忧少女的名字。那个年代,她也裹脚,但和那些触目惊心的小脚老太不太一样的是,她只有脚趾轻微变形,大小也只能算作正常。当我兴致勃勃地以为这一定是当时赶上了时代的潮流解放了双脚,询问之下才发现老姥姥并不知道有什么解放双脚的潮流,只是因为家里穷,需要她去干活,才只裹了几天就放开了。当时我有点失望,没有什么阔绰家庭思想开明疼爱千金的背景,也没有与封建势力顽强斗争的情节,就是一个随意的家庭决定,随意地删掉了老姥姥那个时代女性应该具备的特点。

之后的故事稀松平常。其实是难以想象的生活,只不过在当时的我看来,所有这些家长里短式的伟大曲折都在当时动荡的时代背景下不值一提。她嫁给了太爷爷,侍奉着卧病在床的婆婆。婆婆是个难伺候的婆婆,瘫痪在床还要吸烟;太爷爷上有兄嫂分家出去住,只有老姥姥负责婆婆的饮食起居,稍有不合意,婆婆就拿着大烟杆子敲她的头,她不能躲,只能站在那里被敲出后脑勺的几个包,因为“没有资格”。我印象最深的是,老姥姥说起这段往事时伸着食指在空中点着,说自己的婆婆“又白又胖,像个大长虫”。

再之后,生活一如既往地困苦,又加了几倍的困苦。哥哥嫂子拿走了家里唯一的粮食还不承认,老姥姥追出去要回粮食反被哥哥嫂子踹在地上。回到家里继续被婆婆骂,老姥姥当时也是刚烈得很,受不了这奇耻大辱,喝农药自杀了。不过她被救了回来,娘家人也过来帮她讨公道,于是老姥姥在婆婆面前终于扬眉吐气了一番,也维持了一段没被骂没被打的日子,生活又继续一地鸡毛但凑合着过下去了。她当时轻描淡写说自杀的时候,我看着她全是沟沟壑壑的脸,觉得自己对这个喜欢佝偻着腰打盹的小老太太的坚强与忍耐一无所知。

老姥姥有三个孩子,其实应该更多,但是有几个夭折的。总之姥爷是最小的儿子,姥爷7岁的时候,太爷爷就去世了。一个寡妇带着三个孩子生活,怎么听怎么难。但是我一字不识的老姥姥做出了一个决定,让我姥爷去上学。我不知道她当初基于什么做出了这个决定,但是考虑到她的知识水平和当时困难的家庭情况,我只能说她是一个明智的女人。后来的姥爷努力学习,出人头地,成了我们那里德高望重的人物,也一直把老姥姥接在身边侍奉。

多年的媳妇熬成婆,但是姥姥和老姥姥之间的关系似乎和一般的婆媳关系不太一样。上学的时候每次去姥姥家吃饭都要抱着一种看戏的好奇心看着两个人斗嘴。估计是老姥姥年轻的时候强硬惯了,说话直接了当有时候还很难听,加之各类骂人的口头禅穿插其间,让人有种终于见过世面了的感觉。婆媳关系是很难相处的,尤其这个婆婆还总是骂人。不过我姥姥很快就适应了和老姥姥的相处模式,学以用之,练就了一个加强版;有时候听姥姥讲话甚至像是听到了一个嗓门儿更大的老姥姥翻版,甚至有青出于蓝的迹象。因为我们的家庭后来有了我和表妹,姥姥说话改不过来带那些口头禅的习惯,常被舅舅和妈妈使眼色说:“有孩子在这呢”,姥姥每次都像个小姑娘似的捂着嘴笑弯了眉梢,指着淡漠地坐在那里的老姥姥说:“我年轻的时候可是一句都不会说,都是你们奶奶教的。”再看我老姥姥,坐在那里面无表情地继续放空,似乎想用岁月静好、现世安稳的假象告诉我们她是无辜的。

世道那么难混,不说几句强硬点的话来给自己的内心壮胆,她又怎么敢带着三个孩子生活下去?

姥爷工作忙,常出差,中午经常只有姥姥和老姥姥吃饭。老姥姥吃饭不挑,但会说姥姥哪些地方没做好,姥姥便反驳回去,一来一去,俩人也是过了充实的一中午。用现在的话说,她们俩就是日常互怼。后来我上高中,姥姥身体不好生病住院,那段时间妈妈和舅舅轮流去医院照顾姥姥,我留在姥姥家里陪老姥姥。其实我和老姥姥也没有太多话能说,时不时说两句然后就是漫长的尴尬的寂然。老姥姥还是坐在那个靠着窗户的沙发那里,安静地目光放空,突然有点激动地说:“如果是我就好,我去替她死。”那句话把我惊到了,我当时跑到洗手间去哭了一阵;我不知道她们的感情到了这种地步,说起来这种关系,更像是忘年交的闺蜜,整天互相拌嘴,真有事儿了却愿意拿命来抵对方安康。两个人一个比一个嘴硬,私下里哪一个不是刀子嘴豆腐心的角色。

她太过要强,很多时候带着一种近乎偏执的坚持。她的腿摔断过两次,当时她住在小儿子也就是我的姥爷家里,拒绝一切人的搀扶,自己拄着拐杖或者扶着墙慢慢挪腾。她喜欢甩开抓着她的手的人,抛下一句酷酷的“别扶我”继续行走;她不知道什么是苦难,她觉得人生总是苦难,既然如此,就不存在苦难一说了。相比于那些经历着时代变迁和思潮变化的老人,她似乎一直都是生活在自己家庭的一隅,与外界隔绝也顺势排斥着外界,她的生活变化称不上波澜,更罕见什么大时代的缩影,她只是一个命运经常会受到家庭左右的弱女子,却在时代的惊涛骇浪里我行我素,顽强而执拗。

最后的最后,我用我拙劣的文笔写下关于你的一切及其他,写下对你说的话。

我希望你在天堂一切都好, 我希望你不要挂念我们。

我希望你还能充满活力地指着电视笑话里面小人的对话,我希望现在回去再看看那个你常坐着发呆的沙发。

你会骂咧咧说听不懂我说话,我会生硬地转化成听起来好笑的方言迁就你的想法;

我出生时你抱着我长大,你走的时候我却没能回去再拉一下你的手,说一句我爱你呀。

我把你的存在当成了理所当然的习惯,却忽略了你已经太老太老即将离开;

妈妈说生老病死都是自然的安排,可我还是以为你会永远陪在我们身边。

我懵懵懂懂第一次听到了死亡,有点麻木也有点不知所言,然后才后知后觉地感到难受和不习惯。

就好像从出生到现在的一切,都有你的存在:

像是从前坐在阳台上低头打盹,像是从前坐在饭桌上时不时夹菜,像是你咧嘴微笑时的声音, 像是你干枯纤细的双手招呼我来帮你穿针引线... ...

我还是希望你一切都好, 希望你一切都好, 一如一直以来对你所有的祝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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