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子又躺到了桥洞下那张完完全全属于他的破烂的芦席上。
紧闭着双眼的男孩,耳朵里塞满了瞎眼爷爷语气不重但充满疑惑的责问。现在,他只想安静地躺一会儿,但心头上巨大的喧嚣烦闷焦躁难受搅扰得他片刻不得安宁。
他,对不起瞎眼爷爷!
砰的一声,黑子狠狠地把自己的头往水泥桥墩上撞去。
艳红的血沿着黑瘦的脸颊缓缓地往下流淌。很快,就在下巴那汇成了一颗红灿灿的血滴。
坠落到凉席上的血滴,瞬时又变成了一个小而艳的圆。
黑子抬手用力一抹,那个小小的圆便从芦席上消失不见了,只留下一处淡淡的长长的血痕。
黑子用手又抹了抹自己额头上的血,顺势抓起席子旁边的一把细土摁在了脑门上。额头上的疼痛暂时压住了他心里的痛苦。
不知呆坐了多久,突然,他一把粗鲁地扯下了自己身上那件淡褐色的白上衣。他用它盖住了自己的整张脸,他静静地闭上了眼睛。
现在他什么也不想做,只想好好地睡上一觉,他的心太累了,只有睡觉才能帮助他忘记心里的重压。
黑子逼着自己沉沉地睡了过去。
这一觉很长,很长,长得似乎没有尽头才好。
等黑子再次醒来时,天已经黑透了。没在黑暗中的平原四周静悄悄的,远处时不时传来几声“咕噶”“咕噶”的蛙鸣。
黑子从破烂的芦席上一跃而起,心急火燎地往家飞奔而去。他从来没有这么晚回家过。他和爷爷赌过很多回气,拗过许多次心,但他从来不晚回家,他打心眼里不希望瞎眼的爷爷为他着急。在这个世界上,他只有这么一个亲人。
晚风呼呼地贴着耳朵轰鸣。黑子使劲地挥舞着双臂奋力往前飞奔。五六里的路程现在一下子变得无比漫长,怎么也跑不到头似的。
黑子急疯了,他闭上眼睛,上排牙齿紧紧地咬了一下下嘴唇。握着拳头,他不顾一切地往前奔去。
快点,再快点。快啊。快啊。黑子感觉自己的双腿慢慢在发酸,腹部开始胀痛。但他一秒钟也不想停下,他不能耽搁哪怕是一秒钟的时间。
到了,到了。黑子气喘吁吁地弯下腰,双手无力地撑着自己酸胀的双腿,他长长地吁了一口气。他终于跑到自己家门口了。
黑子探头往自己家院子里看了看。瞬时,眼泪子弹似的从他眼睛里一下子迸射了出来。
黑子一点防备都没有。
没有灯亮着,没有灯亮着。家里一片黑暗。
那黑暗如墨般凝重。
黑子本以为他会看见一盏亮着的灯。而他就是为了那盏应该亮着灯一路狂奔而回,但现在那盏一直亮在他心里的灯却寂静地黑暗着。这一切太令人猝不及防。
家里黑着,黑子的心也跟着浓墨般地黑了。
黑子像只受了伤瘪了气的破娃娃无力地倚靠在自家破旧的木门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此时,男孩的心里涌动起一股澎湃的失落。汹涌无比。
黑子原本以为瞎眼爷爷会等他。他以为瞎眼爷爷一定会等他。而到最后他才发现瞎眼爷爷根本就没有等他。
瞎眼爷爷竟然没有等他!看来这回瞎眼爷爷是真的生了他的气。瞎眼爷爷还会原谅他吗?
黑子的两条腿酸了,软了。顺着木门,他重重地瘫倒在地上。
他的飞奔没有任何意义,和他相依为命多年的瞎眼爷爷也不记挂他了。瞎眼爷爷看来根本不打算原谅他的莽撞。
黑子深深地屏住呼吸,他怕自己一泄劲,那排山倒海似的伤感会再一次带出他好久不曾因为伤心委屈而落下过的眼泪。
木门“砰嗵”一声重重地撞击在土坯砌成的泥墙上。这一记沉闷的撞击声久久地回荡着,回荡在如墨般的黑暗中。
“谁?”
屋里的人显然被这一记重响惊动了。
“黑子,是你吗?”
老人独有的干涩嘶哑的嗓音穿过浓重的黑暗,穿透黑子耳朵里那层薄薄的膜,一下子唤醒了黑子瘫软的双腿。
一个鲤鱼打挺,那股刚刚消失的力量突然又重新回到了黑子的身体里,他再次像头小野狼似的冲进院子。
他往里屋快速地飞奔。
“爷爷,是我。”
“我回来了!”
黑子扶着桌子,来不及喘口气,赶忙粗声粗气地应着瞎眼爷爷。
坐在黑暗中的瞎眼老人循声抬起头。那一刻黑子突然发现瞎眼爷爷脸上那两个深而黑的凹坑竟然闪着奇异的光芒。黑子一惊,爷爷是可以看见他的。爷爷难道没有瞎?
爷爷真的可以看见他吗?
黑子紧张地盯着瞎眼爷爷的双眼。
可瞬间,那两束奇异的光就在黑子的眼睛里消失了。黑子看到的只是同往常没有任何分别的两只毫无生机的凹坑。
黑子心痛地默默地注视着瞎眼爷爷。那一瞬间的狂喜消失得彻彻底底,干干净净。
无边的黑暗中,祖孙俩沉默地像两尊塑像。谁也不愿开口说第一句话。因为谁也不知道第一句话该说些什么。
瞎眼爷爷没有提上学的事。瞎眼爷爷甚至也没有追问黑子到底去了哪儿。
瞎眼爷爷不吭声,黑子也不吭声。
破旧的茅屋里有着海一般深沉的寂静。广阔无边的来自两颗心灵的对峙形成的波涛来来回回地在黑子和瞎眼爷爷之间汹涌着。没有人愿意开口,谁也不愿说话。黑子和瞎眼爷爷都不知道该怎么妥善地解决那个磨人的难题。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