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先勇先生是小说家,本身也教授《红楼梦》课程多年,通过他的研究,他认为《红楼梦》程乙本要优于庚辰本。2017年6月,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推出的以程乙本为底本的《红楼梦》中,收录了白先勇先生所作的前言,在这篇前言中,他用了不短的篇幅论述了程乙本优于庚辰本。今天来谈谈他其中的一个论据,即秦钟遗言。涉及本部分的内容,全录如下(见该书前言第13页):
秦钟是《红楼梦》中极少数受宝玉珍惜的男性角色,两人气味相投,惺惺相惜,同进同出,关系亲密。秦钟夭折,宝玉奔往探视,“庚辰本”中秦钟临终竟留给宝玉这一段话:“ 以前你我见识自为高过世人,我今日才知误了。以后还该立志功名,以荣耀显达为是。”这段临终忏悔,完全不符秦钟这个人物的个性口吻,破坏了人物的统一性。秦钟这番老气横秋、立志功名的话,恰恰是宝玉最憎恶的。如果秦钟真有这番利禄之心,宝玉一定会把他归为“禄蠹”,不可能对秦钟还思念不已。再深一层,秦钟这个人物在《红楼梦》中又具有象征意义,秦钟与“情种”谐音,第五回贾宝玉游太虚幻境,听警幻仙姑《红楼梦》曲子第一支〔红楼梦引子〕:“开辟鸿蒙,谁为情种?”“情种”便成为《红楼梦》的关键词,秦钟与姐姐秦可卿其实是启发贾宝玉对男女动情的象征人物,两人是“情”的一体两面。“情”是《红楼梦》的核心。秦钟这个人物象征意义的重要性不言而喻。“庚辰本”中秦钟临终那几句“励志”遗言,把秦钟变成了一个庸俗“禄蠹”,对《红楼梦》有主题性的伤害。“程乙本”没有这一段,秦钟并未醒转留言。“脂本”多为手抄本,抄书的人不一定都有很好的学识见解,“庚辰本”那几句话很可能是抄书者自己加进去的。作者曹雪芹不可能制造这种矛盾。
对此,我有一些不同的意见。白先生说,秦钟遗言对《红楼梦》有主题性的伤害,我认为恰恰相反。在我看来,我们论述一部作品的主题时,一定要摒弃自我偏见、自我观念认知,而要回到作者本人所处的时代与文本中。因为,假如不这样做,往往便如黑格尔所说,“人们总是很容易把我们熟悉的东西加到古人身上去,改变了古人。”
实际上,在阅读《红楼梦》的过程中,这种“改变了古人”的错误并非没有犯过,所谓“一部《红楼梦》,单是命意,就因读者的眼光而有种种:经学家看见易,道学家看见淫,才子看见缠绵,革命家看见排满,流言家看见宫闱秘事。”我们现在解读《红楼梦》所秉持的宝黛叛逆、唱响了封建社会的挽歌、阶级斗争等等观点,往往是几十年前意识形态在这部伟大作品上的反应,而并非作者的本意。
那么,这部作品的主题是什么呢?我认为,即便《红楼梦》的主题不单一,也至少包含了这一层的意思,那便是作者曹雪芹的忏悔。作者这种忏悔的心态,在小说重要的第一回,已交代明了(以下引文均出自人民文学出版社红研所1996年版):
今风尘碌碌,一事无成,……,实愧则有馀,悔又无益之大无可如何之日也!当此日,欲将已往所赖天恩祖德,锦衣纨袴之时,饫甘餍肥之日,背父兄教育之恩,负师友规训之德,以致今日一技无成、半生潦倒之罪,编述一集,以告天下……
在写到不得补天的石头时:
因见众石俱得补天,独自己无材不堪入选,遂自怨自叹,日夜悲号惭愧。
石头上的一首偈云:
无材可去补苍天,枉入红尘若许年。
甲戌本在此处批曰(以下批语均出自吴铭恩《红楼梦脂评汇校本》):
书之本旨。惭愧之言,呜咽如闻。
《红楼梦》第三回,有《西江月》二词批贾宝玉:
无故寻愁觅恨,有时似傻如狂。纵然生得好皮囊,腹内原来草莽。潦倒不通世务,愚顽怕读文章。行为偏僻性乖张,那管世人诽谤。
富贵不知乐业,贫穷难耐凄凉。可怜辜负好时光,于国于家无望。天下无能第一,古今不肖无双。寄言纨袴与膏粱:莫效此儿形状!
之前有论者说,这两首词是“寓褒于贬”,这么说是在夸赞贾宝玉了。今天我们读来,未尝不可以作为作者的无奈自嘲,而并非褒扬。
类似上文所举的例子,还有一些,已能说明作者创作的主题,其中便有忏悔。这么说来,秦钟遗言于贾宝玉,让他“立志功名”便不奇怪了。而就在秦钟的遗言处,有脂本批曰:
谁不悔迟。此刻无此二语,亦非玉兄之知己。观者至此,必料秦钟另有异样奇语,然却只以此二语为嘱。试思若不如此为嘱,不但不近人情,亦且太露穿凿。读此则知全是悔迟之恨。
实际上,秦可卿与秦钟皆“钟情”,说二人都是因情而死也不为过。姐姐秦可卿临死托梦,嘱托脂粉英雄的凤姐预备家族衰败的对策,而弟弟秦钟临死返魂,嘱咐最像国公爷的贾宝玉立志功名。秦氏姐弟完成了对最有可能振兴家族的两个人物的告诫与嘱咐。作者这样运笔,或有深意存焉,也更可能如此写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