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姥姥二进荣府,为贾家带来了一股俗流,本是最不起眼的,谁知竟如天山脚下的细流,裹着土木泥沙,转瞬间便汇聚成了协力东下的长江,浩浩汤汤,横无际涯,波澜壮阔。
自从贾政出了学政,府里上上下下大大小小仿佛脱了缰一样,无限欢腾,到刘姥姥进园,达到浪巅,高潮之后尚有余波。我的印象里,似乎只在这么一段时间,小儿女们放飞了自我,上了年纪的老怀弥慰,一家老小欢歌笑语,真是神仙一样的日子。
这样的生活状态,书外人也痴迷不已,我相信每个人都会想要这无忧无虑快快活活的日子,但其实大家都知道,想要长久的保留是绝对不可能的,只能存在于现实之外想象之中,瞬而又瞬的一段时光。
姥姥掀起的浪潮是极其显而易见的,年长的还好,不过是一向幸福的加意表露,她的俗流在儿女辈中倒勾引出了许多的真性情,我在翻书时,不禁也失声而笑。
鸳鸯和凤姐撮弄刘姥姥,属实调皮得很,但其实无论她们出于什么心思,都没有恶意。当然不管站在谁的角度上,取笑也好,作弄也好,一定要顾忌当事人的感受,这个当事人并非是鸳鸯凤姐贾母等人,而是刘姥姥。不能因为结果即使对于刘姥姥而言都是大好的情况,就忽视了她们的错误。几句题外话。
四十回中,李纨备下了船后,贾母携着老少坐船而游,这时的王熙凤,不再是执掌生杀大权作威作福的二奶奶,也不是争风喝醋的老婆媳妇子,活脱脱一副少年人模样。
凤姐儿也上去,立在舡(船,书中注:吴语中音香),也要撑舡。贾母在舱内道:“这不是顽的,虽不是河里,也有好深的。你快不给我进来。”凤姐儿笑道:“怕什么!老祖宗只管放心。”说着一篙点开。到了池当中,舡小人多,凤姐只觉乱晃,忙把篙子递与驾娘,方蹲下了。
王熙凤的年纪本就不算多大,左不过二十岁出头,也就比宝钗大上三四岁。在正常的生活当中,她虽然擅揣人心,才能卓越,但她要像刘姥姥进园后这么的调皮捣蛋,是绝不可能的,体面、威严、妇德等许多规矩钳制着,尽管她再从小假充男儿养。
刘姥姥进了府中,好像一时间里大家伙都放下了戒心,恢复了一部分人之为人的原本面貌。撑船的凤姐大概是个皮猴子模样,又哪里是在封建礼法的重重围堵之中所能见到的亮丽风情,压抑的天性得到短暂的释放,是个地地道道的可爱顽皮鬼,一见之下,欣喜不已。
刘姥姥这股俗流,在贾府简直是激发出了另一个世界,善善相济,以自然牵动自然,以凡俗勾引凡俗。
四十回中,金鸳鸯三宣牙牌令,以牙牌作为酒令,这是古时候的一种语言游戏,刘姥姥在一叠声的兰声雅言中,表现得极为不凡,反正我这读书人自愧远远弗如。
鸳鸯行酒令行到黛玉这里的时候,黛玉说的话是:“良辰美景奈何天”和“纱窗也没有红娘报”,前面西厢记妙词通戏曲中出现过一次,下面也有注脚,两句话都来源于王实甫的《西厢记》。这本书里面的故事在那个年代,位于禁书目录之列,属于所谓的淫词艳赋,以林黛玉的性子绝不会在大庭广众“失于检点”而宣诸于口。
但她确实毫无防范地说了出来,还被宝钗注意到了。她善咏,且甚有捷才,随便想个什么诗文句子,并非难事,将禁书的内容脱口而出,除了私下里把这些诗文曲词常在嘴里念叨的原因之外,我认为其中也有俗流的推手。
得意者常常忘形,小姑娘虽不是得意的情况,但那样的喜悦氛围下,理性的一面戒备之心毕竟会被减弱。仅是如此推断是可以说得通的,不过要结合后文中的余波,才更加显而易见。
当下刘姥姥听见这般音乐,且又有了酒,越发喜的手舞足蹈起来。宝玉因下席过来向黛玉笑道:“你瞧刘姥姥的样子。”黛玉笑道:“当日圣乐一奏,百兽率舞,如今才一牛耳。”众姐妹都笑了。
姥姥这副尊容,我是不大能够想象得出手舞足蹈到底是个什么模样,但酒醉之中率性而为,而且是个乡下无知无识的老妇人,必然是俗到姥姥家了,约莫是能够把人笑破肚肠的。这时候的黛玉虽然出言取笑,也是她的一贯作为,她这里的言行都还算中规中矩,但在后面的余波中,那就完全是另一般样子了。
林黛玉忙笑道:“可是呢,都是他一句话。他是那一门子的姥姥,直叫他是个‘母蝗虫’就是了。”说着大家都笑起来。
刚说到这里,众人知道他是取笑惜春,便都笑问说“还要怎样?”黛玉也自己撑不住笑道:“又要照着这样儿慢慢的画,可不得二年的工夫!”众人听了,都拍手笑个不住。
黛玉笑道:“别的草虫不画罢了,昨儿‘母蝗虫’不画上,岂不缺了典!”众人听了,又都笑起来。黛玉一面笑的两手捧着胸口,一面说道:“你快画罢,我连题跋都有了,起个名字,就叫做《携蝗大嚼图》。”众人听了,越发哄然大笑,前仰后合。
故事发展到这里,黛玉的性子越发清晰,她是惯常嘴上轻薄人的,与贾母等人的宽厚截然不同。以往取笑讥刺常常会闹出不愉快,但她这次打趣的对象是刘姥姥,可以看作是个完全不相干的外人,故而在他们姊妹们之间,出现了向所未有的和谐欢乐场面,让人不胜喜爱。
从没见过林黛玉这样的高兴快活,从没见过她这样的放开怀抱,如果不是她那一贯的贫嘴贫舌,才思敏捷,倒好像是另一个人似的,异常罕见。
贾母、王夫人、薛姨妈等年纪大的人,性子格外宽容,不过这些小儿女们却还没到那种程度,一个个取笑起人来,未免与厚道有些距离,尤其是起头的林黛玉,尽管她们是少年人跳脱轻浮的天性。
她一向很喜欢出风头的,元春归省的时候是,咏海棠的时候是,作菊花诗的时候是,现在这个时候也是。偏她又心思细腻,才品卓众,促狭起来,最是刁钻。她形容刘姥姥为母蝗虫,宝钗说她“用春秋的法子,撮其要,删其繁,再加润色的比方出来,把那形景都现出来了。”
说母蝗虫的是她,说携蝗大嚼图的也是她,打趣取笑的源头不是别人,正是林黛玉,宝钗等人也不过是林黛玉一气顺下来的。虽然贾惜春告假诗社,要把园子画下来,才是目前的正经事,这段故事也本该围绕着惜春才是,然而黛玉仿佛花丛中游弋的蝴蝶,丰姿笑貌,喧宾夺主,倒像是所有人围绕着她转一样。
(黛玉)指着李纨道:“这是叫你带着我们作针线道理呢,你反招我们来大顽大笑的。”李纨笑道:“你们听他这话。他领着头儿闹,引着众人笑了,倒赖我的不是。”
黛玉忙道:“铁锅一口,锅铲一个。”
黛玉笑道:“你要生姜和酱这些作料,我替你要铁锅来,好炒颜色吃的。”众人都笑起来。
黛玉又看了一回单子,笑着拉探春悄悄的道:“你瞧瞧,画个画儿又要这些水缸箱子来了。想必是他糊涂了,把他的嫁妆单子也写上了。”探春“嗳”了一声,笑个不住,说道:“宝姐姐,你还不拧他的嘴?你问问他编排你的话。”
到探春嗳的那一声,我忍不住笑了起来,黛玉这促狭鬼委实太惹人喜爱了。这时候的黛玉不是那常常对月伤怀临风洒泪的凄绝病美人,仙子变了尘心,成了世间平凡又幸福的邻家常笑小姑娘,活泼可爱,爱怜无限。
与那一分痴绝的凄美相比,这时的黛玉乃是凡俗之美,那是近人的风情。黛玉心里是极向着温情的,调笑不厌的情状,方是她的天然本性,这样的她也才让人会心喜欢。宝钗对她来说固然是一个不可或缺的释怀贵人,但刘姥姥的俗,才是她能将内心展露出来的重要推手。
何曾见过如此耍宝讨笑的颦儿?俗流之中,高兴的忘了情,别有一番动人之处。
黛玉笑道:“到底是姐姐,要是我,再不饶人的。”宝钗笑指他道:“怪不得老太太疼你,众人爱你伶俐,今儿我也怪疼你的了。过来,我替你把头发拢一拢。”黛玉果然转过身来,宝钗用手拢上去。
这一段格外觉得触动,我此前说过宝玉是黛玉一生之中最重要的人,是她最重要的依靠,其实言外之意很明显,黛玉的遭际太可怜了,她最缺的是让她内心安稳的依靠。纵然宝钗是下意识疼爱黛玉,其实这些动作按常理不会有什么波澜,但对于黛玉,那是一辈子最想要得到的温暖,在她内心上的触动外人很难想象。我看到这,很是暖洋洋的,心也软了下来。
至情之人,怎能不苦。有情皆苦,何况情极?她心底很苦,苦得超出很多很多人的想象,也只有在这般流俗的作用下,方能够释放出本来的自我。说颦儿喜欢出风头,其实错了一半,下剩的一半是因为她很渴望得到别人的呵护与关爱,所以要表现,要主动吸引他们的目光。越是无心之举,越是能反映出她的真实内心。
只有把黛玉这株秉性如蒲柳般的文弱花木,从天上拉到地下,充分汲取俗流的营养,作一株彻底向阳的花木,方能得生。只是这样,世间也再无林黛玉。
这一段故事,真是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