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尤下
接第20章目录--始源
不止是元崖的妖化,下一瞬地面也开始动荡。
一种奇异的波动传来,重锦凝神看向脚下,隐约意识到什么,一声”趴下“还没喊出来,惊天动地的爆炸声就像闷雷一样从周围一直向这边蔓延炸开。
同一时间,他感觉对面的岳霓楼迅速冲过来,一下子压住了他的后脑勺,把他护在了身下。
在爆炸声中整个丛林的地面都抖动起来,一时间炸的乱石飞扬,无数的碎石噼里啪啦的从山道间滚落下来,他们脚下的地面往下塌陷。
这里的一切显然是一早就安排好的,先利用元崖引诱,再用妖傀围攻,最后爆炸震落,来一个请君入瓮。
重锦整个人被岳霓楼挡在身下时,一抬眼,还看到他抬手伸到自己头顶挡了一下,挡住了一块不大的落石。
大概持续了好几分钟,等爆炸声一停,重锦甩了甩头,抓了身上的人一把,叫了一声:”岳霓楼。“
爆炸近在咫尺,震得他耳鸣不止,不由得稍微提高了说话音量。
岳霓楼闻声,探手在他的耳朵上捂了一下,似是安抚,然后起身把他拉了起来,沉眸环顾四周。
余晟也艰难的抱着头站起来,喘了口气,又被扬起的灰尘呛得咳了两声,一边捂着口鼻,一边扭头去找其他同伴。
眼前灰尘厚重,视线受阻,他弯腰往地上摸索了一下,捡起刚刚被震飞出去的火折子,吹了两下,火光在空气中堪堪点燃,突然就被一阵气流熄灭了。
岳霓楼见状,一只手从怀里摸出符纸,往前走出一步,刚要祭出符篆,袖口就被人拉了下。
重锦偏着头盯着远处,低声道:”.......有东西过来了。“
余晟扶着同伴刚把身上的碎石和灰尘甩下去,堪堪站直,听到这么一句又僵住原地。
岳霓楼抬起头,半眯着眼,没有怀疑,只道:”哪个方向?“
重锦凝神:”左手边。“
话音刚落的瞬间,岳霓楼就驱指催动符篆推了出去,符篆闪着金印,穿过前面的厚尘,像打中了什么东西,稀稀落落掉了一地。
听动静不像是妖傀,众人先不由得松了口气,然后又听到了一阵窸窣声。
那声音又低又尖,吱吱个不停,声势不浩大却绵延不绝,岳霓楼接连摸出三道明火符将眼前的灰尘尽数驱散,众人一抬头,看清了一群在半空盘旋的黑压压的飞行物。
这群飞行物生的十分古怪,通体要更为黝黑,表皮黑亮的像是泛着一层油光似的,翅膀拍打的速度也极快,双瞳在迷雾中闪着绿光。
众人愣了一愣,不由自主的全都停止动作,只盯着它看。
余晟讶然:“这些是蝙蝠?”
眼前的黑色蝙蝠体积比寻常蝙蝠大两倍不止,简直是长了翅膀的肥地鼠。
重锦脸上没太多表情,仰头与这群黑沉沉的蝙蝠定定对视,这种蝙蝠他见过很多,以前在牢谷,那些人就有豢养蝙蝠的习惯,几乎每一处炼傀台里都能见到。
以那些炼化失败的炼品尸体为食,吃饱了就会被放出去,利用叫声激怒驯化那些试图反抗的炼品互相残杀。
为首的那只蝙蝠眼发绿光,下一瞬发出一阵尖锐的叫声。
这叫声又尖又利,绵绵如刀刮过耳膜直击心脏,震的人一阵热血直冲头顶。岳霓楼狠狠皱了下眉,刚要出手,重锦已经先他一步迅速踢了一枚碎石将其击落。
重锦回头道:“它在召唤同伴。”
岳霓楼凝眸,看了他一眼。
话音刚落,那群蝙蝠果然齐齐扎了过来,几乎一下子就到了面前,狂飞乱舞的拍着肉翅,拍的眼花缭乱什么也看不清。
岳霓楼手里的短箭瞬间投掷而出,凌空将四五只阴蝠串烧一样的串起来,钉死后面的树干上,从那几只蝙蝠的身体里流出绿色腥臭的气味,同时正过身,又祭出符篆打在了四个方位上。
余晟等人怔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锃锃数声再次拔出剑,剑锋的余威横扫而出,将逼至眼前的蝙蝠一剑斩落,一时间像无数黑豆子一样噗噗的掉了一地 。
要是人看到这批身先士卒的同类也就不敢上前了,可惜这些蝙蝠常年以腐尸烂肉为食,煞气和戾气更深,前面的被切死了,余下的照样凶恶的往前冲,那带钩子的爪子一扯就撕开了一块皮肉,几个人瞬间被划出数道伤痕。
众人下意识原地蹦跶,在身上拍来拍去,有两个人身上趴了好几只,这一拍蝙蝠扑腾飞起,猛地朝旁边的重锦扑过去。
周围一片混乱,这些蝙蝠见了血之后食髓知味,速度更快,其他人来不及反应,重锦已经感觉它们悉数扑倒了眼前。
他身上没有趁手的武器,原本就是一边留意周围的动静,一边隐着身形往后退,突然被蝙蝠缠上,当即身形极快的一转,但也只是躲过去前面的几只,还有一只直接窜到了他脖颈间。
重锦顾不上反应,拿手一横准备挡住这一下,就听到了咔一声,那只蝙蝠的翅膀和身体分了家。
岳霓楼走过去,他刚刚打出去的几道符咒其实在落阵眼,最后一张打出去后前面瞬间起了一道隔绝屏障,外面的暂时进不来,里面的也已经被剑光清理的差不多,空气中全是一股腐臭的血腥味儿。
大概是动作太急,岳霓楼气息略显紊乱,呼吸声有点发急,几缕细碎的头发荡在眉间,额上竟然微微起了一层薄汗。
重锦楞了一下,张了张口,刚要开口,就只见岳霓楼囫囵的将带血的短箭插进腰间的箭匣中,脸色有一丝焦急的一把抓住他,将他拉至身前,低头看着他的右手。
重锦顺着他的视线垂眸,这才注意道虎口位置不知什么时候还是被咬了,有两点红黑的啮印,还没开口,岳霓楼已经把他拖到一边找余晟要了水冲洗。
重锦有点反应不及,岳霓楼已经将水往他手上淋。
直到一囊袋水都倒完了才停手,又用虎口掐住他的下颌,把他的脸掰正看了好一会儿,见他没什么反应,才似乎是松了一口气。
重锦回味过来岳霓楼的行为,不知道心里是什么感觉,岳霓楼也只看着他,没说话。
重锦想说这些蝙蝠没有毒,只附带一点麻痹效果,下一瞬,就感觉岳霓楼握着他的手腕越来越用力,他动了动唇,声音还没发出来,一阵头重脚轻就随之而至,眼前的世界整个晃了晃。
他脸上表情麻木了下,这感觉并不陌生,也没有多难受,只是身体变得分外沉重,眼前的一切动作都变的非常缓慢和飘忽。
岳霓楼皱眉的动作在他眼前一点点放大,他无法控制自己的身体,失力的朝后退了一步,然后被一双手掌撑扶住了。
“这是怎么了?中毒了吗?”
”这蝙蝠有毒?!“
几个同样被蝙蝠咬了或是溅到了蝙蝠血的人见状,吓了一跳,连忙低头检查自己,但又没有发现自己有什么异常反应,不由得满脸震愕。
余晟顿了顿,看着岳霓楼揽着重锦的样子,突然愣了下神。
接下来的事情,重锦有些模糊了,只觉得四周乱哄哄的,十分嘈杂。
他感觉自己身上像是着了火,烫的吓人,在岑然的冷汗中感觉有人托着了他的脸,让他靠着一个柔软的位置,中途似乎发生了一次剧烈的震动,然后是一阵刺眼的白光。
他迷迷糊糊的睁开眼睛,看到岳霓楼近在咫尺的侧脸,下颚绷的紧,垂下来的头发扫的他脸有点痒,他无意识的摩挲着额头蹭开,视线逐渐变黑,彻底失去了意识。
再醒来的时候,看到不是昏暗的丛林,也不是岳霓楼冷硬的侧脸,而是一面隔屏,屏上绣着两支交缠的花蔓。
昨晚他才见过一次。
这里是驿馆二楼岳霓楼的房间,他们已经回来了。意识到这一点,重锦抬头往外看,屋里门窗都没有关,一眼就看到了站在廊道上说话的两个人。
“这种蝙蝠毒毒性一般,主要是麻痹心神,昏睡几个时辰就自然会醒。”
“他身体状况很好,恢复的也很快,不用担心。”
“当务之急还是先想想被元崖放出来的那些妖傀怎么解决吧,这次的事没那么容易。谁也没想到那个元崖居然是木氏长老堂的余部,在这里潜伏了多久?城守营这次是在劫难逃了。”
是墨君烨。
他一句接着一句,语重心长的交代完,就踩着一串脚步声下了楼梯离开了,岳霓楼在原地站了好一会儿,才转身往屋里来。
重锦坐在床上,听到脚步声,回了回神,掀开盖在身上的一件黑金色斗篷,先绕过隔屏走出去,脸上有点不知道该做什么表情的别扭不自在。
岳霓楼面色如常,看到他出来,脚步顿住,自上而下扫视他的脸色。
重锦张了张嘴,想说话,又不知道要说什么。
还是岳霓楼先道:“感觉怎么样?”
现在临近午时,距离他们上山过去几个时辰,他低低的嗓音微微下沉,有点倦懒,重锦抬手看自己左手虎口的位置,那里已经被清理过了,而且缠上了纱布。
“没事。”重锦应了一句,声音含着刚醒的微哑。
这一晕在意料之外,他不知道是不是两年没有接触过那些蝙蝠,抵抗力变弱了,一口下去,那种熟悉眩晕和混沌感来势汹汹,压都压不住,他就这么当着岳霓楼的面晕过去,还不知道对方会怎么想。于是他道:“我睡了多久?”
岳霓楼过了一会儿才回答他:“两个时辰。"
重锦不知道说什么,轻轻“嗯。”了一声。就在这时,岳霓楼忽然道:”以前见过那些蝙蝠?“
重锦点了点头。
当时的情形他明显表现的对那些蝙蝠很熟悉,没什么好隐瞒的,抬头迎着岳霓楼询问的目光,想了想,重锦道:”在牢谷见过。那里有很多这样的蝙蝠,叫声听久了会头痛。”
岳霓楼神情一顿,不知道在想什么,过了一会儿才淡淡道:“寄尸噬灵蝠。”
重锦蹙眉:”你们给它取得名字?“
”嗯。“岳霓楼静了片刻,补充道:“食阴灵,主寄生,麻痹心神。但畏火惧光,以后再遇到可以往有光的方向跑。“
重锦木着脸没有接这句话,他主动提及牢谷也不是想让岳霓楼教他怎么对付那些蝙蝠。
只是岳霓楼问了,他就不想瞒住。
他从岳霓楼身上收回视线,抿了一下发干的嘴唇。然后就看到岳霓楼落在地上的影子晃动起来,抬头看见岳霓楼走到旁边往杯子里倒了杯水,又折回来递给他。
岳霓楼手指端着杯壁,指骨又直又长,手背的地方破了块皮。
重锦视线就落在了那只手上,想起这只手扬起来替他挡了一块落石的情形,那一下应该挺疼的。
见他发怔出神,岳霓楼道:“不渴?”
重锦捻了捻指腹,立即抬手接过来喝了一口,见岳霓楼还盯着他,下意识又喝了一口。
一直到把一杯水喝完,他才停下,岳霓楼伸出手,重锦就又把杯子递回到了岳霓楼手中,一个接的自然,一个递的也自然。
岳霓楼放下杯子,落在地上的影子晃动起来,人朝着书桌走了过去,刚坐下,门口就传来脚步声,一名青衣修士走进来,将一叠东西放在他手边。
“宗主,你要的黄纸和朱砂。”
岳霓楼问:“外面怎么样?”
修士道:“左权使在城门加强了防守,城民们已经控制起来,墨少谷主正带着人在逐一清查。”
岳霓楼:“嗯。”
那修士等了两秒,没等到其他指示就又自觉的出去了,光听蹬蹬蹬的脚步声就能感觉得出有多急。
重锦想到墨君烨刚才的话,除了那些从三里石窟放出来的妖傀俘虏,现在的当务之急是他们谁也不知道七里城内部谁到底有多少人被元崖植入了那种带有妖毒的钉子,也许只是一个普通的城民,走在街上都有可能突然妖化。
那样的的话,七里城将面临的是一次全面的妖傀爆发。
这也是刚才墨君烨所说的”在劫难逃“。
等那名修士走后,岳霓楼已经提笔沾了赤色的朱砂在那些黄纸上勾画出一道道繁复冗密的轨迹,重锦走过去看了眼,跟之前在地牢里用来射杀妖傀的那些火符箭上的纹路相似。
想来那些长箭能轻易射杀妖傀,就是因为有这些符篆加持。
岳霓楼下笔的动作很稳,写符的速度却极快,不一会儿的功夫就写了十几张,铺的满桌子都是,动作间带着微不可查的急促,又写了一会儿,气息也开始急促起来。
重锦眼睫动了一下,问:“你不休息一会儿吗?”
问完他自己都愣了,像是没明白自己为什么会说出这种话,还好岳霓楼并没搭理他,燧石般的眼瞳像冰封的冻湖紧盯着符纸,不知道是不是根本没听见。
重锦暗暗松了口气。
很快,他就知道了岳霓楼根本没有时间休息。一盏茶不到的功夫,不断有人来找他。
城守营刚刚完成排查,发现了一半以上的妖毒携带者,城门外围就出现了疑似妖傀活动的痕迹,而这边才派出人手支援防守,余晟又过来说城民中有人发生了妖化。
到后面,岳霓楼的回答已经变得非常单一且冷酷。
“出现异常者就地击杀。”
“宗主,这样会不会引起......."
重锦猜想这句话后面应该还跟着“民愤”或是“不满”之类的字眼,但他已经在岳霓楼冷燧的目光下噤声了。
这个人被吓走后,岳霓楼短暂的停顿下来,看着铺的到处都是的符纸,他动了动手指,似乎做点什么,却一时间没能抬起手。
重锦在一旁看着,不自觉皱了皱眉。
算起来从地牢轰炸到现在,岳霓楼忙的脚不沾地,几乎没停下来过,现在又耗费大量心神写符,这么长时间的持续消耗,换做其他人早该受不住了。
顿了顿,他弯腰伸出手,将满桌横七竖八的符篆一张张收起来,岳霓楼出了下神,目光转而看向他,没说话,只是在重锦手伸过去的时候抬了下胳膊,方便他将下面压着的符篆抽走以示对他行为的默许。
半个时辰后,重锦又在岳霓楼的默许下将近两百张符交给了一位青衣修士,让他带去城门转交给余晟。
随后,便跟着岳霓楼去了城中城民临时检查处。
七里城的全部城民分批次都被聚集在了城中最大的一片空地上,由城守营修士紧紧把守,如果有人出现了肉眼可见的妖化症状,就会被立即击杀,尸体当场拖走焚化。
其余所有人全部分散开来,人与人之间至少隔了三尺距离,避免肢体接触——无论彼此间是朋友,还是家人。
整片空地上鸦雀无声,但每个人都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恐惧,夜幕再次降临之际,周围燃起的火把让这个地方笼上了一种类似祭葬的悲戚感。
墨君烨拿着一根细长的银针,挨个在他们手指尖扎针取血,这个动作他重复了整整一天,十息后水的颜色变红就把人放走,颜色变绿就会被拖走,然后是一声绝望惨叫。
一个人被带走了,发出一声痛苦惨叫,旁边的人死死抱着自己的头深埋在膝间,不敢看也不敢听。
又一个人被带走,又一声惨叫。
被杀死的人可能连自己为什么死都不知道,他们甚至都没有弄明白发生了什么。
在他们看来只是寻常的一天,寻常的出了一趟门买菜散步,就接到了封城的消息,然后被带到了这里,有老翁,有女人,还是牙牙学语的孩童。
时间一点点在拉长,像蛇吐出危险的信子,一边令人心生侥幸,一边让人如同凌迟。
无声的恐惧在蔓延,而当岳霓楼出现时攀上了顶峰。
不少人都知道最近七里城来了这么一号大人物,连城守营城主都敬畏三分,明明是个面貌俊美的青年,抬手间却能定人生死,经常一身墨青襟衣出现在城门。
此时他缓步走来,及腰的长发随意的顺肩披散,目光扫过四周时,里面没有一丝郑重或悲悯的情绪,跟墨君烨对视一眼后,就那样漫不经心的绕过去,从另一边加入检查。
他的速度比墨君烨快了一倍不止,几乎一眼就做出了判断,轮值的修士跟在后面,脸色苍白,喉咙抽动,有几个不堪忍受的躬下身,努力抑制干呕。
岳霓楼淡淡的扫了一眼,就有人上前将其搀走,新的人替换上来。
重锦停在人圈外,火把的光将漆黑的夜幕照亮,城民们都或蹲或跪在地上,他一眼过去就能轻易找到岳霓楼的身影。
死寂沉沉的人群中,岳霓楼还在继续往前走,他途径的地方,押走的人比比皆是,放走的人寥寥无几,惨叫和挣扎是唯一永恒的东西。
夜风浩荡,把血腥气吹了进来,重锦看不见岳霓楼的表情。
他只是觉得这样一个背影,很好看,也很......遥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