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节——崩落
“所以,李则红平常没有多少朋友?”坐在副驾驶的柯秋臻沉思了一下,再次问道。他口中的李则红,就是那位死去的研究员的名字。
“据我所知,他的朋友不多”,一边扶着方向盘避让一辆在半夜飞奔的渣土车,杜锐恒一边说道:“怎么说呢,他是个非常老实的人,平常也很少说话,有什么事都闷在心里。有时候,我要是不问他,他甚至都不愿意跟我说。”
“原来是这样啊”,柯秋臻望着车窗外飞逝而过的一盏盏路灯,一整天忙碌带来的疲惫感就如潮水一般漫了上来。使劲晃了晃脑袋,他可不想在刚认识的人开的车上睡着,那也委实太尴尬了些。
“我还是第一次见到……嗯,遗体或者说尸体”,杜锐恒打着转向灯下了高架桥,“不是说我没有参加过葬礼之类的事情,只是一个失去生命的人倒在我的面前,这种感觉很不好。”
“我能理解,第一次见到这样的事,很多人都会睡不好”,柯秋臻同情地看了一眼开车的人,“我自己第一次在办案中见到遗体,是一个欠了地下钱庄高利贷的人跳进湖里自杀,打捞上来的那个样子,还有散发的那股味道,我这辈子都忘不了。”
“说起来,我还真的一直没见过你”,柯秋臻好奇地问道:“可能是因为我平常经常加班,作息不规律?”
杜锐恒笑了一下,答道:“不是的,我经常要做一些课题,有时候就住在地质所那边了,科研工作者也像你们警察一样,都是经常加班的。”
说话间,越野车开进了小区,停靠在两人的单元门旁。
“我有一个请求,希望你能答应”,杜锐恒坐在熄了火的车里,昏暗的夜里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正准备拉开车门的柯秋臻闻言一顿,转过头来。
“我会提供更多关于我这位朋友的情况”,他想了想,继续以笃定地口吻说:“作为交换,我希望你也能告诉我这个事情的后续进展。我知道你们组织上有规定,但你就当做是咱俩之间的一个协定怎么样?除了咱们二人以外,其他谁也不知道。”
柯秋臻坐在副驾驶上,下意识点了一根烟,作为警察,职责不允许他答应这个违反办案规则的私人协定,但他同样也很想借着这个案子的顺利解决,获得局里更多的认可。
“咳咳……咳咳咳……”猛烈的咳嗽声传进耳朵,柯秋臻说了声抱歉,熄灭了手上的烟,他看了一眼被烟味呛得不行的邻居,咬牙说了一声:“成!我这边没问题,我也希望你那边说到做到。”
“想喝点什么?果汁还是茶,我这里没有酒和烟”,杜锐恒端着一盘花生米从厨房走了出来,放下盘子又站起身说道:“我明天会跟单位请个假,这个事办好之前,我实在没有心情再回单位了。柯警官,请你相信我的诚意。”
柯秋臻点了点头,“都已经是后半夜了,咱们简单说几句,然后先休息一下,更多的情况明天我到了局里才知道。”
杜锐恒笑了一下,说道:“没事,我也正想先了解一下大概情况,然后才知道该怎么帮上你们的忙。”
“是这样啊”,短暂的交谈后,杜锐恒靠向身后的椅背,双手交叠支起下巴。
李则红在中午的时候发出了那篇遗言,死亡时间是下午三四点左右,董宁安等人撞开宿舍门是晚上六点多。法医潘维萋确认了死因是机械性窒息,但同时在胃部发现了致死剂量的安眠药成分。痕检曹仙钰对现场的初步勘察没有什么太大的收获,由于房间内的混乱,甚至连是否出现过搏斗痕迹都暂时无法确定。
“听你刚才那么说,你的这位朋友在很早以前,就跟你抱怨过上司剽窃自己科研成果的情况”,柯秋臻好奇的询问道:“难道你们内部就没有对此进行任何调查吗?”
“怎么没有?”杜锐恒玩味地笑了,“学术界也不是什么佛门净土,扭曲的师生关系和自以为是的老人实在太多了。我经常劝他,眼光放长远一些,有些事等到合适的时候再提出来,可是他不听,唉……”
听了杜锐恒简单描述的柯秋臻,在心里为李则红进行了一个大概的画像。
一个生长在贫寒家庭的高材生,凭借自己的学术能力进入了地质所,父母远在几百公里外的山区农村,这简直是典型到不能再典型的一类群体形象。
不过让柯秋臻有些失望的是,杜锐恒这位邻居所提供的信息,都是一些警方经过初步走访以后就能得到的情况。他此刻有些后悔,刚才不该跟面前这位科学工作者,签下什么莫名其妙的“君子协定”。科研人员就该好好做科学研究,办案这种事,果然还是得警方自己完成,其他人谁也靠不住。指望这些生活在象牙塔里,满脑子都是各种石头的人,能够对现实生活乃至警察办案起到什么作用,还不如去想想明天是否加班或许才更有意义。
望着面前这位开始给他泡茶,水雾浮在眼镜上的人,他在心里轻轻叹了口气,朋友永久的离去对任何人都是个不小的打击,虽然杜锐恒明显帮不上什么忙,但这份心情他很能理解。只是,该怎么委婉地告诉他,这份“君子协定”必须取消呢?
“我想,这个案子恐怕你们有的忙了”,杜锐恒全然没有管眼前的刑警在想些什么,自顾自地说:“依我看,他不是自杀。”
虽然已经决心“撕毁”那份“君子协定”,柯秋臻还是忍不住多嘴问了一句:“你为什么这么想?我看他的遗书写的非常激烈,大概是一门心思想要离开这个世界,所以才会同时服用安眠药,然后又用石头把自己勒死吧。”
“不,不是那样的。一般来说,不会有人同时采取两种方式自杀的”,这位素未谋面的邻居端起茶杯喝了一口,缓缓说道:“就像我们吃饭的时候,如果有筷子,就不会再用刀叉。这种多此一举,实在是太奇怪了。”
“我知道你的朋友去世是件很难过的事情,但我希望你不要……”正要打断话题的柯秋臻,看到杜锐恒将茶杯重重往桌子上一顿。
“我很了解李则红,像他这样凡事都追求准确,甚至都有些偏执的人来说,如果已经确定一种方法的有效性,就不会再画蛇添足,同时尝试另外一种方法”,柯秋臻眼里“满脑袋都是石头”的人,以一种十足严肃的目光投向这位警察,“安眠药的起效非常快,所谓的第二种自杀方式还没完成就陷入昏迷,是很有可能会发生的情况。他不会允许自己连自杀这种事,都搞得乱七八糟。”
“这些事我们会调查清楚的”,柯秋臻斩钉截铁地说道:“感谢你的茶,也很感谢你今天给我提供的这些信息,但后面的事还是让我们警方自己来完成吧,专业的事就应该交给专业的人来做。”
“我从来没有质疑过你们是否专业”,杜锐恒似乎也有了火气,“但我不相信你连这一点都看不出来,竟然还以为只是简单的自杀。这样吧,我和你打个赌,如果我赢了,你我之间的协议继续有效。如果我输了,我不仅不再追着你们询问后续,而且所有事情结束后,我替我那位朋友请你们警方吃一顿饭,怎么样?”
“赌什么?!”柯秋臻彻底生气了,加入警队这些年,他还是头一次碰见这样古怪的人。
“就赌那瓶安眠药”,杜锐恒笑了,笑得像一个看见赌徒落入圈套的庄家,“李则红既然服用了安眠药,为什么你们的痕检没有在现场找到?一个决心自杀的人,干嘛要把用来自杀的药物刻意藏起来?我敢打赌,这瓶安眠药就在容莫诚,也就是李则红他遗书中所举报的那个上司的宿舍或者办公室里。你敢不敢赌?”
“赌就赌!”柯秋臻觉得他自己今天一定是疯了,也许是这个赌局激起了他在警校时的那股意气,又或者是他自己此刻还未休息的疲惫大脑做出了错误的指令,总之,他接下了这个赌局。
“很好,那我们明天就能知道究竟是谁赢了”,杜锐恒举了举他的手机,“刚才的话我都已经录下来了,可不要反悔哦!”
第二天,顶着两只熊猫眼的柯秋臻,敲响了曹仙钰的办公室门。
“怎么了?我的柯大警官,我不是跟老赵说了嘛,有任何发现一定会跟你们说”,看着一脸倦容的柯秋臻,曹仙钰也忍不住打了个哈欠,“那个研究员的房间可真是够乱的,我今天还要带董宁安小弟弟一起去收拾。”
“安眠药……”柯秋臻犹豫了一下,还是决定问下去:“死者既然服用了安眠药,你目前有在现场找到吗?”
“啊!安眠药!”曹仙钰仿佛想起了什么,拿起桌子上的几张照片说:“你来看,这是昨天我在现场拍的照片。真的很奇怪,潘姐说死者服用了安眠药,可我昨天到了现场以后,一直到现在,都没有找到那瓶安眠药在哪。真是怪事,我也不是第一次碰见服用安眠药自杀的人,一般都会放在死者的床头或者桌子上,可是我昨天在现场找了半天也没找到。今天我和董宁安小弟弟过去,就是要找那瓶安眠药……”
正低头说着,曹仙钰一抬头,却发现柯秋臻已经不知道什么时候离开了。
“你是说,容莫诚有可能下毒,害死了李则红,那瓶安眠药应该在容莫诚的办公室或者宿舍里?”赵国巽的办公室里,柯秋臻的顶头上司揣着保温杯坐在沙发上,仰头看着天花板。
“是的,从动机上来说,容莫诚作为李则红的举报对象,很有可能出于杀人灭口的想法,采用某种方式,对死者的饮食里投放了大量安眠药”,柯秋臻一脸凝重地说道:“除了动机之外,容莫诚也有作案时间,潘姐她们推定死亡时间的下午三四点钟,容莫诚正好回宿舍里取东西。”
赵国巽沉默了一阵,皱紧眉头,“可是,小柯啊,如果我们想要对容莫诚的住处还有办公场所等地方进行搜查,就意味着我们已经将这个案子作为他杀来调查了。如果搜查之后没有找到证据,这个影响是很重大的,你也知道,现在这个自杀案已经成为了舆论关注的热点,局里的压力很大,我们必须要慎重。”
“赵队,我只是想做一个简单的初步调查。如果别人问,我们就说只是为了对案件进行必要的信息搜集,确保自杀结论的可靠,您看如何?”
“也好,既然有这样的作案嫌疑,还是调查一下比较好”,赵国巽思索了一下,点点头,示意他批准了这项行动,“你带上安民涛,两个人一起去,顺便再走访一遍地质所的相关人员。”
如果谁问柯秋臻最不喜欢跟哪个同事一起执行任务,那一定是安民涛。赵国巽只是个有些大男子主义的基层领导,而这个人的嘴里永远对女性抱有浓重的恶意,一路上安民涛没少抱怨潘维萋多生事端,也没少阴阳怪气曹仙钰作为痕检有多失职。柯秋臻时常觉得,跟这样的人同在一个单位,真是令人反胃的事情。公安队伍要是什么时候开展匿名的内部调查,他一定要举报坐在副驾驶上的这个王八蛋。
“我说柯大哥,咱们这一趟赶紧走个流程弄完就行了,曹仙钰他们痕检都找不到的东西,让咱们来找,这不是纯属瞎折腾吗?”安民涛还在那里喋喋不休的唠叨着,柯秋臻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后者立刻闭上了嘴。
只是柯秋臻的心里,却有一种非常不妙的预感,跟人打赌从来输少胜多的他,这次搞不好会输掉这个怪异的赌局。
惯常的询问走访依然没有得到什么新鲜的东西,除了地质所里几乎能用毛孔感受到的风声鹤唳,柯秋臻二人没有发现任何有价值的信息。李则红的那些同事和上级所传递的信息,甚至还不如昨晚杜锐恒说的那样准确和详细。
“走吧,去这位副所长那里打声招呼,咱们就可以回去了”,午饭就在地质所对面的快餐店随便打发的安民涛,已经越来越不耐烦,他巴不得早点离开这个跟他自己八竿子打不着的鬼地方。
柯秋臻懒得理他,敲响了容莫诚的办公室房间门。一阵脚步声后,文质彬彬的地质所副所长打开了房门。
“警察同志你们好!快请进!快请进!”见到是来办案的人员,容莫诚脸上堆起了比昨晚赵国巽接潘维萋电话还要虚假的笑容。看来不管是否存在剽窃,这都是个足够虚伪的人,柯秋臻在心里毫不客气的下了定论。
甫一坐定,正准备低头扔掉能量饮料罐的柯秋臻,却看到了垃圾桶里的一样东西。
那是一瓶安眠药,瓶子上的封面依旧崭新。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