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狼身边女孩踏火而来。王方旋早就看清她是文雀儿了。她不是瞎了么?为何眼珠还在?一只蓝色琉璃光华,光彩中隐隐约约全是人,男人、女人,赤裸身体纠缠一处,脸上表情又像痛苦又像欢愉,男人喘息声、女人呻吟声,夹杂一起,好像一个声与光的迷宫,陷进去就再也走不出来了;另一只灰色广阔,死气沉沉,看不到一点变化,有如冬天整日遮住太阳的灰色的厚厚的云彩一般,沉淀着无数怨恨。她身边那个毛脸少年,就是“媒鬼之术”施术者毛狗了吧?细细黑毛遮住了脸上皮肤,眼神呆呆怔怔,嘴角流出长长白沫,佝偻身子,看着真像一条狗呢,委屈、可怜,又藏着无数的怨愤狠毒。
火海中,奎木狼救跟在文雀儿、毛狗身后。他身材高大,披散着头发,眼神如针一样扎在王方旋身上。“娄金狗、胃土雉、昴日鸡、觜火猴、参水猿,毕月乌,六位兄弟,六条性命,王方旋,我与你不死不休。”
“嘻嘻,嘻嘻,什么死啊活的,好哥儿,小官人,我们只管耍子来也!”文雀儿坐在火焰高处,蓝色眼珠光华流转妩媚之极,笑道。
“鹦鹉白,白鹦鹉,情姐姐下凡,鬼煞儿走路。”毛狗还是呆傻样子,竟唱起歌谣,一会儿眼神突显诡异笑容,又唱道:“毛狗黑,黑毛狗,狗吃屎,吃屎狗,剜了心肠好做酒;毛狗黑,黑毛狗,狗吃屎,吃屎狗,挖掉眼珠盖高楼……”
王方旋突然头疼欲裂。过去种种全浮现在他脑海里。八岁之前,他岂不是也如毛狗一般?也是同样的呆呆怔怔,同样的狗一样活着。八岁之后的日子,如流水一般平淡,青松苍翠,白云悠然,荒山孤寂。黑鹤玄和子、白猿秋湖子,虽是亲切和蔼,但终究不能与他说话。他常常一人坐在悬崖边上,看下面深谷云遮雾罩,想那云雾后面会是另一个世界么?还有师父无奰子。山上十年,他从来没看过师父正面,永远都是在水泠崖中背身批发面壁。他经常想,那个在他八岁刚上山时牵着自己的手走在青城小道上的会偶尔低头对他笑的道人是真的有过么?
过去,是真的有过么?
火海里烟雾升腾,红的火黑的烟,好像自他出身时就在身边。还有种种哀嚎痛哭。还有江心快船上被杀的娄金狗、胃土雉、昴日鸡、觜火猴、参水猿、毕月乌。他们都微微笑着,好像死并不很痛苦。但他的心却似乎分成了两半。“一字杀,魑魅魍魉六月雪。”王方旋,你的剑下游魂冤么?不冤么?“二曰情,两小无猜空中月。”王方旋,娥姐姐漂亮么?漂亮,很漂亮,但已是状元夫人。那我呢?莫名的,闪在他眼前的竟不是文雀儿。而是……“‘因芙蓉而为媒兮,惮褰裳而濡足’,我叫神女褰裳。”紫色裙衫,铃铛声响,还有那清脆歌儿:“一杯子酒来是新春,武大郎结拜了常遇春……”
他以口问心,不停的问着自己,只有看到褰裳时,心中才是宁静的,快乐的。可是,三人行呢?
赵二郎罗英也在火海中。他们身影飘忽。“我是要谢你解脱了我呢,还是要恨你杀了我?”高大肥胖的赵二郎笑嘻嘻道。“其实成为媒鬼,那感觉……很不好说呢。你眼里是鬼,可我的身体中充满了力量,以前想做不敢做的事说做就做了,想上不敢上的女人撇开她双腿直接上就是,想杀不敢杀的人直接杀他娘的……一切放下了,很轻很轻,人就像风一样,飘在地上……也有些快活呢……”
“你快活了,我呢?”罗英跟在赵二郎身边,絮絮叨叨道。“我的心丢了。”他撕开胸膛,里面空荡荡的,“我的眼珠没有了。”他双眼空洞,只是一个血窟窿。“我什么也没有了,这一辈子活了图什么?”他唠唠叨叨,说自己从小跟着个师父,挨打受苦,才算学了点本事,又在江湖中飘着,今日饥明日饱,好容易投身锦衣卫了,小心翼翼办事也当了官做到了总旗,可是,可是,“我的心丢了,眼珠没了,我活了一辈子图个什么啊?”他不停的在问,没有人回答。
“狗贼,我跟你到阎王殿里对质,总让你下十八层地狱……”卖茶大嫂和孩儿也窜到了火海里,大嫂拉着赵二郎,又掉头对王方旋道:“还有你,一碗粗茶,你走就是了,又给我哪门子的玉来?害我们母子为这狗贼所害,我,我也要拉你到地狱阎王殿里对质,还我们母子命来……”
“哥哥,我好冷,好怕,你来陪陪我好么?”孩儿也跟罗英一般,胸膛空荡荡的,眼睛空洞洞的。
王方旋心如刀绞。他本以为对卖茶大嫂和孩子的愧疚会慢慢淡下去,这时愧疚却像一条隐伏在黑暗中的豹子,突然窜出来,狠狠一口咬在他的心上。“好,我跟你们走。”王方旋想迈步跟了大嫂孩子,任她们把他拖到阎王殿里,拖到十八层地狱里,是刀砍火烧还是剜心剖肺,都由她们了。
“兀那婆子,只管聒噪什么!”赵二郎嘻嘻哈哈笑道:“这便是地狱,哪来的阎王?我再杀你母子一次,看有什么管我?”他起身,挥刀,先搠孩儿心口,后一道剁翻大嫂。
“不要。”王方旋大喊,就像跳出去救大嫂孩子,只是他浸泡在火海中围着的血水洼里,血水黏糊糊,他越是挣扎越是难以挣出来。赵二郎哈哈大笑,大嫂孩子竟又活了过来,哭哭啼啼,于是他又一遍搠孩儿心口剁翻大嫂。一遍又一遍,在王方旋眼前不停重复。
他只能眼睁睁看着。血洼火海,黑烟鬼叫,他似乎也成了火海中沉浮的鬼一样的生灵,最开始是痛,继而麻木,慢慢沉沦……
“哎,仁义礼智,人之四端,无恻隐心,非人也;无羞恶心,非人也;无辞让心,非人也;无是非心,非人也……人伦而为鬼蜮,性情此间泯灭,终至天下陆沉、人心沦丧,吾辈逃名逃命,又逃到哪里去呢?”
突然,火海中传来一声叹息,一阵话语,跟着一个三十多岁粗褐长衫书生,踏着火海而来。他面色苍白,带着病容,眼珠却深沉如海,反射着火光黑烟,一定黑漆漆的亮色却始终不会泯灭。“先生!”卖茶大嫂突然站在他的身边;“父亲!”孩儿依偎在他腋下,他轻抚孩儿头顶,眼神怜爱。
“你们生疑,知悔,有愧了么?”他又抬头,看着赵二郎、罗英、文雀儿、毛狗、奎木狼以及火海中沉浮生灵,道。
“疑?悔?愧?”文雀儿一愣,又嘻嘻哈哈笑起来,只管唱着:“阿姐阿姐儿去寻人,寻来寻去寻着子小官人……”毛狗儿也仍是呆呆怔怔唱着歌谣“……剜了心肠好做酒……挖掉眼珠盖高楼……”奎木狼木声道:“我只有恨!”赵二郎呵呵笑道:“老子要多轻松有多轻松,疑、悔、愧?酸子莫来倒牙!”罗英只若未听,仍是絮絮叨叨自己的苦楚。
火海中群鬼笑声如哭,如呻吟,如号泣,如千万只老鼠一起磨牙噬血。
“王方旋你呢?有疑有悔有愧否?”书生又盯着王方旋,问道。
“疑,愧,悔?”王方旋怔忪中突然想到师父无奰子教导,大声喊道:“天生万物,何物不冤?虎噬羊,狼撵兔,西风肃杀,木叶凋零……我有什么可疑可悔可愧的?”
“好,好,好。好个‘天生万物,何物不冤?’你即如此说来,还是心中在疑。孺子还有可教处!”
“不,不,不,我不悔,不愧,不疑……”王方旋脑海中混乱一片,头像千枚钢针在扎,痛的不能自已,手从血洼里抬起,血淋淋的捂在脸上,不停摇头,知道:“不,不,不……”一时间,自己也不知道要“不”什么,只是大叫大喊。
突然,耳中就听霹雳一声,他放下手睁开眼睛,就见自天边飞来一道黑光,越飞越近,却是一块呼啸而来的黑色圆石,圆石绕着火海血洼飞了几转,火海血洼瞬息全都消失,并赵二郎诸人也都一时不见,只书生,慢慢向远方退去,看着王方旋,脸上笑容悠然,越来越远,越来越淡,终至不见。
王方旋眼前又只有那头大狼,还有大狼身边文雀儿、奎木狼,狼腹下的毛狗。大狼仰着头,看着空中呼啸圆石,脊背上鬃毛竖立,长嚎连连。
就听空中一阵平平声音:“宁焱子,你既然来了,总得留下点什么!”声音方罢,空中圆石紧跟着便向大狼呼啸而去,只听“轰”的一声,砸在大狼站立山岗上,一时尘雾大起,渐渐散落后就见山岗上空无一物,远远的,山岗下一头大狼痛嚎逃走。大狼身后跟着三人,趔趔趄趄,就如月下鬼影一般。
“痴儿,你还未醒么?”空中声音叹息道。
“师父,我,我……”王方旋眼前一黑,身子软倒,沉沉晕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