混乱的末世,特别容易引发人们思考时间和生命。按思想史来看,重大的突破口往往是在极乱的时期产生,先秦诸子、魏晋玄学、南北朝佛学,都是如此。可以说,重中之重的思想奠基,已经在安史之乱以前完成了。在文明内部,也存在着一种防卫机制。威胁感十足的时候,它们就会跳出来保护自身。或者说,无论他们采取什么样的态度来反馈,其实都是自救的表现。如果他们不闻也不问,便真的是自弃了。
《古诗十九首》处处讲的是失望、绝望,但处处讲的是焦渴的希望。外冷内热,和庄子是同一作风。时代越乱,他们越觉得生活是没有指望的,躯体从出生是用来受罪的,生命是没有色彩的。那个时代常把生命比作什么?是朝露,是尘埃,什么颜色也没有。既然身体是用来遭罪的,也就明白佛教为什么在这个时期广受欢迎了。东汉末年,僧众在江淮地区已经建造了许多伽蓝,黄河流域自然无需再讲。
东汉末到南北朝时期,是人类经过的最黑暗的夜路。北方游牧民族入侵北纬35度的地区,不光中国如此,西方也是。匈奴人西走,日耳曼人南下,整个欧亚大陆都是水深火热。太多的历史学家都对战争重大关注,而忽略了自然灾害与瘟疫的因素。
洪灾、蝗灾、旱灾、地震,将导致粮食欠收,人们为了生活,自然要离开家乡去逃荒,这就有了四起的流民。看过《一九四二》的朋友,应该很清楚这一特殊群体的生活特征和心理特征了。《古诗十九首》里为什么那么多游子、弃妇,说轻松一点可能是经商去了,说现实一点可能是做了流民中的一员,饿死人中的一员,被征役者的一员。
整天和死亡打交道的人,看死亡者之死亡的人多了,他们的生命意识的确和太平时不同。“白骨露於野,千里无鸡鸣”的事例不是夸张,而是真实存在。
《古诗十九首》的温情中,有股冷峻在。他们直写冷峻时,有时让我感到有一层隔膜。说明白点,是因为不同的社会状态,影响出不同的生命观。我们只能看,只能听,却无法触摸。他们思维的视野,因为生活的分崩离析变得广阔起来,而我们太严整、健康,所以视野很平实了。完全健康的人可以活成薛宝钗,但活不成林黛玉。诗人的痛苦不是自找苦吃,而是因为性格的死循环使苦来纠缠他,诗成了一种排解。今人蠢在自找苦吃,如鲁智深进洞房,扮作小姑娘。所以一些诗,只能看到力量,看不到气韵。力使诗歌变得厚重,韵使诗歌变得轻灵。重的极端是板滞,轻的极端是飘忽,杜甫和李白都有过这个毛病,更不用说韩愈、孟郊了。
现在,让我们读一读这生与死的悲慨吧。
去者日以疏,来者日以亲。
生与死,如来与去。离开的人越来越远了,而新生的事和我们越来越亲近。
我八九岁的时候,曾祖母去世。她有好几个孙媳妇,生前唯独喜欢让我的妈妈剪指甲,我也是从妈妈那里知道“缠足”的事儿。曾祖母住在小爷家靠东的房间,葬礼时沉睡在中堂下。下面放的大概是草,铺上办丧事用的单子。条几上两盏白蜡烛,门外就是一口上了漆的棺木。所有人都在忙,没人在棺木旁边。我当时心情并不太伤悲,而是感到害怕:这么大的一口黑棺材,未来也会装上我吗?当时想到死亡距离我还远,才算稍稍平息。等到大人们挪动棺木的时候,才感到心安。直到现在,我对上了漆的棺木仍然有心理恐惧,一看到它就发憷。
一开始,家里还有曾祖母的衣物,中堂下也有焚烧冥纸遗留的印迹,家人们也会谈到她。时间越来越长,印迹没有了,衣物没有了,谈到她的时间也越来越少了。我老家原来有个挂在墙上的相框,有一幅她坐在椅子的照片,现在老屋没人了,照片也就收起来了。当初的新坟,现在长满了杂草。这就是“去者日以疏”吧。
出郭门直视,但见丘与坟。
古代的城市大致可以分为内城与外城,也就是城、郭。内城住王公贵族,外城住老百姓。诗人既然出了郭门,就是来到野外了。举目而顾,既没有草长莺飞,也没有斜阳草树,而是只有土坟石墓。诗人的情绪是极其低落的,野外未必没有其他,然而他的眼睛里只有凋谢的、死亡的、无声的安息。从另一个方面讲,如果郊野只能见到许许多多的坟墓,只能说明这个时代的死亡率是偏高的,这个社会是不正常的。
古墓犁为田,松柏摧为薪。
这两句诗是残酷的典范。我们为死者修建一个坟墓,一可以寄托哀思,二来是尊重死者的生命。到了作者的眼下,这种情况就保不住了。他告诉我们,哀思是不存在的,尊重的情感也不存在。古墓犁为田地,还有谁去纪念?还去纪念谁?事实上,这句诗也有一个暗喻,在什么情况下古墓会被挖掉,平为田地呢?没人看护,没人扫墓,周围人不知道这个墓是谁的,甚至人们不知这块小小的土馒头,是坟墓还是土丘。也就是说,这家人已经全部不在了。他们是人还是土,没有差别。人的虚无感,从此而生。
不仅人是虚无的,自然也是虚无的。给死者乘凉用的松柏,去了哪里了?火炉里,成了柴火了。这是斩尽杀绝的手段,是自然给文明的反击,是生命给社会的报复。这个时候,人们已经不在乎伦理了,不在乎社会了。无论你来或不来,或者说你就算来了,又有什么要紧呢?还不是要“为田”、“为薪”么?“来者日以亲”,仍然要慢慢变远的。
唐代刘希夷在《代悲白头翁》里,曾经引用过这句诗。他说“今年花落颜色改,明年花开复谁在?已见松柏摧为薪,更闻桑田变成海”。唐代的生命意象和汉魏时期都不同,汉魏的露珠、尘埃没有色彩,而这里的桃花却鲜丽了。汉魏人感觉不到生命之美好,而唐代却认为生命是色彩纷呈的。
白杨多悲风,萧萧愁杀人。
白杨被风一吹,树林间落叶匆匆,风声都是悲怆的。作者移情于物,故物著其色。萧萧惶惶,正像是生命在人间飘飘荡荡,不知东西。抓不住方向,找不到安定,怎么不愁杀众生呢?到这里,我们可以看到这首诗的全部景色,没有鲜活,没有艳丽,没有什么能让诗人留恋的的东西。
我们会为美丽打动,为异物吸引,而作者的心,却一直停留在坟墓上,停留在一切让我们痛苦、压抑的景物上。生命已经没有分量了,动力也不存在了。不——
思还故里闾,欲归道无因。
作者还想返回故乡。他还想给生活最后的安顿。回到故乡的人是什么生命状态呢?“大风起兮云飞扬,威加海内兮归故乡”,这是刘邦式的富贵还乡;“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无改鬓毛衰”,这是贺知章式的告老还乡;“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这是诗经式的胜战还乡,而《古诗十九首》里,不用说富贵胜利,连平安还乡也不存在。他们的故乡有什么呢?有青青柳草,有驽马促织,有菟丝女萝,有奇树机杼,有用这些故乡之物讲了一千遍相思和等待的旷妇。然而——欲归道无因。
回不去。如果回得去,就不会“古墓犁为田”,“松柏摧为薪”。
故乡,不仅难回,更加难回。
本文系《古诗十九首》随笔第7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