蜗牛

  老丁打电话给我的时候已经是夜里一点了。当时我正歪在床上,接电话的时候才发现我本打算睡觉。她让我出来陪她喝酒。

我和老丁已经有半年多没见了。她是我小学同学,现在成了我唯一说得上话的小学同学——这个星球上有七十亿人,为什么刚好是她?

她一反常态,坐在酒馆的人堆里,很客气地向我打招呼:“你丫真慢。”我说,您要是别小学毕业之后一公分没长,我也不至于这么难找。   那天老丁喝得很快,话也说得少。等她开第三瓶的时候,我拦住了她,说老丁你可不能这么喝,你那酒量也就小学生水平,喝倒了算谁的。她愣了好一会儿,忽然说:“别老丁老丁了,还是叫我丁大队长吧。”

我也愣住了,清醒了不少,周围仿佛一下子好亮,然后是一阵恍惚和眩目。   这感觉让我疑惑起来:我们到底是没睡,还是没醒?

六年级的时候,老丁成了大队长,三条杠。可是她从来就不喜欢别人喊她大队长,尤其是在毕业之后。我记得我们刚上高中那会儿,几个小学同学约着聚会聊天,聊着聊着突然就提到大队长这茬了,起哄要给大队长敬酒。老丁当时就掉脸儿了,弄得满桌子尴尬。

大多时候,老丁很大气,所有老师都说她成熟稳重,可堪大任。她不喜欢追忆,不爱谈论过往,和我恰恰相反。所以每当我提到小学里的事情,她总对我说“无病呻吟,别老过去过去的,最瞧不起遗老遗少那一套了”。

她还说过,过去的就剩个空壳子,我是在创造,不是回忆。我当然知道她说得很对,可我依然在创造。有一次老丁说她梦到自己是一只蜗牛,让我给她解梦。我说她梦得很真实,我们都像蜗牛,都得背个空壳子。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好给老丁倒酒,洒了不少。老丁也一副少有的犹豫,好久才问我:“后来,你和周小四还有联系吗?”

我摇摇头,往后靠了靠。

哎,周小四,七十亿人里也刚好有一个周小四。

小学那会儿我喊她疯丫头,因为她能疯能玩,什么都敢。现在想想,不如叫她风丫头,因为她确实像风那样无根无垠。

我的印象里,周小四属于夏天,我无法想象她存在于其它季节;她总穿宽领口的T恤衫;她说话的时候总是要笑;她永远不会在老师责问时闪烁眼神;她跨上摩托的时候永远不会显得笨拙犹豫······周小四的形象已经如此单薄,这让我诧异,也让我伤感。

我们一起排过话剧,闲场的时候,我在写小说,她走过来,侧头看了一会儿,说我的字很女生。又问我写的什么,我说小说,题目叫“青春之年”。她笑了,笑得很切题,然后说:“青春青春,你有女朋友了吗就青春。”我放下笔,故作老成地看着她,她靠着窗,夕阳把她的头发照成了金色,我觉得她似笑非笑的样子很漂亮。我还发现她T恤领口的一侧露出了白色肩带,显得很不协调。她又笑了,我也跟着笑。笑声里只有笑声。 

我这样回忆着周小四,老丁打断我,她很肯定地说,周小四没排过话剧,我们排话剧的时候也都是阴雨天,不会有夕阳。   那时候,周小四自己爱疯,也带着别人一块儿疯。所以老师们不喜欢她。等到她和男生在 公共场合拥抱牵手之后,老师们就开始重点关注她。老师们找她谈话,发现是自讨没趣。几个班主任连同校长又找到了老丁和我,让我们和周小四保持距离,也告诫我们几个男生女生别整天混在一起。老丁对周小四说,你不要怕,我们玩一辈子。

那些日子的记忆一点一点生动起来,我想我还是要创造。

我发现老丁其实记得很多事情,只是她从不提起,这让我很感动。我们俩滔滔不绝,   像是要把那些日子一个不落地归位,像两个孩子在拼图。我问老丁,她还记不记得她当时喜欢的那个男生,老丁居然伤感了起来。我想她喝多了。我们还是聊到了周小四,我说她是一个谜,老丁说她成了一个谎言。

周小四有一次告诉我和老丁,她是个混血,有白种人的血统,她还说,家里人给她订了娃娃亲,那个男生很好,可她不喜欢,她只想和现在身边的这个男生在一起。她说她很害怕,但她不想听话,她要反抗。她说这些的时候没有笑,那会儿老丁哭了,说要永远陪着她。

再后来,就要毕业了,周小四拒绝和我们拍照。她笑着对我们说,拍什么呀,以后谁还记得谁是谁。   她再也没和我们俩联系。毕业半年之后,老丁和她偶遇了,老丁说,当时周小四和另一个男生牵手走在一起,那男生我们不认识。老丁抱住她,问她为什么不和自己联系,又悄悄问她娃娃亲的事。她笑了,她说从来没这回事,她当时是在耍我们。老丁说,周小四当时笑得很陌生,她忘不了那笑声。

可以确定的是,有人撒了谎,也许是周小四,也许是老丁,也许是我。

我们那天喝了很多,我越喝越话越少,老丁越喝话越多。老丁说,她也一直在创造,她根本不能不创造。老丁说,那段日子太美好了,后来她遇到了更多的人和事,可都像是替身,没有神韵,她知道不能这样下去,她不能把所有美好都放进这个空壳子里。老丁说,她变得鄙夷追忆,逃避“永远一起”这样的字眼。老丁说她期待一次彻底决裂的发育,可是没等来,好像一切都太早发生了,又过于匆匆。   最后老丁笑了,她说她想不到自己也会无病呻吟,她说也许从来就没什么传奇故事,没什么与众不同,这倒使她安心。

我扶着老丁出门,也可能是她扶着我。临别时她说,别人告诉她,周小四也没再长个子。

这时候我想通了一件事:不是没睡,也不是没醒,只是早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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