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叙人生❹

(四)双向情感障碍

先给你们普及一下什么叫双向情感障碍。

相信你们中的大部分都听过抑郁症。毫无疑问的。

现在这个社会给了人太多压力。

女儿上大学的时候跟我浅浅讨论过抑郁症,她说感觉从前的人二选一是好和孬,现在的人二选一是好和死。

不置可否。我脱离社会太久了。

但是秀才不出门,能知天下事——电视里,网络上,自杀的消息此起彼伏。我有一丝欣慰。原来这个世界还没有抛弃我。他们前赴后继地成为我,我于是不太孤独。

从我自己现身说法的角度来说,双向病症就是一会儿抑郁一会儿躁狂,情绪呈现两个极端化发展。挺好理解的。

抑郁的时候情绪低迷,浑身难受,头尤其难受得厉害,有点儿像普通人重感冒,昏昏沉沉,意志薄弱,什么都不想做,做不了;

躁狂的时候身轻如燕,感觉全世界都是围着我转,自己能提前感知很多事情,所以会痴迷投资——并不是全然说真正意义上的投钱,自从生意落魄以后我也很不有钱,但是躁狂的时候,思维确实空前活跃,像是能调动了大脑皮质的所有细胞一齐运作。

我能把捡来的东西拿给摆地摊的小商贩,三言两语兑换一个劣质玩意儿;再把劣质玩意儿拿给一个大一些的商家,兑换一些好点儿的玩意儿。

勉强算得上传说中的空手套白狼。

我也能用十分钟甚至更短时间的精彩演说从邻居家要来除了钱之外的任何东西——锅碗墩布挖耳勺甚至是女人家用的面膜或者擦手油。

我的投资往往伴随着及时性的回馈,这样我在躁狂的状态里愈发躁狂。

“全世界都是我的。”

第一次被送进精神病院是因为在派出所门口撒尿。

“马上我就要成为国家主席,别说派出所,我就是去天安门城墙撒尿,谁敢拦着?”我跟一同观棋的麻子脸红脸道。

麻子脸用一种鄙视的眼神看我,还笑了笑。

妈的,又是这种眼神,又是这种薄笑。

为什么我走到哪儿都会儿有这种眼神?你不信是吗?老子不给你露一手,你都不知道马王爷长几只眼。我解开裤带直接尿在派出所玻璃门上。看着黄色冒着热气的液体从玻璃上跨过略显森严的蓝色条,再流到水泥地上,然后死了一般淌下来。

边提裤子边扭头用眼神追寻麻子脸,敬以挑衅的神情。看到了,我看到麻子脸眼角的褶子一点点被扯平,上扬的嘴角开始向下,眼睛也慢慢睁大,好像见鬼。

他定是被我的勇猛吓着了。

我多骄傲,我开始放声大笑。“真,全世界都是我的!”

警察是打掉我两颗牙,才把我拖进拘留室的。

我只记得我跟一个穿着制服的胖警察,两个没穿制服的瘦子——应该也是警察的人,扭打在一起。他们有人拽我胳膊,有人扯我衣服,还有人想要把我按到墙上以此来控制我。

愤怒,我只记得愤怒。愤怒是红色的,还赔上两颗有点儿发黄的门牙。

医院的条件相对还是好很多。在这里至少我不会挨打——那些没有眼力劲儿的人就不好说了。

在入院之前,我进过两回救助站。由于是纯公益性质,管理很是暴力。像我这样察言观色的人也会被打。起床慢了打,排队不整齐了打,饭盆没吃干净了打,床板没收整干净了打。我常常好奇他们是从哪儿突然搬出来的收拾我们的工具。

去救助站也是被城管或者警察一类的穿着制服的人押过去的。

那会儿手机不太发达,我身上的小灵通总不是欠费就是停机的状态。找不到家里人,他们只得把我送到社会救助站。

这个地方关押着各种联系不到家人的人……或者叫牲口。有的被套着项圈,有的被绑在床上椅子上。大部分都是精神不太正常的。少有几个像是受了惊吓的不小心和家人走失的小孩或者老人,他们就蜷缩在墙角,怯怯地看着这里一切的发生。

救助站是不允许探视的,媳妇儿曾经泪眼婆娑地隔着监狱似的网格门,递给医护人员一封手写信。护士需要检查一切递给病人的物品,所以信件的内容自然也要首先暴露给他们。我看到一个满身肥肉的男护士抽着鼻子,旁边的女护士已经哭得有决堤之势。

信的内容我却不太记不得了,几次三番我让媳妇儿把当年的信件找出来给我,好找个地方裱一下挂起来告诫自己(我常常无意识地犯病),然而媳妇儿翻遍了家里所有的角落都找不出来……曾经的温情不知是被时光还是被我磨没了,就好像这封怎么也找不到了的信。

家里每周都有人来看我。起初女儿和媳妇儿每次见我每次落泪。

他们似乎看不得我在这里独自生活,他们真爱我。

小儿子德宇还在老家念书,来医院探望自然就少些。

“王光耀,你亲人今天来…来探视,他们中午会跟你一起吃饭,你…你要先吃点儿就吃点儿,不吃你就等着你亲人。”宁大夫冲着正在排队打饭人群中的我喊道。

我高兴,更多的是骄傲。他们每周来看我已成为习惯,倒是没什么太值得高兴的;但是我是院中被探视最频繁的人,这让我觉得我比这里的人更像人,我的地位昭然若揭。

“要出院了吧?老王叔?”一个佝偻着背满头花发的男人问我。听医生说,他的智商和记忆永远停留在8岁,所以凡是见男人都叫叔,凡是见女人都叫阿姨。口齿不清,不是叫a姨,是e姨。

鱼香茄子,红烧狮子头,干煸豆角,菜花炒肉,白灼虾,西红柿炒鸡蛋,番茄蛋花汤,白米饭。我看着德馨一个个扣开外卖盒子,塑料打包盒因为盖得太紧,被剥离的时候发出吱吱嘎嘎的声音。

再看看旁边正在吃白菜和菠菜的病友们,我的腿带着我的身体不自觉往他们那边走了去。“呦,今天伙食挺好啊,还有肉嘞?”我用手里刚捋过毛刺儿的一次性木筷子扒拉了刘哑巴米饭上盖的菜。

“爸,你干嘛呢!”德馨小跑着过来拉扯,我的笑还停留在那片薄肉片上。我没有恶意,只是觉得他们可怜。情绪落在脸上,却化成了笑。

德宇拿起暖水瓶倒水,给他妈倒了一杯,推过去;给德馨倒了一杯,推过去;给自己倒了一杯,推过去。我等了半晌,示意儿子给我也倒一杯,他却只是把暖水瓶推过来。

吃完饭剩了有一半菜,剩了两盒米饭。“你们打包带走吧?”我抄着干煸豆角里零星的花椒粒放进嘴里。这麻酥酥的味道顶好,小时候上山放羊就喜欢拽了山坡上的花椒麻椒放进嘴里吧唧,香麻马上溢满整个口腔。

“我们不带,你留这儿再吃一顿吧。”媳妇儿说。我才意识到她的目光好像一直游走在我身上,可能是看出来我瘦了,眼神里诉说着心疼。

我又有点儿骄傲。

我骄傲的时候,会感觉自己像一只毛发金光闪闪的大公鸡。昂首挺胸,咕咕咕咕着四处觅食。我不骄傲的时候,黑色的抑郁就变成一只老狗,耷拉着眼睑,每走一步都得喘两口气,感觉生命的拉索已经快要封喉。

学校放暑假,德宇从老家坐火车过来。我在租的房子里躺了三天,除了拉屎撒尿吃饭喝水,什么都不能把我从床上拽起来。

“爸爸,你看这是什么?”德宇眼睛里有光,我看着却有点儿刺眼。“啥,不就是软饼吗?”说着我已经从床上半支起身子了。

德宇那会儿多大啊,初中,也就是十几岁。在灶台上来回翻着小软饼,有几张被咬过的小饼儿,压在最下面的,有点儿黑,有点儿焦;再看看小儿子的嘴角也有点儿黑渣儿,我强提起精神站起来。像一个浑身只剩了五根线的木偶,脖子一根,两个肘关节两个膝关节各一根。

我很喜欢吃软饼,每次看我没精打采的时候,他们都会用这招。

若说喜欢吃软饼,倒不如严格地说,喜欢吃。吃可以暂时缓解抑郁。

头疼的时候我会吃很多,把胃撑得快要炸开,又满足,又抗疼——每次抑郁,我的头皮就好像有千万只蚂蚁在啃食,后脖颈的大粗筋也僵化,扭转不了一点儿。

有一次我哥从老家过来看望,我让他用家里纳鞋底的大粗针简单消了毒,帮我放血。将针尖在火上烤一烤,然后猛地扎进我后脖子上那根又粗又硬的大筋里。“你这血怎么是黑色?”我哥问。

抑郁的时候,经常,我浑身像是被灌了毒性很大的铅,又沉又疼,生不如死。同时旧时的尘烂往事像狰狞的鬼脸,趴在我肩膀上嘶哑着说啊说的。

“去死!对!去死!”我不能清楚我是听到这样的指令,还是自己下发的这种指令。但是我明明想活。

这个世界所有人都想害我,即便我的媳妇儿也不例外,我经常感觉她在和别的男人打电话发短信,她一定在外面有人了,他们都要害我。

“爸爸,你在看什么?”德宇收拾着桌上的碗筷。

“下雪了,我想如果外头下的是刀子多好呵。”我扭头惭愧地朝着德宇笑了笑,“我一难受就这么想,诶,德宇,你说老天爷会不会真的下刀子?”

晚上我正在吃饭,看着清泠的小米汤,想起来一个好玩儿的老家小故事儿:

老头丧妻,儿子跟儿媳妇穿一条裤子,儿媳妇不让他管老头儿,他就真不管老头儿。年三十儿老头儿爹去孩子家里坐坐,儿媳妇给老头儿爹下了一碗面条吃。碗里酱油放得少得可怜,汤更多呈白色,筷子上挂着两根细面,筷子刚从碗里抽出来,面汤马上被掉下去的面条砸出了小水涡。老头儿于是一边用筷子敲着碗延儿,一边唱道:

筷子一合搅,碗里起波浪,要是恁娘在,绝对不让我吃这碗光光汤。

故事有趣。同样的事落在身上,我又觉得自己可悲,正看着清汤发呆,“7号,来医生办公室。有电话。”短头发的男护士朝我嚷了一声。

“王光耀,你亲人电话,给。”宁大夫把翻盖手机递给我,蓝色的小屏幕那头是我女儿。

“爸,你吃饭了吗?”

“吃了,吃了。”

“你吃的咱们中午剩的菜吗?那么多,你和医院里的病友们一起吃,别浪费。”

“我没吃,我给跟我住一起的病友了,我给他们了,我没吃。”

“你咋不吃呀?那菜怪贵的呢。”

“我这不是想着维个人缘儿,以后兴许办啥事儿能用到他们呢?你不知道,他们吃的时候可感谢我了,觉得我……”

“你怎么还想着这呢?买的菜怪贵的,辛辛苦苦给你拿过去,这里都是些病人,你以后能用到他们什么的?你又开始了!”

我每次往外送东西,他们都埋怨我。他们一定是觉得我是借花献佛。我给家里挣那么多钱,拿你们点儿东西送送礼,看你们大惊小怪的!更何况还是剩菜!我这样想着。

越想越气,“行了行了,你不懂,没什么事挂了吧!”我把手机还给医生,回去食堂的时候却没找到我刚才的碗,里头还有我没喝完的稀薄的米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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