乞力马扎罗是一座冰雪覆盖的山峰,海拔19,710英尺,据说,是非洲最高峰。它的西峰在马赛语里被叫作“恩伽耶—恩伽伊”,神之居所。西峰顶附近有一具风干冰冻的花豹尸首。没人知道,花豹跑到这么高的地方来做什么。
星期六,送女儿读书。等待的时间里,我看了海明威的短篇小说《乞力马扎罗的雪》,两遍。
不是非常愉快的阅读经历。自从接触海明威的作品,每次阅读,心情都是沉重的,这一次尤其如此。短短的篇幅里承载了陷入弥留的主人公哈里对过去生活的回忆,美好太少,压抑太多。
在生命中最好的时光里,非洲曾给他带来了最多的快乐,所以他回到这里,想要重新开始。
作家哈里在和富有的妻子海伦结婚后,不再写作。他本能地仔细观察周围的一切,总是想着将来的某一天一定会把它们化为文字。他看不起那些有钱人,打心眼里贬低他们的生活,可是又非常享受有钱的妻子带给他的舒适生活。安于享乐的每一天,也是没有写作的每一天。他希望回到非洲,希望新的生活方式能够洗涤他的灵魂,让他重新开始。
哈里对妻子说他喜欢巴黎,他所说的巴黎和妻子口中的其实不同。她无法想象他热爱的巴黎不是他们经常居住的克里翁酒店和亨利四世酒店,他喜欢的是护墙广场那里的巴黎,他开始写作的地方。那时候虽然穷,周围生活着的也是穷光蛋,但是他快乐。
巴黎再没有什么地方能让他这般热爱了,恣意生长的树木、底下刷成棕色的白色老房子、圆形广场上公交车的绿色长条、人行道上的紫色染花液、从山上到塞纳河边的主教街陡坡,以及另一边穆浮塔街窄小拥挤的世界。他在那里写作,抬眼就能看到屋顶、烟囱盖和巴黎所有的山。
可惜哈里不小心被荆棘扎伤腿部,没有及时处理伤口导致严重感染,他们的车又抛锚了,只有在原地等待救援,最后腿部生了坏疽。终究到了无法挽回的地步。
多少年来这问题一直纠缠着他,不过现在已经毫无意义了。很奇怪,只要够疲倦,原来这么容易就能走到这一步。
文中的“这问题”指的是死亡。本来是想通过旅行打猎拯救自己的,没想到却因此送命。在哈里的回忆中,有很多参战的经历,他在残酷的战争中活下来,却败给了几根小小的荆棘。
知道等不到前来救助的飞机,自己即将离开这个世界,哈里断断续续对自己的一生进行了回顾,关于写作关于谎言关于爱情关于战争关于死亡。
在哈里的回忆中,我们知道他曾经听信谎言葬送了别人的性命;曾经像个低能儿一样被别人当枪使,伤了人还以为自己是正义的,然后又被人背叛;怎样在战争中看到无法描述的惨状,怎样看着战友在痛苦中死去;当然还有爱情,他真正爱过的人,荒唐的风流韵事,以及他怎样出卖自己以求安全感和舒适的生活。
面对即将终结的一生,哈里一直在自责,责怪自己违背初心放弃写作,责怪自己贪图安逸磨灭斗志,可是我总觉得,经历了那么多可怕的事情,他是没有办法写下去的,(土希战争过后他回到巴黎,对于这段经历,他是“根本没法谈起这事,提都不能提。”)残酷的现实没办法面对,回忆中有那么多血腥,美好的事物又怎么可能写得出来?再加上战后经济的崩溃,哈里选择这样的生活也是很自然的。
这样的选择当然非他所愿,因此他才生活在矛盾和痛苦中,自怨自哀。
同一个小说,每个人都能看到不同的角度,我只是想说,战争对人的影响,是我们这些一直生活在和平年代的人无法描摹其万一的。我不想做评判,那太浅薄。我只是喜欢这篇小说,语言简洁,却句句值得细细回味。我尤其喜欢结尾处那一段,那大概是哈里此生的最后一次写作。恍惚间,接他的飞机来了,他随着飞机逐渐上升,从高处俯瞰眼前的风景。这一段描写,极富镜头感,一字字读去,就像在看一集讲述非洲的BBC纪录片。
他看见他们全都站在下面,挥着手,营地靠在山边,看起来扁扁的,平原蔓延开去,树木一团一团的,矮树丛看起来也扁扁的,野兽出没的小道一直通到干涸的水潭边,那儿还有一个他从来不知道的新水潭。斑马只剩下一个个小小的滚圆背脊,角马成了大头的黑点,成排穿过草原时活像一根根手指,飞机的影子投在地上,把它们吓得四散奔逃,它们现在都变成了小不点儿,跑起来毫无气势。最远处,平原一路化为了灰黄色,而面前则是老康比的花呢外套和棕色呢帽。很快,他们飞过第一片山头,角马正成群往上爬,接着是高峻的山脉,深谷里的森林绿意盎然,山坡上长满了竹子,然后又是一片茂密的丛林,随着地势高低起伏,山坡缓缓向下延伸。他们继续飞,来到另一片平原,现在热起来了,草原变成了紫褐色,飞机在热浪里颠簸,康比回头看了一眼他的情况。前方出现了另一片黑黝黝的高山。他们没有去阿鲁沙,而是向左转了个弯,他猜油够用了。低头望去,一片泛着点点粉红光芒的云朵正掠过地面,半空中,像是不知从哪里来了一阵暴风雪的排头兵,他知道,那是南方飞来的蝗虫。接着他们开始爬升,看起来是在往东方飞,天色突然暗了下来,他们闯进了暴雨里,雨水倾泻,像是在瀑布里飞行一般。闯出来之后,康比转过头来,咧嘴一笑,指了指。就在前方,他看到的,是如整个世界一般的广阔,宏大、高耸,在阳光下闪耀着不可思议的洁白光芒,那是乞力马扎罗的方形山顶。他明白了,这就是他正去往的地方。
因为太喜欢,我引述了整段文字。小说以乞力马扎罗山开头,结尾处又用它来呼应。象征意味不言而喻,已经有很多文章讨论过了。每个人心中都有自己的一座雪峰,我们前仆后继奋力攀登,只为一窥她神圣的容颜。即使最终无法到达那里,我们也在心里千百次描摹过她的壮丽。哦,对了,还有那只雪豹,即使被风干被冰冻,也要到达雪峰顶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