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琉璃殿外,芙蓉池中的荷开得盛艳。一个粉红色的身影正倚在栏杆上看向池水,手臂垂在栏杆外,倏尔素手一扬撒向池中些细粒,吸引来无数锦鲤争食。那女子明眸皓腕,琼鼻樱口,微风扬起三千乌丝,荡漾得宛若惊了湖面的涟漪。
沐晨风漫步而来,入了眼帘的便是这样的画面。他轻轻走近,唤了声:“曦儿。”
“皇兄是给我带来好消息了吗?”她嫣然一笑,似乎将那满池的艳荷比了下去。沐晨风蓦地呼吸一窒,竟不知如何作答为好。适才来人禀报,此刻南国普天同庆,新王迎娶相府三小姐为后,无人不说那是多么郎才女貌,天作之合。
“曦儿,他已离开三年。若是对你情深,早该来北辰提亲。既然如此,你又何苦日日守着这芙蓉池,那桃花林?”沐晨风循循善诱,他只想他最爱的小妹断了对苏瑾的念想,那苏瑾注定是个凉薄之人。
沐晨曦缓缓回眸,起身对他笑得莞尔:“瑾郎既是说了,是不会食言的。南国百废待兴,想必他是日理万机,等到南国形势转好,我相信他会回来的。”说罢,她转身离去,蓦地回眸冲他眨了眨眼:“皇兄日后便不要如此劝了,你是知道我的,从小到大你可劝说得动我几回改了主意?”再次转身,却是再也没有回头。
沐晨风忍不住悲从中来,儿时事事依她,却是宠坏了她。他何尝愿意看到小妹痛苦,若是她知晓那苏瑾此刻喜服加身,另有所属,不知会是何等悲伤?
夏荷开了又谢,桃花落了又生,转眼就三年了吗?她转身离去,却是眼角的晶莹盈而不落。蓦地,呼吸一紧,她轻轻掏出贴身的项链,尾端坠了个坠子,是玲珑骰子里安着一颗小小的红豆。
【二】
那一年,北辰与南国的战火终以南国交出岁贡与质子而平息。
那一年,也是桃花林香飘十里,开的正灿烂的时候。
那日她一袭红装轻骑,不顾守卫阻拦奔去了城外迎接沐晨风。兄妹连心,战场上刀剑无眼,她生怕他出了事情。
三月天里,城外草长莺飞,暖阳融融,一路的春光乍泄。她坐于马上,信步草间,遥遥望见那渐行渐近的车马。
“曦儿,你为何于此?”本该坐在辇车里却骑马奔来的沐晨风一望便望见了她,颇有嗔怪。
“皇兄凯旋,小妹岂有不来亲迎之理?”她顽皮嗔笑道,一偏头却瞧见了那辆朴素的马车。“可是有旁人随着皇兄一道回来了?”她笑得未免过于狡黠,沐晨风便知道小妹怕是想多了。
“回宫吧。”他倒也不解释,勒了缰绳驱马前行。而她却愈发柳眉含笑,唇梢弯起,不知是哪家的姑娘做了皇兄的金屋藏娇?入宫后,沐晨曦自是知道他有诸多要事,便也不缠他陪着,一溜烟奔回了琉璃殿。
春日野穹,她最爱的便是流连于那琉璃殿后的桃花林。桃花簇簇压枝低,每每落得一身清香。
额间点了桃花妆,面若桃李,粉色锦绣罗裙上盛开着几簇桃花,一步一摇漾出风情。她摒退了身边簇拥的侍女,一个人往着桃花林去了。正值桃花开得绚烂,想来摘几枝养在瓷瓶里给皇兄送去,也可在劳累时候享着春日风光。
桃花瓣如雨纷纷扑落,美得那般不真实。摘了枝桃花繁茂的桃枝,她隐隐绰绰望见了一抹白影,这桃花林是皇兄亲自为她而建,旁人万万不得入,怎会有外人?既想着,便又是听到了一阵乐声,悠扬清婉,应着这景倒是有了几分妙感。她不知不觉走近,却是踩了掉落的桃枝。乐音戛然而止,那人回过头来,而她却惊在了原地。
桃花坠了满肩,白衣少年立在原地静静地望着她,眼神清明,手中的萧还来不及放下,手臂微微悬着,似乎不知道如何是好。
沐晨曦只觉得那人那景就像梦了一场一般,直到那人走近身前弯腰为她拾起掉落的桃枝,笑道:“姑娘的桃枝还要吗?染了尘的桃枝还是不要送人为好。”她莞尔一笑道:“你如何知道我要拿来送人,而非自己赏玩?”她只笑这人聪慧,说的话也这般对人心思。
“桃花簇簇,开得娇艳,不与人观赏岂非可惜?”少年郎微微摇头,“莫非在下猜错了?”她笑而不语,欲转身离去:“此处旁人不可留,你还是速速离开为好。”
“姑娘留步,既是我惊扰了姑娘赏花的兴致,不妨我还几枝桃花给姑娘赔罪。”说着,那少年便左顾右盼,似乎在寻着什么。蓦地,少年走到一棵树下,伸手便折了几枝,绽放的桃花开得宛若朝霞。他递予她,眼眸清澄。
“我叫苏瑾。”少年郎勾唇一笑,灿若阳春,“人面桃花相映红,姑娘可是那桃中仙子?”她蓦地笑了,笑这少年着实有趣。她倒是第一次听得如此夸赞人的。她只好接过,依然笑而不语,抬眼望了他一眼,便穿过桃花丛匆匆离去。
是夜,沐晨曦端着装有桃枝的青瓷瓶走向朝阳殿。殿外的小太监刚要出声,便被她制止,那厮只是为她推开了门。她蹑手蹑脚地走进,却瞧见伏案批阅奏章的沐晨风眉宇紧锁,甚至连她走近都不曾察觉。
“曦儿?”被一阵清香吸引而抬眼的沐晨风见她来略有惊讶。“皇兄刚刚回宫,不宜劳累。这桃花开得艳,我就给皇兄摘了些来。”她将青瓷瓶置于案上,顿时桃花香萦绕不散。
“曦儿有心了,”沐晨风暂放下笔,侧眸望着她,“不过近日来还是不要频去桃花林。”她微怔,见沐晨风色厉却也开不了口问缘由,只得不应不答,而沐晨风也着实拿她没办法。
【三】
沐晨曦伏在窗前遥遥望见那桃花林入了满眼妖娆的粉,那白衣少年今日还在吗?蓦地一怔,恍觉自己的想法莫名荒唐,只一面之缘的陌生人罢了,如何来的这般多的念想?
倏尔,耳畔传来阵阵琴音。是他吗?沐晨曦顾不得皇兄的交待,撇开了侍女,匆匆忙忙又小心翼翼地入了桃林。
桃林深处,如昨的白衣少年坐于树下的身姿影影绰绰,纤长的十指于琴弦上游走,勾起琴音渺渺。桃花瓣纷落翩跹,在空中打个旋又安静地落在少年肩上发上,让她不由得恍了神。
“为什么你总是有心事?”听出了曲中的哀怨一如那日的萧音,她竟傻傻出声。
“我曾以为你不来了。”一曲终了,少年悠悠开口,“高山流水遇知音,深宫内有姑娘解意,苏瑾三生有幸。”少年缓缓站起,回眸望着她笑:“寄人篱下,远离故土,怎能不哀?”
明明是不得解的忧愁,在他口中却也说得如此轻松平淡,唇角还勾着来不及化去的笑。她不知如何作答,也不晓如何安慰,只是那般楞楞地看着,好似要望到他心里去。
“何须安慰呢?”似乎看穿了她,他指了指树下,“愿意陪我坐一会儿吗?”鬼使神差地,她走了过去,却见树下本有两个小凳。
“即使以为你不会来了,可还是没办法说服我自己。”苏瑾无奈笑笑,却让她心里有了微微的波澜。两人毗邻而坐,形似璧人。
“你究竟是何人?”沐晨曦忍不住问道,却令他哑然失笑。
“你可曾听闻北辰南国一战,南国战败献出岁贡与质子?我便是那南国质子。”
她突然明白了,那天城外她所见的马车内坐的并不是皇兄金屋藏娇的女子,而是被送到北辰的南国质子!只怪她过于迟钝罢了。
“皇兄不该如此,两国和平不是最好?”她轻轻叹了口气,“如此苦的仍是天下百姓。”
“你不用唤我姑娘,我叫晨曦。”她冲他莞尔,两人相视而笑,不言也不语,却彼此心意相连。
每日沐晨曦都会独自去桃花林待上几个时辰,而苏瑾等在那里或抚琴,或奏萧,或下棋。待她去了,或对弈,或品茗,或赏花吟词,好不惬意。
日子久了,便从没有不透风的墙,她的反常便通通落入沐晨风的眼中。
“曦儿,你可知那苏瑾是什么人?”沐晨风下了早朝便怒气冲冲来到琉璃殿见她。
“南国质子,”她不愠不火答道,上前轻轻拽着他的衣袖,“那又如何呢?皇兄,让他回南国吧,两国相安无事才可百姓安居乐业,不是吗?”
“你既然知道他是南国质子,你可知他心里打的如意算盘?你怎么可以如此相信他?”沐晨风愤愤一甩把她甩开,她踉跄退了几步方站稳,她蓦地怔住。
沐晨风一惊,伸出的手欲扶她却终是悬在半空。良久,他终于妥协:“那苏瑾是南王最爱的皇子,以他做质子,其目的不言而喻。你以为他对你是何种心思?曦儿,你莫要做他人棋子。”语罢,便不再多言,转身离去。
沐晨曦呼吸一窒,瑾郎不会骗我的,皇兄只是不懂他罢了,可心还是莫名一痛。
春去夏来,桃花落尽,那芙蓉池内的荷也就争相开了。
“曦儿,你可知这是什么?”池边栏杆旁,苏瑾展开手掌,掌心静静地躺着一粒红豆。
“红豆?”她无奈笑笑,“瑾郎这是何意?”
“在南国,红豆寓意相思,”苏瑾从脖颈取下项链,尾端坠了坠子——刻着龙纹的玲珑骰子,那颗红豆被他塞进骰子里,却正好镶嵌地不偏不倚。
“玲珑骰子安红豆,入骨相思君知否?”苏瑾将项链戴到她的脖颈间,温柔一笑,“待我回到南国,必霞冠凤帔,十里红妆娶你为妻。”那时,她竟觉得此生得君如此温柔以待,倾心入骨爱了这一场,一世无憾。
那时,她眼中再也容不得旁人,便只剩下苏瑾。那个许她一生一世一双人,有着温柔言语,长身玉立的芝树少年。
【四】
南国皇宫处处张灯结彩,十里红妆,皇家仪仗,街巷熙熙攘攘。寝殿红帐内,美人静坐,唇角是掩不住的笑意。
吱呀一声,门被狠狠推开。来人手持白玉酒壶,径直坐到桌前,扬手将酒壶中的酒倒入口中,酒香辛烈,入口愁肠。
静默了许久,他才缓缓开口:“今夜你就睡在这里。其他的不要问。”说着,起身走向软榻,直直倒了下去。
似醉非醉间,似是嗅到了熟悉的桃花香,仿佛又是那年桃花盛开的季节,那阵银铃般的笑语。
当年南国败于北辰,南国献出岁贡,无疑是莫大的耻辱。南王不肯善罢甘休,提出愿交出质子以作诚意的要求,而他便首当其冲。他本以为会轻松地完成南王交待的任务,然后回宫便是南国雪耻之时,却不曾料想过自己也会落入自己的网里。
北辰宫中的三月,数琉璃殿后的桃花林最为旖旎。苏瑾偷偷入了桃花林,却没想会遇到她。一身娇艳粉裙,出落在桃花树下,宛若那诗里写的似的,美得窒息。他扰了她的兴致,只好以折花赔罪,她却笑意盈盈,匆匆离去。
从此便一发不可收拾。他日日去桃花林,抚琴吟诗,她总是蓦地出现。待她说出那两国相安,百姓为好时,他才发觉她的玲珑剔透。他自是知晓她是北辰公主,而她却不知他是南国质子,那段桃林的日子,细细想来竟是他最安逸快活的时候。
当沐晨风迈进他殿内时,他便知晓纸终究包不住火。沐晨风横眉冷对,只留下一句话便匆匆离开。“苏瑾,离开曦儿。你休要把主意打到她的身上,你若伤她,我必不会放过你。”
他向来运筹帷幄,料到了沐晨风,却唯独料不到她,或许她从来都不在他的掌握之中。他不曾想过她会那般以命相搏,恳求沐晨风放他回国。
当他被她身边的侍女悄悄带入琉璃殿时,她正高烧不退,呢呢喃语。他从未见过她如此苍白无力,他问她为何如此,为他并不值得。她却笑道,何来值不值得,只有愿不愿意罢了。皇兄最疼我,想来被我一闹,他定会答应我的。
他嗔怪她胡闹,却是紧紧握着她的手。为了他得以回国,沐晨曦于大雨中在朝阳殿外跪了整整一个时辰,沐晨风终是拗不过她,答应她会考虑。而她却染了风寒,本就孱弱的身子更是经不起折腾,这一病差点要了她的命。
他从未觉得堂堂高高在上的北辰公主,会为了他而甘愿受辱,那刻她的病容在他眼里却是成了惊心动魄的美。他呆呆地看着,窗外不知何处飘来的杨绒恰落在他的指尖,瞬间他感觉心里某个地方化开了。
沐晨风依旧憎恶他,他始终再也入不得琉璃殿,而她似乎病情一天一天重了,他竟也会觉得心痛。那天夜里,趁着沐晨风离开琉璃殿的间隙,他买通侍卫悄悄潜入琉璃殿,。
床上的人儿依然高烧不退,不断梦呓,口中断断续续唤着瑾郎。他微怔,将唯一一颗雪凝丸送到她唇边,她却怎么也吃不下。无奈之下,他只好含了药唇便印了上去,带着甜甜的香气,他几乎要迷醉在她怀里。他曾想,若他继续留在北辰,或许他便想溺进去了,再也回不去南国了。
沐晨曦渐渐好转,醒来看到守在床畔的沐晨风第一句话便是皇兄,你答应我助瑾郎回到南国,可好?沐晨风无奈当真拗不过自己这个妹妹,若是再来一次岂非要了她的命?
沐晨风应了她,只待她好转,苏瑾便可以回南国。她喜出望外,苍白的小脸上竟然有了丝血色。苏瑾得知她渐渐好起来,竟松了口气,他终于可以回到南国,却不知为何再无当初的胸有成竹。
他似是要走,别离的日子也就愈近。芙蓉池边,他将贴身的玲珑骰子安了红豆,亲手戴于她脖间,许她十里红妆。他告诉她南国的嫁娶风俗,男子出生便贴身戴着父母赠予的特殊玲珑骰子,待遇到心仪的姑娘便安了红豆赠之。在南国,一旦玲珑骰子安红豆,便是入骨相思,一生一世一双人。
【五】
当南国举兵攻向北辰的消息传到沐晨曦耳中时,她正端着盛着几枝艳荷的青瓷瓶打算放到窗前。手一歪,青瓷瓶翻落在地,碎片遗落一地,划破了手指她却不知觉。
她跌跌撞撞地一路跑向朝阳殿,猛地推开门却见沐晨风立于窗前,神态自若。
“皇兄……”她轻轻开口,却没了下文。她竟不知要如何开口问他,当初是她苦苦哀求他放瑾郎回南国继位。
“曦儿可是不敢开口了?”沐晨风似是算准了她会来,云淡风轻地道出了她的心思,“他会如此,我自是算准了的。曦儿,我说过他必是凉薄之人,你不该信于他。”
“不会的!他只是……”她试图为他辩解,可却在那般如铁的事实面前失了神,“只是一个误会……”
“举兵攻向北辰,曦儿以为只是误会?”沐晨风叹气,小妹究竟是付了何多的心思,竟也这般糊涂了。“三年来,他继位为王,韬光养晦,南国在他的掌控下,已是远越当初。纵使当初他与我定下协议,两国后世相安无事,却也无法平息三年前南国兵败的耻辱。如今攻我北辰,如此不言而喻的道理,曦儿你怎可不知?你当真以为那苏瑾不会负你?那你可知他早已娶了南相之女为后?”
沐晨曦错愕地望着沐晨风,扬手隔衣紧握着那玲珑骰子,指甲似乎就要刺入肉理。沐晨风将她轻轻揽入怀中:“曦儿,那凉薄之人从未爱过你。他只是当初奉命做了质子入了南国刺探情报,而你是我最爱的小妹,他自是要从你下手,只怪皇兄没有保护好你。曦儿,忘了苏瑾,好吗?皇兄日后定会为你安排一桩好婚事。”
她再也说不出任何话反驳,任由沐晨风说下去,心却那般苦涩。桃花林下,琴箫梵音,芙蓉池边,红豆许诺,度过的日子想来那般美好,她又如何相信她的瑾郎凉薄?她叹那心一旦交付出去,又岂有轻易收回之理?
入夜,月凉如水。
苏瑾独自入了宫内,琉璃殿外。三年来,他无一不想重回桃花林,那个笑靥如花的女子不知过得可好?入了桃林,却是满地桃花瓣。芙蓉池花开,桃花林花落,他凄凉笑笑,脸色苍白,终是再也回不去了。
抬眼望去,熟悉的身影向他走来。他喃喃出声叫着她的名字,她蓦地一怔,愣在了原地,却瞬间被他揽入胸怀。
她唤着瑾郎,他却将她搂得更紧。她突然就泪流满面,你为何还要回来?即已拥得娇妻,又何来再招惹我?苏瑾身形一僵,慢慢放开了她。
望着她的泪眼婆娑,他从未想过自己会真的应了当年的玩世不恭。三年前,北辰城外沐晨风扬言,今生今世他苏瑾再不许得入北辰,再不许踏入琉璃殿。那时他只是自嘲笑道,你始终不同意我与曦儿在一起,将来若是我想见她一面,攻破北辰又何妨?
他伸手拂去她眼角的泪,道:“对不起,曦儿,我来晚了。”他知道她本不该出现在这里,本该是沐晨风在这里看他自投罗网。只是他还是料不到她,而她还是这般让人意外,令人不知所措。若这是最后一次再拥着她,他还是依旧觉得那般不舍,他还是放不下。
沐晨曦不知为何自己还会来见他。明明他背叛在先,她本该恨他入骨,却为何还始终放不下,见他唤自己名字,还是那般不顾一切,她本不想扰了皇兄的棋局。
“为何你会攻入北辰?你当初许诺我,一旦你回到南国,你会让两国从此相安无事,永享太平。你为何出尔反尔?”她垂眸苦涩笑笑,“瑾郎的十里红妆,我等了三年,却是为他人作嫁衣裳,这玲珑骰子也该物归原主。”
望着她掷到他怀里的玲珑骰子顺势滑落在地,那刻他竟觉得他做的千般万般都错了。或许当初他也该似她那般不顾一切与她一起打破这世俗伦常,管它两国恩恩怨怨,管它世人众说纷纭,便不会像今日这般痛苦,错过了当年那场桃花烟雨,今时再见桃林嫣然却早已失了意义。
“我只是放心不下你……”他似自言自语嘲弄道,还想说些什么,却也觉得这般讽刺。他确已娶了南相之女,有何面目来见她,只会愈发显得他是那朝三暮四的凉薄之人罢了。
他弯腰捡起玲珑骰子,死死攥在掌心里,咯得生疼。他与她近在咫尺,似乎他伸臂便可揽她入怀;却又远隔千山,再近也入不了心。他叹气,终是无话可说。
三年前,他回到南国,南王却奄奄一息。弥留之际,唯一嘱托的便是要他娶了南相之女,继了王位,一雪当年之耻。于忠孝,他不得不从。三年来,他掌控南国,精心布局,唯独未娶,偏偏南相旁敲侧击,他终是不得不娶了那三小姐。年年三月,他想着琉璃殿后的桃花林,还有那依人的可人儿,那般光景再也回不去,也得不到了。
【六】
“三年前,你说会为入琉璃殿攻入北辰,一句戏言竟也作了真?”沐晨风从暗处走出,冷笑道,“但你负了曦儿三年却是真,你有何脸面再来见她?”苏瑾无奈笑笑,自是他负她,堂堂北辰公主,岂是他想走就走,想留就留?
“苏瑾无话可说。”他笑得云淡风轻,视线始终不曾离开她,“曦儿,对不起。可这玲珑骰子既然送了,岂有收回之理?”
“你还是那般自以为是,认为可以掌控一切。”沐晨风挡在沐晨曦身前,不屑道,“当初你救了曦儿,我便以为你精心策划的阴谋里不会有她,只是你的心里除了南国和你自己,再无其他。”
他蓦地一怔,苦笑不已。当初入桃花林的确是算准了那北辰公主最爱赏花游林而精心布下的局,那般美好的日子他曾以为都是自己布下的幻象。北辰公主爱上他,不惜一切送他回国,而他也得到了南王想要的东西,只是他万万没想到,再狡猾的蜘蛛也会终有一日被自己结下的网缠住,沉溺不可拔。
“君有命臣不得不为。”一句话令她怔在原地,原来苦等和怀想的所有都是那人的棋局,而她便是最不可或缺的棋子。
她蓦地大笑,笑着笑着便哭了,哭得撕心裂肺,似乎三年的隐忍都在这一刻爆发,她没有办法控制,更没有办法不恨。
她推开身前的沐晨风,踉跄走向他,他在她的泪眼中模糊。她不信所有人,唯独信他,而他却背叛她。她不恨他背弃誓言,另娶她人;她不恨他杳信全无,丢她一人;她亦不恨他居心叵测,谋害北辰,不惜以她为棋子。
她唯独恨他让她爱上他,爱罢不能。“为何?为何?”她喃喃自语,离他三步,泪水模糊得却是看不清他的容貌。
苏瑾伸手拂去她眼角的泪,轻声细语:“我曾问你为何这般喜欢我,我并不值得。你却说你喜欢那日桃林邂逅,树下奏萧的白衣少年;你喜欢与你对弈赏花,眼神温柔的风流少年;你喜欢赠你玲珑骰子,相思红豆的痴情少年。你喜欢只是因为这个少年是我,那时我便该知晓,不问世事清心寡欲的北辰公主动了真情。”
“王上有命,即使我是他最宠的皇子也不得不从。我本想利用你得到我想要的情报,却不知为何最后我却给了你承诺,”他自嘲笑笑,“我终究料错了结局,我本以为我回国可以兑现诺言,却答应了王的嘱托,雪耻,娶妻,富国。于忠于孝,我不得不从,可于情于义,终究负了你。”
蓦地,他唇边淌下一缕血丝,却依然笑着:“曦儿。”
她愕然,急急扶住他似要滑落的身子,却怎么也扶不住。“怎么会?怎么会?瑾郎!”她唤着他,忘不掉便是放不下,无爱何来的恨?
“你只知当初的南国质子是南国最受宠的皇子,却不知这皇子身有顽疾本活不过双十。”苏瑾在她怀里笑着,月下苍白的少年情深如昨,“我从未碰过那南相之女,三年来我不得入北辰,却是想着你我之约。我不求你原谅,曦儿,当初你是我预想中棋局的棋子,却是未来里我料不到的执念,是我输了。一棋错,步步错。”
“为何你从未告诉我?你不要再丢下我一个人,瑾郎,我不许!”沐晨曦放肆哭着,手足无措,只能那般紧紧抱着他。
“曦儿,今夜我从未想过活着回去,我负了你,便把这条命赔给你……”苏瑾轻抬起手,掌心是被攥得紧紧的玲珑骰子,攥得久了,掌心里便都是印痕,“曦儿,若当初我抛开一切,留在北辰或许一切便不一样了……”
蓦地,轻抬起的手来不及待她接过,便突然放了下去,玲珑骰子滚落在地。月夜里,只听得到女子撕心裂肺地哭泣,一遍又一遍唤着瑾郎。
沐晨风从未想过如此会害了他的性命。当初沐晨曦为了苏瑾高烧不退,苏瑾则拿出唯一一颗可以维持自己撑过双十的雪凝丸救了她。他算准了生死,早已知道今夜如此,便不顾一切入了琉璃殿。
沐晨曦抱着怀中人,伸手捡起滚落的玲珑骰子,紧握掌心莞尔一笑,仿佛那日桃林邂逅的羞赧:“既是入骨相思,君不在,我又如何一生一世一双人?”待沐晨风错愕之际,她早已金钗入腹,望着怀中人熟悉的眉眼,她似乎又看到了那日桃花纷落中白衣少年的那一回眸,惊了她的岁月,扰了她的一生。
【尾声】
翩翩少年郎,佳人美如画,桃林邂逅,红豆玲珑。世人有云,南国红豆代表相思,玲珑骰子安了红豆,便是入骨相思,一生一世一双人,生死不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