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阳光还没醒过来,秧奶奶院子里的凤仙花,已经爬上了柔柔的光,一丝丝儿,蜿蜒在花瓣上,妖娆地笑。
秧奶奶秧歌扭得极好。那锣鼓声一响,她颓然沧桑的脸,映着腰间撩起的红绸子,红艳艳的。细碎昂扬的小脚步,踩着唢呐二胡的调子,从幽咽辗转到喜乐,耳坠子也跟着一晃一晃,看到秧奶奶跳舞的人,都会唤一声:“秧——姑——娘!”
每到这时,秧奶奶都会羞怯又自得地笑道:“秧姑娘今年七十喽——!”那一声尾音似唱似叹,拖得老长老长的,直到拖出一点点落寞来。
落寞过后,秧奶奶就开始伤感了,叹一声:“人老啦!”小孩儿问起来,她就会絮絮叨叨地说道: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哟……
秧奶奶又开始回忆过去了,像说着别人的故事,没有音调,没有起伏,暗下去的眸子里,闪出点点灯火,掩着岁月的苍凉——
(1)
秧姑娘十五岁时,一张粉嫩脸,天然又精致,笑起来,眉眼溢出胭脂香。抬眼时,嘴角微微翘起,配合那上扬的眼角,像极了戏上的闺门旦。
秧姑娘本不姓秧,因秧歌舞扭得好,巷子里的人见了,会打趣道一声:“秧姑娘”,久而久之,大人们就这样叫开了。绵绵的后鼻音,在舌根与软颚间,形成杳然的抛物线,小孩儿念不过来,会“丫丫——丫”地呼唤,亲切又可爱。
秧姑娘就在这一声声的温柔呼唤中,长大。
(2)
秧姑娘爱美。院子里凤仙花疯狂摇曳时,她摘来花瓣,捣碎敷在指盖上,染一抹红指尖尖。再学着戏上人,挽起兰花指,一边游移自赏,又一边自怜自叹:“如花美眷——似水流年—— !”惹得一帮小孩儿,跟着“丫丫丫”地唱……
她还爱那书上人,戏上事。看了《红楼梦》,也学着妙玉,收集梅花上的雪,封在青罐子里,埋在院子地下,天天盼着来年春季,煮雪煎茶。
秧姑娘还爱哭。有天一个女子因溺于爱情投湖的故事,散漫在大街小巷,在唇齿残香的茶余饭后,情节破碎一地。秧姑娘听了,心下凄然,最后写了首诗,来到传说女子投湖的地方,庄重地念起来,念着念着,就哭了。
……
这年少的日子,蒙上细碎的心事,走得小心又缓慢,就像等待指甲上的凤仙花渗透,慢得让人急撩急撩的,更像等来年的雪水,一眼望去,看不到头。
(3)
慢悠悠的,梅花开了又落,陶罐里的雪水,封了一年又一年,秧姑娘十八岁了。生日这天,院子里的凤仙花,欢喜又雀跃,一阵风过,影子零落颤动。
秧姑娘穿着新衣,徘徊在院子里,踏着摇曳的花影,耳边恍惚听见一串小小的音符,似铁马叮当,一起一伏……
声音渐渐飘近,锣鼓声鞭炮声轰轰烈烈,又是一个新娘子要嫁人了,红嫁衣,在阳光下红得耀眼,映在秧姑娘的脑海里,长出漫山的红杜鹃。
这时,一个人敲了院门,秧姑娘开门,见一男子,一身月白长衫,干净柔和。男子探问道:“姑娘,往镇中心的路怎么走呢?这巷子太绕,绕了半天,都没有尽头……”说完不好意思地笑了。
秧姑娘见了,回过头微微掸了下衣摆,装作自然的样子,指着院门对面的一条小路,细声说道:“顺着那条路,走上一段……右拐就好了……”
门外锣鼓声越来越远,热闹远去。
秧姑娘顺手摘过凤仙花,花瓣在指尖揉得碎成一片。
男子道了一声谢,就走了。
他们没有再说一句话。再也没见过。
(4)
再后来,秧姑娘嫁人了。结婚。生子。辗转一生。
光阴荏苒,一晃,秧姑娘成了秧奶奶。
秧奶奶回忆起她的婚姻,总是一笑而过。说不上好,也说不上坏。柴米油盐的日子,她再也不会雪水煎茶了。还有那红艳艳的指尖,成了遥远的少女梦。再听到哪家姑娘为情所困的故事,秧奶奶心里只会叹一句:不该呀!
然而每到凤仙花开,一片又一片,纷纷落落,她还是会想起,年少的那一次相遇。
这是一场太过平淡的相遇,不值得写到戏文上,没有主角双方的回应,更没有下文来烘托情感,也比不了为情投湖的女子,耀眼而轰烈。她只记得那天她十八岁,心上盛开的杜娟,在火红的嫁衣中,一团一团的,红了眼。
也许,秧奶奶想念的,只是那如花美眷的流年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