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雪荡尘烟009-战争在门口徘徊


9章    战争在门口徘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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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伯特·希金斯是个瘦削的年轻人,看起来瘦弱的骨架似乎只能勉强撑起衣服,脸色苍白得好像随时会在你面前晕过去。不过,他有一双大大坦诚的蓝眼睛,一头浅棕色波浪一般的头发,总是带着点害羞的表情,这让布格太太看到他第一眼就立刻就决定把他置于自己的羽翼保护之下,并信誓旦旦要让他在返回弗吉尼亚前“喂得胖胖的才行”。

我自己也很喜欢希金斯先生;他一望便知是个天性善良的男孩,带着淡淡的英格兰多赛特郡的口音。不过,我也暗暗有些怀疑约翰·格雷大人对他的慷慨是否完全像表面一样无私。

尽管有些不情不愿,我得承认自己也很喜欢约翰·格雷,尤其是在几年前和他一起对抗麻疹,以及在罗杰被易洛魁印第安部落掳走后他对布丽安娜的关爱之后①。不过,我可是时时刻刻明白这位约翰大人爱的是男人——准确的说,他钟情的是詹米;当然,也不排除其他男人。

“比彻姆,”我一边晾晒延龄草根一边恨恨地对自己念叨,“你还真是爱疑神疑鬼。”

“可不是,你一直这样。”一个声音在我身后响起,带着笑意。“你这又是怀疑起谁来啦?”

我吓得跳了起来,把延龄草甩得到处都是。

“是你呀!”我气呼呼嚷道,“要吓死我!你为啥总喜欢鬼鬼祟祟跟踪我啊?”

“练习呀。”詹米走上来亲吻我的前额,“要是疏于练习,我的跟踪技术就下降啦。你为什么总是爱自言自语呢?”

“因为我能保证让自己当个好听众,”我恨恨地回道,他大笑起来,弯腰帮我拾起地上散落的草根。

“你在怀疑谁,萨森纳赫?”

我犹豫了一下,可实在编不出其它,只好托出实情。

“我只不过在想约翰·格雷是不是爆菊了这位希金斯先生,”我直截了当地回答,“或者有这个打算。”

他眨了眨眼睛,但并没有震惊的意思——这让我觉得他没准也考虑过这种可能性。

“你凭什么这么想呢?”

“第一,他长得很可爱,”我从他手里接过一把草根开始在一块纱布上慢慢晾开,“这第二嘛,他生了我见过的这个年纪男人能有的最糟糕的痔疮。”

“他让你看他那个东东?!”我刚说到‘爆菊’时他脸上就红起来;他有时候不太习惯我这么不文雅,可谁叫他问来着。

“哦,这可不需要劝,”我说,“他自己就交代了,不过他的确不是主动让我检查啦。”

“我一点也不在乎你看这些地方,”他赶紧声明,“我反正我早和你成婚啦。我只是不太明白,除出好奇以外,你为啥想看这种东东咧?”他一脸纠结地瞥了一眼我桌子上打开的那个大大的黑色病例本子,“你不会是要在那上面把可怜的鲍比·希金斯先生的屁眼画上去吧?”

“没那个必要。从来没听说过不知道痔疮长啥样的医生。毕竟古代以色列人和古埃及人都有过记载。”

“真的啊?”

“在圣经里都说过。不信问问克里斯蒂先生去。”我建议道。

他横了我一眼。

“你还和汤姆·克里斯蒂讨论过圣经?哎呀,你可真比我还勇敢啊,萨森纳赫。”克里斯蒂可是最最虔诚的长老会信徒,任何时候都能津津乐道地抛出一大把宗教圣典来,把人砸得五迷三道。

“不是我。热尔曼上个礼拜跑来问我什么叫‘痔’。”

“那是啥?”

“就是痔疮。非利士人说,应当用什么献为赔罪的礼物呢。他们回答说,当照非利士首领的数目,用五个金痔,五个金老鼠,因为在你们众人和你们首领的身上都是一样的灾。②”我引述道,“上面应该就是这么说的。克里斯蒂先生让希尔曼罚抄圣经句子,结果希尔曼不知道他写的东东是啥。”

“他自己肯定不敢问克里斯蒂先生啦,想必如此。”詹米皱了皱眉,挠了挠鼻梁。“你觉得我会想听热尔曼因为干了什么受罚吗?”

“我敢肯定你一点也不想听。”汤姆·克里斯蒂来这里后通过承担这里的乡村教师的工作免去了土地租赁税,看来他对维持教学秩序很有一套。依我个人的看法嘛,单单是收下捣蛋鬼热尔曼·弗雷泽这一个学生来说,就已经值回所有的税收投入了,绝对省去了大笔的劳力啊。

“金痔,”詹米嘟囔了一句,“是有那么回事。”他有那么一丝恍惚,这通常都是他忽然回忆起那些磨难、死亡和铁窗生涯的前兆。这让我有点警惕,不过不管这金痔疮勾起了什么回忆,只不过是一闪念,他很快摇了摇头。

“好吧。我们刚才是说鲍比的屁股来着?”

“哦,对。至于我为什么要看看希金斯先生的痔疮嘛,”我也回到了先前的对话里,“我只是想看看采取什么治疗手段更有效,是保守治疗呢,还是直接摘除。”

詹米的眼睛都瞪圆了。

“摘除?这东西怎么摘?用你那些小刀?”瞟了一眼我放外科手术的工具箱,惊悚地缩起肩膀。

“当然可以。不过,要是没有麻醉的话,我想那可能会比较疼。但是,我知道一些更简单的手术手段,在……在我离开的那个时代里,这些方法正在开始普及。”有那么一刻,我忽然感到一阵刺痛,发觉自己那么想念自己的医院。我那么渴望能闻到来苏水的气味,听着护士和陪护的低语,抚摸着病案本光滑的表面思忖着治疗方案。

这一切都离我而去了,面对希金斯先生肛门的健康未来,我只能在水蛭方案还是线绳方案之间权衡。

“罗林斯医生③倒是推荐用水蛭,”我解释道,“对严重的病案,他建议用20条或者30条。”

詹米点了点头,没有对这个主意表现出格外的厌恶。那是自然,他自己也被我用水蛭治疗过好几次,向我清晰地反馈过,治疗过程一点都不疼。

“好。你是不是手头没有那么多水蛭了?要不要我抓小家伙们来给你捉一些?”

对小杰米和热尔曼而言,再没有什么比得了借口和祖父一起去小溪边闹个满脸泥水、上缴一把水蛭更兴高采烈的事了;但我摇了摇头。

“不用。我是说用。”我赶紧纠正,“你方便的时候安排就行——不过我眼下还不需要这个。用水蛭只能暂时缓解症状,但鲍比的痔疮已经形成了血栓——就是说痔疮里有很多板结的血块,”我补充道,“我想他这种情况,最好就是让我来完全摘除掉。我想,我可以结扎——就是说,用丝线在每个痔疮的根部勒紧。那样可以让血液循环坏死,最后痔疮自己会干涸脱落。很利索。”

“很利索。”詹米呆呆地嘟囔了一下,他有点忧虑地问,“你以前那么干过没?”

“干过,有一两次。”

“喔。”他扁了扁嘴唇,显然在脑海中勾勒那个进程,“那该怎么……呃,我是说……要是这么做的话,你觉得他能不能拉屎呀?用那个丝线勒什么的,总要过一段时间吧?”

我皱着眉,手指在工作台上轻轻敲着。

“他目前最大的麻烦就是没办法拉屎呀,”我说,“我是说经常如此,每次不费上一番功夫绝对拉不出来。饮食习惯太差,”我一脸控诉地伸出手指,“他都老实交代过,面包、肉、啤酒。没有蔬菜,没有水果。毫无疑问,在英国军队里,便秘绝对是普遍现象。哼!要是每个士兵都抱怨自己屁眼上挂上葡萄似的那么一串痔疮啊,我一点都不意外!”

詹米抬着眉毛看着我,慢慢点了点头。

“萨森纳赫,你身上有我好多叹为观止的地方——你话里的那股阴损绝对算得上一条啊!”他咳嗽了几声,低头瞥了一眼,“不过,要是你说,是便秘导致痔疮——”

“本来就是。”

“哦哦,你说是就是。我只是想起你说约翰·格雷的事来。我是说,你不会觉得鲍比的屁眼和他……哼呣。”

“哦。对,没有直接关系。”我顿了一下,“只不过约翰大人在信里说他想我——他怎么说来着?——我想也许她能为他的其它疾病做一些诊治。我是说,他大概是知道了鲍比这方面的问题,你看……这个……是不是说,是亲自观察的结果?我也说过,痔疮在这个时代根本是个老生常谈的毛病,为什么他格外关照我去医治呢——除非他觉得这东西会干扰到他以后的……这个这个……企图?”

我们讨论水蛭和便秘时,詹米的神色早已经恢复如常,我说到这里时,他脸又红起来。

“他的——”

“我是说,”我在胸前交叉起双臂,“他特特送希金斯先生到这里来治疗,不由得我不乱想。”本来,对处理鲍比·希金斯先生的肛门事件,我总是有点不自在的想法,但一直不知道该怎么表达。现在我说了出来,方意识到到底是什么在困扰着我。

“我只是想到,我要治好可怜的小鲍比这毛病,然后再把他送回去,让他被——”我抿了抿嘴唇,突然转过了身,无聊地翻转着手里的草根。

“我不喜欢这想法,”我面朝着橱柜说,“当然,我会尽量医治希金斯先生。鲍比·希金斯没什么其它的前途;毫无疑问……他的老爷要他干什么,他就会干什么。不过,也许我想的不对。我是说,对约翰大人。”

“可能想得是不对。”

我转过身,发现詹米坐在我的小凳子上,看起来正全神贯注地摆弄我桌上的一小罐鹅油。

“哦,”我迟疑地说,“你比我更了解他。要是你觉他不会……”我的声音低了下去。屋外,一只松果子掉在了木头台阶上,发出一声轻轻的钝响。

“我对约翰·格雷的了解比我希望的要多一些。”他看了我一眼,嘴角闪过一丝抱憾的微笑。“他对我的了解也比我自己愿意接受的更多。不过,”他倾了倾身子,放下罐子,双手放在膝头直视着我,“对于他,有一件事是无可置疑的。他是个有荣誉感的人。他不会利用希金斯,不管这个人是不是置于他的保护之下。”

他的声音十分笃定,这让我稍稍有些安心。我真的很喜欢约翰·格雷。只不过……他的来信,日复一日总是如钟表一般准时抵达,总让我微微感到一丝不安,就好像总能听到遥远的雷声一样。并非是信本身的内容让我有这种感受;那些信总是如他本人一样——满腹经纶,谈吐幽默,言语真诚。他有理由要写信来,当然。这理由不止一个。

“他一直爱着你,你知道的。”我静静地说。

他没有看我,只是点了点头,他的目光一直看向院外树林的尽头。

“你是不是宁可他不这样?”

他顿了一下,又点了点头。这一次,他却扭头看向我。

“要是我能左右的话,没错。为了我自己,也为他好,当然。但是为了威廉④?”他缓缓摇了摇头,有点不确定。

“嗯。他也许是因为你的缘故收养了威廉,”我倚靠着工作台说,“但是我见过他们两人,记得吗?我毫不怀疑他之后完全是发自内心地爱着威利。”

“没错,这一点我也毫不怀疑。”他有点心神不宁,站起身掸了掸格子裙褶上本就没有的灰尘。此刻他的面孔关上了门,看起来把一些不太想和我分享的东西关在了心里。

“你有没有——”我刚张了张嘴,看他瞥了我一眼,又停了下来,“没什么。无所谓。”

“什么?”他转过头,眯着眼睛看着我。

“没什么。”

他一动不动,越发眯着眼睛凝视我。

“我能从你脸上看得出那可不是没什么,萨森纳赫。是什么?”

我长长地吸进一口气,努力搓揉着我的围裙。

“只不过——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刚才突然一闪念——”

他鼻子里嗤出一声典型的苏格兰鼻音,那是暗示我最好赶紧坦白交代。我太知道这种情况下他是绝对不可能就这么让我混过去的,我咳嗽了一声。

“你有没有想过,约翰大人收养他因为……呃……威廉长得太像你了,他小时候的模样就已经足以证明这一点。那个……约翰大人一直觉得你对他而言那么吸引人……”我说不下去了,看着他的表情,我都恨不得抹了脖子算了。

他闭上了眼睛,把我的观察挡在了眼皮之外。他的拳头紧紧握着,血管都从指间的关节爆了出来。过了好一刻,他才慢慢松开了手,睁开了眼睛。

“不会。”他的声音里带着绝对的笃定;他看向我,直接而坚定。“这不是说我根本不敢想。我知道,不会。”

“当然不会。”我赶紧接过话,希望尽快转移话题。

“我知道,”他再次重复;僵直的手指在腿旁颤抖了一下,又一下,终于平复下来。“我也有考虑这种可能性。那是在他第一次和我说他打算娶伊莎贝尔·邓塞⑤的时候。”

他转过身看向窗外。猫咪阿索正在院子的草丛里追逐着什么东西。

“我提出过给他我的身体,”他没有回头,突然说。他的声音很平稳,但我可以从他紧绷的肩膀看得出他说出这话时费了多大力气。“我说,那是对他的感谢。但实际上——”他突然抽动了一下,好像想挣脱束缚一般。“我实际上也是想看看,哼,想看看他到底是什么样的人。看看他是不是为着自己的缘故带走我儿子。”

他的声音在说出“我儿子”时,颤抖了一下。几乎是本能,我走了过去,只想尽其所能地抚平这几个词带来的伤痛。

我碰到他时他僵了一下,显然并不想被拥抱——但他握住了我的手,在手中揉捏着。

“你……你觉得……很确定,是不是?”我对此并不震惊;几年前在牙买加遇到约翰·格雷时,他已经向我坦白过詹米的提议。当然,我不认为他当时会意识到詹米这个提议的真实目的。

詹米的手紧紧握着我的,拇指勾勒着我的手的模样,指甲轻轻蹭着我的手指。他低头看着我,我能感到他的目光搜寻着我的脸——不是在询问,而是带着一种重新审视自己无比熟悉的事物的样子——带着全部身心细细勾勒着那副他看了那么久、那么熟悉的面庞。

他抬起另一只手,慢慢摸索着我的眉毛,两只手指在我的颧骨上驻留了一刻,又慢慢挪过去,清凉的手指慢慢在我温暖的发间挪动。

“你不可能和另一个人如此接近,”他终于说,“互相拥有对方,嗅着他们的汗水,耳鬓厮磨却无法看到对方的灵魂。或者你可以这么做……”他犹豫了一下,我突然想道他是不是突然想到了黑杰克·兰道尔,或者想到里奥加尔——他以为我已死后娶了的那个女人。“哼……那真是挺糟糕的。”他轻轻停住,放下了手。

我们都彼此沉默了一阵。屋外的草地上传来一阵骚乱,阿索突然消失不见,附近的一棵红杉树上,一只嘲笑鸟发出一声尖锐的警告。厨房里有什么东西掉到地上,接着又是熟悉的扫地声传来。四周都是我们的制造的家常声音。

我有没有这样的体会呢?和一个人同床共枕,却无法看到他的灵魂?我看到过,他说得对。一股寒意袭来,让我头发突然倒竖。

他长叹了一声,那叹息仿佛从脚底传来。

“但是他没有那么做。约翰。”他抚了抚自己的辫子,抬起头,朝我咧嘴笑了一下。“他说过,他爱我。如果我不能回报以同样的爱——他知道我办不到——他也绝不会用另一个赝品来替代真币。”

他说罢狠狠摇了摇头,好像狗狗从水里钻出来一样。

“不会。能说出这样话的人,绝不会因为长着一双他父亲那样的好看蓝眼睛就霸占一个孩子,这一点我可以肯定,萨森纳赫。”

“不会。”我说,“告诉我……”我又犹豫了一下,看他再次抬起眉毛看着我。“要是——要是他……呃……当时接受了你的提议——然后你发现他……”我努力在脑子里搜索一些更合理的字眼,“发现他比你希望的要差劲一些的话——”

“我会在那个湖边就当场拧断他的脖子,”他答,“我才不在乎他们会不会绞死我;总之我绝不会让他染指我的孩子。”

“但他没有,我也相信他。”他轻轻耸了耸肩,“要是小鲍比真的上了他主人的床,我想那一定源于他本人的自由意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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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人真的能从容忍受别人染指自己的屁股。这一点我早就留意到了,罗伯特·希金斯也不例外。

“实际上,真的不怎么疼,”我尽可能温柔地说,“你唯一需要做的就是一动不动。”

“哦,这我能办到,夫人,我保证我能。”他一脸热忱地保证道。

我让他只穿着衬衫趴在我的手术台子上,手脚张开成一个大字,这让手术位置能清晰地呈现在我面前。我需要的镊子和捆扎丝线都放在了我右手边的小桌子上,一边还放着一碗正在蠕动的水蛭,以防我需要使用。

我用一块干净的纱布蘸了松节油涂抹患处来清洁的时候,他忍不住哆嗦了一下,但尽可能一言不发地稳住了自己一动不动。

“现在,我们马上就要大获改善啦,”我一边安慰一边拿起长嘴镊子。“不过,要想永远根除这个毛病的话,你的饮食习惯可得来个大转弯,明白吗?”

我用镊子镊住一个痔栓时他深深喘息了一下。有三个痔栓是经典位置,位于九点钟、两点钟、五点钟方向。根部好像覆盆子一样,颜色也差不多。

“啊哟!是,夫人。”

“要吃燕麦,”我依旧紧紧捏着镊子,换了一只手,右手拿起了一支上了丝线的针。“每天早上都要吃燕麦粥,不能例外。你有没有发现自己来这里以后,布格太太每天早饭让你吃燕麦粥,排便状况已经大有改善啊?”

我把丝线松松地绕过痔栓根部,然后灵巧地推动银针在根部绕了个圈打了个结,然后牢牢扎紧。

“啊……噢!呃……跟您说实话吧,夫人,我每天拉屎啊,简直就像拉长着刺猬毛的砖头一样,吃什么都没用。”

“会有用的,”我一边保证,一边把丝线打了个死结,这才松开了镊子,他长出了一口气。“那么,葡萄。你喜欢吃葡萄吗?”

“不喜欢,吃到嘴里太酸,牙齿都倒了。”

“真的?”他的牙齿看起来腐朽得不厉害;不过我得凑近点看才行;他可能也有些坏血病症状。“好吧,我会让布格太太做个超赞的葡萄干派给你尝尝;那样你吃着就没有困难了。约翰大人自己有没有会做饭的好厨子?”我捏着镊子又瞄准了下一个。现在他已经适应了那种敏感,只是哼了一声。

“有的,夫人。他是个印第安人,叫马鲁克。”

“呣。”绕圈,提起,系紧,打结。“我会写一个葡萄干派的食谱,你把食谱带回去给他。那厨子做不做番薯,或者豆子?豆子对这个很有好处。”

“我想他做的,夫人。可我家大人——”

我一直开着窗子保持通风——鲍比身上不比其他人更脏,但当然也不怎么干净——此刻,我听到通往大宅的小径上传来马具碰撞的声音。

鲍比显然也听到了,他扭过头往窗外望去,浑身紧张,好像一只蚂蚱一样随时要从桌子上跃起。我立刻压住他的一条腿,但又改了主意。除非关上护窗板,没有其它办法能挡住窗子,可我还需要光线。

“今天先到这里,起来吧。”我松开了手,伸手拿了一条毛巾。“我去看看到底是谁。”他立刻就挑了起来,爬下了桌子,忙不迭地去够自己的马裤。

我走到门廊,刚好来得及迎上两个费力拉着骡子爬上最后一个斜坡的人。那是来自布朗斯维尔镇的理查德·布朗和他的兄弟莱昂内尔。

看到他们让我有点意外;从我们山庄到布朗斯维尔要足足骑上三天马,我们这两个地方几乎没有什么生意往来。那里和我们这儿的距离和塞伦镇到这里差不多,但却是完全相反的两个方向,可山庄的居民日常都是和塞伦镇打交道;摩拉维亚教徒(Moravians)都很勤快、且擅长贸易,会带着蜂蜜、油脂、咸鱼、兽皮之类的来换取奶酪、陶器、家禽和其它小件生活设施。就我所知,布朗斯维尔的居民只会和切诺基人(Cherokee)做些简单的贸易,他们自己也只生产一些劣等啤酒,根本不值得为此骑马去交易。

“日安,夫人。”理查德,几个兄弟里个头最小也是年纪最大的那位,碰了碰帽檐,并没有摘下帽子,朝我问候了一下,“您丈夫在家吗?”

“他去干草房那边打理毛皮了。”我小心地用手里地毛巾擦拭着双手,“请随我来厨房;我给你们拿些苹果酒来。”

“不必麻烦了,”他不及寒暄,立刻转过身有意围着房子绕了一圈。莱昂内尔·布朗,比他哥哥高大一些,但好像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一样,只是稍微瘦削一些,同样长着一头烟草色的头发,朝我点了下头跟了过去。

他们留下了自己的骡子,缰绳就那么耷拉着,显然是指望我去照料。两头骡子没有人看管,已经慢慢溜达着穿过了庭院,朝田地那边走去。

“我靠!”我瞪着布朗兄弟,气呼呼道。

“他们是谁?”我身后响起了低沉的声音。鲍比·希金斯走到门廊上,用他那只好眼睛向外张望着。他总是对陌生人十分警觉——也难怪他会这样,毕竟波士顿的那个经历不是一般人能想象的。

“算是邻居吧。”我走下回廊抓住了其中一头骡子的缰绳,那家伙正伸着脑袋准备啃我种在回廊边的桃树苗。显然很不喜欢被我拉住,那畜生声嘶力竭地大叫起来,又扭过脑袋试图咬我。

“哎呀,夫人,让我来。”鲍比已经拉住了另外一头骡子的缰绳,侧身把骡子拉开,“听话!”他朝喧闹的骡子喊着,“给我闭嘴!否则我就用棍子揍你!”

鲍比参军时是一个步兵而非骑兵,这一点看得出来。他吼得挺横,但动作却是小心翼翼。他那么松松垮垮地拉了一把缰绳,骡子很不爽地侧头对着他的胳膊就是一口。

他尖叫了一声甩开了缰绳。我自己的骡子克拉伦斯在围栏里听到了喧闹声,也快活地大叫起来,引得那两只骡子直接甩开缰绳就朝围栏走去。

鲍比倒是伤得不重;不过毛驴的牙齿还是蹭破了他一大块皮,血点从他的衬衫袖子上渗了出来。我正准备放下手里的毛巾去查看一下,听到回廊传来脚步声,抬头发现竟是莉齐,手里拿着一把大大的木勺子,一脸警惕。

“鲍比!你怎么啦?”

他一见到她立刻站起身,一副若无其事的模样甩了甩额头的头发。

“啊?哦!我没事!就是被那小混蛋咬了一口。别担心,没事。”

话音刚落,他的眼睛就翻过去,直挺挺仰面朝天倒在了地上。

“啊!”莉齐冲下了台阶跪在他身边,小心拍打他的面颊,“弗雷泽夫人,他没事吧?”

“天晓得,”我老实回答,“不过我想他应该没事。”我在他的手腕上摸到了脉搏,鲍比的呼吸也算正常。

“我们是不是把他抬进屋里?要不要我拿点嗅盐?还是白兰地?还是要点烧过的羽毛?”莉齐一脸焦急,像只蜜蜂一样随时准备听候命令飞往任何目的地。

“不用,我想他马上就会恢复的。”大部分晕倒只不过会持续个几秒钟,看得出来他此刻的呼吸已经开始加重了。

“来点白兰地没坏处。”他嗫嚅了一声,动了动眼睛。

我朝莉齐点了点头,她立刻就撂下勺子跑进了屋子。

“感觉有点虚弱,是不是?”我有点同情地问他。他胳膊上的伤只能算是小擦伤;我肯定他应该不是那种容易受惊吓昏过去的人——至少不是因为肉体上的惊吓。问题到底在哪里呢?

“我也不知道,夫人。”他努力要坐起来。尽管他脸色白得像一张纸,总体上看还正常,我松开手由他去。“我就是,就是总会出现这个情况。就好像,刚刚还好好的,突然耳朵旁边好像响起一片蜜蜂声,然后眼前就一团漆黑。”

“经常吗?以前也发生过?”我尖锐地问到。

“是,夫人。”他脑袋点得好像风中的向日葵一样。我把手伸到他腋窝下,让他再躺下,“我们大人说,希望您能想想法子止住这个情况。”

“你们大人——哦,他知道你时常晕倒的事?”嗯,显然,如果鲍比的晕倒已经是习惯性的,他当然知道。

他点了点头,深深吸了口气。

“波茨医生定期来给我放血⑥,一个礼拜两次,但是看起来没什么效果。”

“显然是这样。我还以为他想让我帮你治疗你的痔疮呢。”我有点无语。

他脸上染起一小团粉红——他身上的血液连个像样的脸红都做不到了,这小可怜。他的脸扭向一旁,眼睛看着地上的木勺子。

“呃……我……那个,我从来没和别人说过那个。”

“没有?”这下子轮到我吃惊了,“可是——”

“你瞧,这只不过是因为骑马从弗吉尼亚过来才这样的。”他脸上的粉红又加深了一点。“简直丢死人了。要不是骑那该死的马一个礼拜,我一到这里您又刚好看到——我都没机会藏起来。”

“这么说,你老爷也不知道你的痔疮喽?”

他的脑袋摇得像个拨浪鼓。这让我郁闷不已,一方面气自己,显然误解了约翰·格雷的动机;另一方面也气约翰·格雷,让我看起来就像个蠢蛋。

“好吧……你现在感觉好点了没?”莉齐还没有带着白兰地回来,真不知道这小丫头又跑到哪里去了。鲍比的脸色依旧苍白,但点了点头,挣扎着站了起来,他显然还很虚弱,要小心点才能保持平衡。他脸上那个“M”烙印在他苍白的脸上显得越发狰狞。

因为一心都放在鲍比身上,我都没有注意到房屋另一边传来的声音。此刻,我听到脚步声朝这里走来。

詹米和布朗兄弟出现在屋子一角,看到我们他们停住了脚步。詹米本就微微皱着眉头,看到我们,眉头又深了一点。布朗兄弟看到我们却好像有些兴高采烈,与其这么说,我觉得更像是幸灾乐祸。

“这么说是真的啦,”理查德·布朗瞪了一眼鲍比·希金斯,又朝向詹米,“你家里居然收留了一个杀人犯!”

“嗳?”詹米淡淡地应道,“这我倒不知道。”他朝鲍比·希金斯行了一个优雅的法式问候礼,直起身朝布朗兄弟说,“希金斯先生,请允许我介绍理查德·布朗先生和莱昂内尔·布朗先生。先生们,这位是我的客人,希金斯先生。”他说“客人”这个词时特意强调了口气,理查德·布朗的嘴不经意地抿了抿。

“当心着点,弗雷泽,”他冷冷地盯着鲍比,好像生怕他会人间蒸发一样,“眼下这个时节,站错了队可是很危险的。”

“我怎么选择是我自己的事,先生。”詹米的声音很轻柔,却好像从牙缝里挤出来一样,“并且,我还不打算与你为伍。约瑟夫!”

莉齐的父亲,约瑟夫·威姆斯牵着那两头骡子出现在一旁。此刻那两头骡子已经温顺得向两只小猫一样;可约瑟夫在那两头骡子面前就像个小矮子。

鲍比·希金斯目瞪口呆地看着那两头先前凶巴巴的骡子,又看了看我。我只是轻轻耸了耸肩,目送布朗兄弟怒气未消地骑上骡子远去。

詹米一直等他们终于消失在视野中,才长出一口气,伸手狠狠抓了抓头发,低声用盖尔语咒骂了两句。我没听清楚他骂的具体内容,但能大致听得出他这是在把我们这两位访客和希金斯先生的痔疮做比较哪。

“您说什么,先生?”希金斯一脸茫然,但听到了自己的名字,讨好地看着他。

詹米瞥了他一眼。

“去他的吧,”詹米好像赶蚊子一样朝布朗兄弟的方向摆了摆手,看了我一眼朝大宅走去,“进来吧,鲍比;我还有点事和你说。”

********************

我跟着他们走进了屋,半是好奇,半是担心希金斯先生会不会再次晕倒;他现在看起来还稳定,但依旧苍白得很。与鲍比·希金斯相反,威姆斯先生尽管有一头和女儿一样的浅色头发,却是面色红润。找鲍比有什么事呢?我跟着鲍比进屋时偷偷瞄了一眼他的裤子,还好;没有流血。

詹米引他们两人进入自己的书房,指了指地上他通常给访客坐的凳子和箱子,但鲍比和威姆斯先生都不约而同地选择继续站着——鲍比显然有自己的理由,威姆斯先生则完全是出于尊重;除了吃饭时间,让他坐在詹米面前他就没法自在。

我既没有屁股的烦恼也不会觉得不自在,径自挑了最好的一张凳子坐下朝詹米抬了抬眉毛;詹米已经在他自己的书桌后坐了下来。

“是这样,”他开门见山地说,“布朗和他的兄弟声称自己是地区安全委员会的头头,到这里是来招募我和我的佃农加入委员会的。”他瞥了我一眼,嘴角翘了一下,“你们显然看得出来,我拒绝了。”

我的胃里抽搐了一下,突然想到了麦克唐纳少校说的话,想到了我所知道的历史。这么说,开始了。

“安全委员会?”威姆斯先生有些不知所措,瞥了一眼鲍比·希金斯,对方却没有那么意外。

“是嘛。”鲍比轻轻的应道。有几缕头发从他的辫子里跑了出来,他伸出手指把它们勾到了耳后。

“你以前听说过这类委员会吗,希金斯先生?”詹米抬了抬眉毛问。

“见过一个,先生。近距离接触。”鲍比伸出手轻轻碰了碰自己瞎了的那只眼睛。他依旧苍白,但已经开始恢复。“都是些乌合之众,先生。有点像一群骡子,不过大部分人比骡子还恶毒。”他撇嘴苦笑了一下,伸手摸了摸自己被咬过的胳膊。

他提到骡子的事突然提醒了我,我一下子站起来,让大家都有点意外。

“莉齐!莉齐哪儿去了?”

不待回答,我走出了书房喊她的名字,没有人回答。她去拿白兰地;厨房里就有一大壶,她知道得清清楚楚——我昨天晚上还见她给布格太太拿来着。她一定在家。她肯定不会是——

“伊丽莎白?伊丽莎白,你在哪儿?”威姆斯先生也跟着我朝厨房走来。

莉齐晕倒在壁炉前,一只手还搭在壁炉旁,仿佛倒下的时候试图要拉住自己一样。

“威姆斯小姐!”鲍比冲了过来,一脸惊慌,俯下身把她抱在怀里。

“伊丽莎白!”威姆斯先生也冲了过去,此刻的脸色和他女儿一样苍白。

“让我来看看。”我坚定地把威姆斯先生拉开,“鲍比,你撑着她帮她平躺放好。”

他小心地抱起她,把她放平,尽管有点畏羞,依旧紧紧搂着她。他想扮英雄嘛,好吧,我没意见。我跪下来,一只手抓住莉齐手腕检查脉搏,另一只手撩开她的头发。

只要看一眼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她身上湿粘,脸上是青灰色。尽管已经失去了意识,我依旧能感觉到她身体一波一波的抽搐。

“疟疾又发作了,是不是?”詹米走到我身边一边问,一边伸出手握住威姆斯先生的肩膀,无言的安慰和支持立刻让威姆斯先生冷静下来。

“是的,”我答。几年前莉齐在沿海一带染上了疟疾,这是个会不断复发的顽疾,但她已经一年多没有在发作过了。

威姆斯先生深深吸了一口气,脸上的颜色恢复了一些。他已经对疟疾不陌生了,完全信赖我能处理好。的确如此,前几次我都应对得很及时。

我希望这一次也一样顺利。莉齐的脉搏很快,但还算稳定,她的神志开始有点恢复。不过,这一次疟疾来袭的速度有些吓人。她之前有什么征兆吗?我希望自己脸上不要显露出这些担心来。

“把她抱到床上去,盖好被子,脚上垫上热石头保暖,”我站起来让鲍比和威姆斯先生代劳,“我要马上去调制些药物。”

詹米跟着我下到我的小诊室,向后瞥了一眼,确信没有人听到。

“我记得你的金鸡纳根已经没有了,是不是?”他低声悄悄问。

“是的,真该死!”疟疾是慢性病,但大部分时候,我都用用小剂量的金鸡纳树皮来控制病情。可是这一个冬天下来,我的金鸡纳皮已经用光了,一直没有人去沿海带新货来。

“那怎么办?”

“我在想呢。”

我打开壁橱门,看着里面一排排整齐放着的玻璃瓶子——大部分瓶子都空了,只有几个瓶子还残余一些树叶、根茎碎末。一整个寒冷潮湿的冬天下来,流感、发烧、冻疮,还有各种外伤基本上耗尽了我的药品。

退烧药。我这里倒是还有一些东西可以处理一般的高烧;可是疟疾不一样。不过这里至少还有充足的山茱萸根和树皮;秋天的时候我收集了一大堆,实在有先见之明。我拿下那个瓶子,低头想了想,又拿下另一个写着龙胆根的罐子,本地人管它叫做“五叶龙胆”。

“把这个放到茶壶里,”我一边吩咐詹米,一边皱着眉把树根草叶放到杵药臼中。现在我能做的就是把高烧先退下来。当然还有休克。

“请再给我拿些蜂蜜来!”他刚走到门边,我又叫了一声。他点了点头匆匆朝厨房走去,在橡木地板上留下一阵坚实的脚步声。

我开始杵我的药物,脑子里还在想着增加其它药物。不知怎的,我内心里有些情愿去应对这个突发事件;这让我不用立刻就去听布朗兄弟和他的破委员会的事。

他们的事情让我十分不安。不管他们要的是什么,都不是好事,这一点可以肯定;他们离开时肯定没有什么善意。至于詹米对此被迫要做什么应对的话——

七叶树。对啦,罗林斯医生的日志里提到过,这个东西有时候可以处理急性发作的疟疾。我还有剩余吗?我迅速瞥了一眼药箱里的瓶瓶罐罐,停了下来,有一个小瓶子里还剩下了一英寸左右干燥的黑色球状物体。标签上写着:苦莓(Gallberries。那不是我采集的草药,那是罗林斯医生的药箱里的。我从来没有用过它们。但是我的脑海里有些隐隐约约的印象;我肯定在什么地方读到过苦莓,那是什么呢?

我漫不经心地打开瓶子嗅了嗅,那些干燥的浆果发出一股辛辣苦涩的气味。有点熟悉。

我依旧拿着罐子,跑回到桌边,我的那个大病历本在那里,我匆匆翻到前面的部分。那些是这个本子先前的主人——罗林斯医生的日志。在哪里呢?

我依旧在快速翻着本子,凭着记忆寻找我曾经看到的内容;詹米走了进来,手里拿着一罐开水和一碟蜂蜜——毕尔斯莱双胞胎正朝这里走来。

我瞥了他们俩一眼,没有说话;他们的出现总是出其不意,就像玩偶盒子的弹簧小丑一样。

“是不是莉齐小姐得病啦?”乔焦急地问,脑袋从詹米身后探过来看我手里的工作。

“是的,”我顾不上理睬他们,“别担心;我正给她准备药物。”

找到了。是一个简短的记录,显然是在治疗了一个症状明显的疟疾患者之后的一些反思。让我有些沮丧的是,记录里的疟疾患者,死了。

我在寻找金鸡纳树皮的过程中听说印第安人使用苦莓,和金鸡纳皮有同样的功效,但是十分苦涩难忍,可以治疗高烧打摆子。因此,我采集了一些,以便下一次有机会的时候使用它来尝试治疗。

我拿起一粒干燥的莓子送到嘴里尝了尝,奎宁的辛辣气味立刻充斥在口中——那股苦涩让我的嘴里立刻充斥了大量唾液。苦莓,名副其实!

我苦着脸冲到窗边,朝窗外反复啐了好几遍,引起毕尔斯莱兄弟咯咯的笑声,显然他们觉得我的样子很滑稽。

“你没事吧,萨森纳赫?”詹米又想笑又有些担心,在身后问。他把罐子里的开水往陶杯里倒了一些,想了想,又加了一团蜂蜜进去,把杯子递过来。

“没事,”我哑着嗓子说,“别把那个掉地上!”科兹耶·毕尔斯莱此刻正拿起那个装着苦莓的罐子小心的嗅着,听到我的警告点了点头,但没有放下罐子,而是把它递给了自己兄弟。

我吞进一大口蜂蜜水狠狠咽下去,“这些,这里应该有类似奎宁的东西。”

詹米的面孔立刻变了,担忧缓解了不少。

“这能帮上那小姑娘?”

“我想是的。不过,这里剩的不多了。”

“您是说您给莉齐小姐治病,需要更多这个东东吗,弗雷泽夫人?”乔抬起头,举着小罐子,黑色的眼睛亮闪闪看着我。

“是的,”我有点意外,“这么说,你知道能从哪儿弄到这个?”

“是呀,夫人,”科兹耶的声音总是比较响一些,“印第安人有这个。”

“哪一支印第安人?”詹米的盯着他们问。

“切诺基人,”乔耸了一下肩膀,“山那边的。”

他们的这个描述可能包括好几个村庄,但显然他们知道是哪一个印第安村庄,此刻两个人步调一致地转过了身,显然已经准备直接去讨要苦莓了。

“等一下,孩子,”詹米上前一步抓住科兹耶的领子,“我和你们一起去;不管怎么说,你们也需要些东西和他们交换的。”

“哦,我们有的是毛皮可交换,先生,”乔保证道,“眼下正是打猎的好季节。”

乔是个狩猎能手,科兹耶因为听力的缘故没有他的兄弟那么厉害,但学会了设置陷阱。伊恩曾告诉过我,毕尔斯莱兄弟的小屋里各种河狸、鹿、貂的兽皮多得一直堆到屋顶。屋子里满是一股呛人的动物毛皮、血污的味道,两兄弟身上也是。

“嗳?好极了,你们很慷慨,乔,谢谢。不过我还是要跟你们去的。”詹米说着瞥了我一眼,显然他主意已定,但还是做出征求我的意见的样子。我又吞咽了一下,嘴里依旧残留着苦涩。

“好吧,”我清了清嗓子,“要是——要是你准备去,我来准备一下,告诉你交易的时候还要换点什么东西。你至少明天早上才走,是不是?”

毕尔斯莱已经有些不耐烦地推搡着准备出发,但詹米依旧站在那里看着我,我能感到他无言的抚摸。

“是的,”他轻柔地回答,“我们得先准备一晚上。”他转身对毕尔斯莱兄弟说,“你们上楼把鲍比·希金斯叫下来,我要和他说点事。”

“他在楼上和莉齐小姐在一起?”乔·毕尔斯莱听到这个消息很不开心,他的兄弟的表情也一样。

“他在她房间里干什么?难道不知道她已经订婚了吗?”他大义凌然地问。

“她爸爸也在那里呢,”詹米慰言道,“她的名声安全的很呢。”

乔哼了一声,两兄弟迅速交换了一下眼神,朝屋外走去,瘦削的肩膀带着要保护莉齐小姐美德的决心。

“这么说你决定了?”我放下了研磨杵,“决定要做印第安代表了?”

“恐怕不得不这样。如果我不做,理查德·布朗肯定会做。我不能冒这个险。”他犹豫了一下,走近我,手指轻轻蹭着我的手肘。“一找到你需要的那些莓子,我就让那两个孩子给你带回来。我自己还要在那里待个一天,也许两天。得和他们谈话,是不是?”就是说,要告诉切诺基人,他现在是英国皇家的代表了;还要把这个消息通过各个村庄的头人传播下去,以后这些部落的头领会形成一个委员会,通过他来谈判、接受礼物。

我无声地点了点头,感到胸骨下恐惧仿佛泡沫一样一粒一粒拱了出来。开始了。不管对未来要发生的事情有多少确切的认知,你总是无法真正相信今天正是这一切的起点。

“别——别待得太久,好吗?”我不想让自己的恐惧牵绊住他,但还是没有忍住。

“不会,”他的手在我的背上逗留了一刻,轻柔的回答,“别担心,我去去就回。”

走廊里传来脚步声的回响。恐怕是威姆斯先生把毕尔斯莱兄弟和鲍比一并轰了出来。他们并没有逗留,只是十分不友好地瞪了一眼鲍比,一言不发地出了门,留下鲍比一人不明所以。

“那两个年轻人说您有事要和我说,先生?”很高兴看到他脸上的脸色又稍微好了一点,至少能站稳了。他有些不自在地看了一眼手术台,那里依旧还铺着我之前给他做手术时的布单;又疑惑地看了看我,我朝他摇了摇头。他的痔疮可以手术可以稍后完成。

“今天来的那两个人,姓布朗。他们住的地方离这里有一段距离。你说你听说过安全委员会,是不是?我想你大概知道他们干什么。”

“是的,先生。那两位布朗先生,他们想要我吗?”他的声音很平静,但我看得到他咽了一口唾沫,瘦长的脖颈上凸起的喉结耸动了一下。

詹米叹了一口气,伸手抓了抓头发。此刻阳光从窗户斜射进来,正照在他脸上,让他红色的头发如火焰一般——他赤褐色的头发间已经不时地闪动着几缕银丝。

“是的。他们知道你在这里;显然是从路上遇到你的人那里得知的消息。我猜你大概是和别人说过你要去哪里,是不是?”

鲍比无声地点了点头。

“他们要他干什么?”我把捣碎的树根和苦莓倒入一个碗中,倒进热水开始搅拌。

“他们没有说得很明确,”詹米淡淡地说,“我也没给他们机会说。我只是告诉他们,他们要想带走我的客人,除非踩着我的尸体过去——当然还有他们自己的。”

“谢谢您,先生。”鲍比深吸了一口气,“他们——我想,他们知道、知道波士顿的事?我没和别人说过这个,我保证。”

詹米的眉头又紧了一些。

“是,他们知道。他们假装我不知道这件事;他们说我是在不知内情的情况下庇护了一个谋杀犯,给公共安全带来了威胁。”

“他们说的前一条确是事实,”鲍比下意识地碰了碰自己的烙印,好像那烙印依旧火烫。他惨淡地笑了笑,“可后一条,我不认为我会威胁到别人的安全。”

詹米没有理会他的解释。

“鲍比,关键的问题是,他们知道你在这里。我想他们不会来把你拖走。但是我得要求你在这一带小心行事。等你在这里的事情结束,我会安排人护送,让你平安回到约翰大人那里。我想他的治疗还没有结束吧?”詹米转头问我。

“没有,”我平静地回答。鲍比一脸忧虑。

“好吧,”詹米伸手到腰间拔出了一把手枪,我这才发现他衬衫下藏着那把镀金边的花哨手枪。

“你带着这个,”詹米说着把手枪递过去。“柜子里有弹药。我不在的时候,你能替我守护我妻子和我家人吗?”

“哦!”鲍比一脸意外,随即点了点头,接过手枪别在自己腰间。“我会的,先生!您完全可以信赖我!”

詹米微笑着看着他,目光中满是温暖。

“你的话让我很放心,鲍比。现在,你能去帮我把我的女婿找来吗?我出发前需要和他谈谈。”

“是,先生,我这就去!”他坦然挺胸转过身朝门外走去,英俊的脸上带着坚定的表情。

“你觉得,”看着大门在他身后关上,我轻轻问道,“布朗兄弟他们会怎么对他?”

詹米摇了摇头。

“天晓得。也许在十字路口吊死他——或者只是想痛揍他一顿,把他赶到深山里。他们只是想用他做个样子,表示自己在保护乡民,不是吗?保护大家免于罪犯侵扰什么的。”他扯了扯嘴。

“统治者的权力是经他们被统治者同意授予的⑦,”我一边引述一边点了点头,“安全委员会要想让自己合法化,就要制造一些显而易见的公共安全威胁。布朗兄弟这一招还真聪明。”

詹米深深看了我一眼,抬起了眉毛。

“这是谁说的?被统治者的同意。”

“托马斯·杰斐逊,”我有点得意,“他两年后会这么说。”

“他两年后会盗用一位叫做洛克的绅士的话这么说,”詹米纠正道,“这么说理查德·布朗看起来颇受了些教育。”

“不像我,对不?”我一点也不在意,“不过,你要是觉得布朗兄弟会回来再惹麻烦,为什么给鲍比那把手枪呢?”

他耸了耸肩。

“好手枪我自己还要用哪。再说了,我也不认为他会朝人开枪的。”

“你的话这么有震慑作用啊?”我有点怀疑,但看来他是对的。

“是啊。不过我更相信鲍比。”

“怎么说?”

“我想他这辈子大概都不会再为自己的性命而开枪了——但他也许会为你的缘故这么做。如果真遇到这个情景,一定会离的很近,怎么都不会失手的。”他的话不带任何情感,却让我觉得脊背一阵发凉。

“好吧,那真让人安心,”我说,“你怎么知道他会那么做?”

“谈话知道的。”他答,“他在波士顿打死的人是他这辈子杀的第一个人。他永远也不想再做一次。”他说罢直起身径自朝柜台走去,忙着捡起一堆我放在那里准备清洗的设备开始收拾起来。

我慢慢踱到他身边,看着他工作。一小把长了锈斑的解剖刀正浸泡在一烧杯松节油中,他一把一把取出,擦拭干净,整齐地码放在盒子里。解剖刀经年使用已经发黑,刀刃的尖端已经有些圆钝,但刀口依旧锋利,闪动着银色的微光。

“我们会没事的。”我静静地说。我本想说出一句安慰的话,可这话说出来却带着疑虑。

“我知道。”他说着把最后一把小刀放回了盒子里,但没有合上盖子,只是站起身,手摊平放在台面上,直直看着它们。

“我一点儿也不想去,”他轻轻地说,“我一点儿也不想干这个。”

我不知道他是在和我说话,还是在和自己说——但我知道,他的“不想”并非指去切诺基村庄的这一趟旅程。

“我也不想,”我贴近他,让自己能感受他的呼吸。他抬起手把我拥入怀中,我们就那样拥抱在一起,听着彼此的呼吸,嗅着空气里带着淡淡草药的苦涩,浆洗的布料,尘土,和温暖阳光的气息。

在之后,我们还要做出许多选择,达成许多决定,采取许多行动;许多。但是就是这样,这一天,这一刻,这一句话之间,我们迈进了战争的门槛。

①小说第四部故事。约翰·格雷带着养子曾经来弗雷泽山庄探望詹米,遭遇麻疹流行。因为误会,詹米以为前来寻找布丽安娜的罗杰是凌辱了女儿的人,盛怒之下把他送给了印第安人;得知真相后带着克莱尔冒着大雪去深山寻找罗杰,在那期间约翰·格雷保护了布丽安娜,和布丽安娜成为极好的朋友。

②《圣经》撒母耳记上第六章

③小说第四部,詹米带着克莱尔到达美洲时,给克莱尔买了一个精致的医疗箱做结婚礼物。医疗箱里有一位罗林斯医生的案例本,这成了克莱尔行医最好的陪伴。罗林斯医生成了克莱尔永远未曾谋面的朋友。小说第五部里,克莱尔发现了罗林斯医生的死因。

④小说第三部。詹米的私生子,第九世埃尔斯米尔伯爵。

⑤小说第三部。卡洛登之后詹米获得假释在豪尔沃特做马夫。约翰·个来娶了豪尔沃特的邓塞大人的幼女伊莎贝拉·邓塞,为了能照顾威廉。

⑥欧洲19世纪以前都十分流行的一种治疗手段。

⑦《独立宣言》中的句子。“我们认为以下真理是不言而喻的:人人生而平等,造物主赋予他们某些不可转让的权利,其中包括生命权、自由权和追求幸福的权利。为了保障这些权利,人们建立起来被管辖者同意的政府。任何形式的政府,一旦破坏这些目标,人民就有权利去改变它或废除它,并建立一个新的政府。新政府所根据的原则及其组织权力的方式,务必使人民认为,唯有这样才最有可能保障他们的安全与幸福。诚然,慎重会使得一个建立已久的政府不因微不足道的和暂时的原因而被改变,过去的一切经验也表明,人类更倾向于忍受尚能忍受的苦难,而不去为了拯救自己而废除他们久已习惯了的政府形式。但是,当滥用职权和巧取豪夺的行为连绵不断、层出不穷,证明政府追求的目标是企图把人民置于专制主义统治之下时,人民就有权利,也有义务推翻这样的政府,并为他们未来的安全建立新的保障。”这一政治哲学理论源自英国哲学家约翰·洛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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