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二院的急诊大厅,是开放服务大厅中唯一一个午间不锁门的。蓝色的方格大字,“急诊”“抢救”“胸痛”“卒中”……勉力把种种出生入死的危难定义地井井有条,我在休息区坐下的十几分钟里,两辆担架车呼啸着被推入身旁的抢救大厅,担架上静躺的人,成为一整个大厅里最平和的沉默不语的人,在各色事务的嘈杂里,没有影视剧里奇迹的苏醒复活,也没有感天动地的生死离别,人被剥离了一切社会属性而独自安静地和死神直面抗争。
八号担架车,六十岁左右的老妇人仿佛进入了极平常的午睡,双手轻握在小腹上,由她的丈夫——一个穿白色背心的瘦削男人推着,辗转于各个检查室和抢救大厅之间,硕大的担架车和他孤零瘦小的丈夫在急诊大厅似无目的的游荡,在我面前来了又去,去了又来。第三趟经过的时候,多了一个穿绿褂的中年男人,仔细看是南路环卫的字样,才又发现老妇人的身上也着了一样的绿马褂,无甚变化地静躺和沉默,他的丈夫经过时会看我两眼,眼神平静低敛,充满了同情友好。
在奔忙过去的几位家属眼里,我感受到了同样的友好和同情,突然的我明白,人在面对灾祸和伤痛的时候,情绪会在心里搭起高高的拱桥,而抢救大厅就搭建在着弧度的最高点,这样特定的场所创造出一种最包容的同病相怜之感,陌生的人默契的将这片地域定义成不幸的疆域,在这里,不幸和体谅是见者有份的。在高高的拱桥之上,人收敛起大喜大悲,进入到被迫平静寻求一切扶持的状态里。
我有一次在家乡的医院门诊大厅等待挂号的时候亲眼目睹了气势汹汹的医闹,横幅,大字,草席,哭喊,齐整的白色素服,惊心动魄,我在这样的场面里惊惶不安,泪流不止,仓皇逃离。那样激烈的情绪是在与死亡战败后重整旗鼓的示强。而抢救大厅是第一战场,一切情绪原始纯粹,人与人互相沉默不语,互相暗自友好,谁也不会打扰谁的生死,谁都同情体谅着谁。
抢救大厅紧靠着2号无障碍电梯,半小时内,两辆特殊标志的担架车被三四个人送出来,两个主角,一个已经把寿衣穿戴齐整被花色的棉被扎裹起来,由亲人带着离开了急诊部,保留了一些体面和仪式感,一个被黑色的降解袋严丝合缝地裹着,由穿蓝褂的医护人员带离。他们经过面前时我感到心情慌乱,屏起鼻息注视,两辆车不紧不慢,走过时带起两阵清凉的风。
我在急诊大厅见到的孩子,一个八岁左右的孩子,抱着四瓶矿泉水跟在他的父亲身边,说着“他说不怎么痛了,舒服一点了,医生说过两个小时再看”,这一对父子走进了抢救大厅,我看见他们的后背都已经被汗浸湿了大半,男孩子只有父亲的一半高,满脸严肃的向父亲说着各种情况。如果急诊大厅有自己的时钟,那么一定要走的快得多的多,把生机走成死亡的同时,把孩子走成大人,把稚嫩走成成熟,人在这儿成倍地快速成长、经历,不可逆的告别过去。
下午一点,急诊和灾祸都进入疲惫期,进入了难得的安宁阶段,几盒外卖被送进了抢救大厅,开汽水的噗呲声,休息椅被张开支起时接缝出铁锈摩擦声,候诊区家属手机低电量提醒声,空的担架车被整理打扰干净又排排停靠在了门口墙边,清一色的蓝色床褥和黑色绑带,接待处的护士靠着椅背一阵一阵瞌睡又醒来。年轻的妈妈抱着熟睡的婴孩坐在了我的身边,播弄孩子的微蜷的手指,给孩子整理衣服,理顺耳边的头发。我嗅到一岁婴孩身上特有的柔软温暖的新生的味道,她(他)在年轻的父亲怀里轻轻静静地醒过来,极温顺的看着父亲,没有哭闹和嚎啕。有那么恍惚的一瞬间我以为一个人的一生是在急诊大厅里展开结束轮回的,生死两端,死生成圆。
我离开急诊大厅,掀开厚重的双层门帘,阵雨后闷热的空气撞在皮肤上,远处停车场上保安大声指挥着一辆又一辆驶入的车有序停放,门诊大厅的保安睡眼惺忪的用钥匙吧嗒一声卸下铁锁,人们吵吵嚷嚷地鱼贯涌入门诊,医院外的马路上汽车不绝于耳的喇叭声,红绿灯报警器反反复复的播送着,灰白色的天空里雷声隐隐作响。
万物奇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