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父亲,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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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松嫩平原的一个小村子,村子周围有大片的黑土地,肥得流油,油得发亮。每当下过雨后,一股特有的清香味从泥土里散发出来,我父亲常会自豪地说:“土里能攥出炒菜的油来!”当春风舔遍平原上的冻土,嫩绿的小草纷纷打个机灵破土而出。漫坡遍野,马铃摇响春播,大犁耕开垄亩,勤劳的松嫩人点下希望。每个庄稼汉心里都有一团火,他们想在宅基地上种出一座砖瓦房,他们想给儿子娶个好媳妇女儿找个好婆家好让家族持续开枝散叶,他们甚至想给自己的老婆置办一身可以穿得出去的衣服。他们吆喝着马,每播种一垄,心里便有一个愿望生芽儿。

马,是庄稼汉最中意的宝贝,是一家子的希望。厚实的脊背,溜圆的屁股,粗壮的四肢,这些都会让马的主人自豪。马鞭子的长杆一头握在赶马人的手中,另一头在空中画几个圆弧,摇起的鞭绳在空中转几个圈,突然逆向猛地一抽,啪的一声脆响,马的长耳朵一激灵,得得得小跑起来,撒下一路好听的铃声。

我父亲养了两个马,但我家里有三个马。

父亲常说:“我也是一个马。”我小时候不知道这句话的深意,就以为我们哥四个都曾经喜欢骑在父亲背上,嘴里嚷着“驾驾”,手拍在父亲屁股上。父亲四肢着地,驮着他的孩子屁颠儿屁颠儿满屋子里爬,所以才这样说。直到一些年以后我长大些,才认识到父亲和马有一些共通之处:他们的索取都是极其简单;他们的肩膀上都有一副重如山的夹板;他们奉献出的却是籽实沉甸甸的秋天;他们泣血流汗却毫无怨言。

多年以后,我在孩子面前讲起我的父亲,泪水就不由在眼眶里打转,我多少次动情地说:“我父亲就是一个马!你们的爷爷的确是一个马!”

那时候我家里弟兄姊妹多,土地就多,多亏了父亲养的两个马,种趟收,付出汗马之劳。

然而,那两个马充其量只是父亲的帮手和搭档。父亲以他坚硬的肩膀拉起我家的致富大犁,耕耘着贫穷的年代,点播着丰裕的希望,泣血流汗,劳苦功高。

直到现在,父亲和两个马去趟地的情形,在我记忆的芯片上不能擦除。

种子落入湿润的泥土,父亲的心也跟着种了下去,他每隔三两天就到地里转转,用手扒开泥土,找到种下的种子看看出芽的情况。

那天晚上父亲从地里回来,第一句话就郑重向家人宣布:“小苗照了垄,马上要深松。明天趟地去!”所谓“照垄”,就是人站在地头,顺垄望去,能看到刚出的小苗一字排开,当然也有未露出地皮的幼芽儿,但可以看出“苗眼”来。及时趟第一遍地,增温保墒,助小苗一把力气,这是很重要的。父亲半夜里起来两次给马添草料,马不吃夜草不饱。凌晨三四点钟,天还被黑色的幕布遮挡着,星星们眨着困顿的眼睛,整个村子仍然被锁在酣梦里。父亲起来饮了马,套上犁,轻轻吆喝一声“驾”,小村被我家的三个马撞破寂静,马蹄得得,父亲脚步哒哒,一路去地里。有的地就在村头,可有的地离家八九里远。

父亲有时去太早了,还看不清垄呢!当太阳把怜爱的光辉照在庄稼地里,村里其他庄稼汉才刚刚进地头,甚至还在进地的路上时,父亲和他的两个搭档已经趟了几十条垄了。松嫩平原特有的油汪汪的黑土被翻起来,垄沟整齐而笔直地伸向远方,嫩绿的小苗在晨风里抖动着叶子,更有还没放开叶的小苗把一根“尖儿”展示在美好的春天里。披一身尘土的父亲虽然两腿灌了铅一样沉重,心里却舒畅。上午八九点钟的时候,父亲吆喝着两个马回家去,他们仨已经劳作了五六个小时了。

母亲和哥哥们下地除草了,我和几个弟弟妹妹也上学去了。父亲匆匆吃一口母亲留的饭,给两个马饮了水,扛着锄头牵着马到地头,找一片水草丰美的地方,钉好一个钢筋橛子,两个马是用绳子链在一起的,马纲绳要一二十米长,拴在橛子上。两个马以橛子为圆心,转着圈吃草。父亲甩开膀子,在地里把锄头舞动得上下翻飞,快速追赶前面的母亲哥哥们。

日头把火烧得更旺,然后就把天下万物揽在自己的胸膛里,天越来越热了,活却越来越重了。父亲说,一季庄稼要做到三铲三趟才能多打粮。可是家里劳动力少,趟三遍父亲可以做到,铲三遍却是不能。赶上雨水勤,地里草就撒欢儿似的长。铲不及时,庄稼被草“欺住”,肥水阳光都会损失,到秋就会大幅度减产。

父亲起得更早,睡得更晚,午休取消。除了趟地,父亲用挠子挠地。所谓挠子,是土名字,学名应该叫耘锄,一种专门除田间杂草的农具,有五个小铧犁,可以除掉垄帮和垄沟里的草,用一个马就可以拉动。挠子在垄沟里犁着草,父亲扶着挠子的两个把手跟着走,双脚踩在小铧犁翻起的宣土上。挠完地后,除了苗眼儿里的草,其它位置的草基本不能存活。因为当时还没有除草剂,用挠子除草是一种最快速的方法。

父亲换着两个马挠地,全天作业,马停人不停。中午的田里,大地扬尘,骄阳如烤。父亲就像置身一个巨大的八卦炉里,孙猴子被炼了四十九天,父亲却在更长的时间里煎熬着。晚上,月亮升起来了,星星淡而稀,父亲和两个马脚步敲着月光才回来——此处没有诗意,只有艰苦。哥哥赶紧接过马纲绳去饮马,母亲赶紧端出简单的饭菜,父亲洗把脸,一阵狼吞虎咽,倒头就睡。当人累得剩了半条命的时候,洗洗涮涮的都免了。

父亲躺下就有呼噜声响起。我有多少次都在想,他今夜该会忘记起来喂马吧!可是多年来未曾有过一次。父亲说:“人可以一顿不吃不喝,马却不可以!”不错,有时候父亲忙得一天只吃一两顿饭。

父亲的脸、脖子、肩膀和胳膊晒得黝黑黝黑的。母亲说:“你爹就像煤堆里钻出来的!”父亲笑笑露出一口本不洁白,这时候却显得很白的牙答:“不对,我就像刷了黑瓷油一样,不光黑,还亮着呢!”

父亲不光黑亮,还瘦了,虽然披星戴月仍然生龙活虎。只有他心里最有感触,养活一大家子人,不拼命干活,一大家子吃什么?老大老二老三老四娶媳妇儿哪来的钱盖房子?几个小的学费怎么办?

接近立秋的时候,终于玉米葵花长得超过成人的身高,黄豆已经超过了膝盖,窝瓜秧也爬得满地都是。第三遍趟地已经结束,这一遍叫做封垄,通常预示紧张的农活告一段落,再忙的时候就是秋收了。然而我家不是这样,父亲仍然每天牵着两个马出去,拴在水草丰美的地方,他自己要么去豆子地里薅大草,要么扛着锄头去玉米地里放秋垄。

所谓放秋垄就是把封好的玉米地用锄头再铲一遍,把刚出的一些小草铲掉,把垄上的土铲到垄沟里一些。这样做的目的,一是避免草结籽,二是松土增加地温,预备有雨时玉米的根系更容易吸收到水分。

可是这时候的天通常闷热难耐。一人多高的玉米地里,风丝不透。人在里面,就像进了蒸笼,不用多大一会儿,汗水连外衣都会湿透。玉米已经窜出来的花穗上,稍稍一碰,就有许多碎状物落在脸上脖子里,让人痒痒的,难受得很。为了避免中暑,父亲在腰间系了一个水瓶,每隔一段时间就喝几口水。

傍晚的时候,蚊子又来捣乱。玉米地里无风无光,温度又好,自然成为蚊子的天堂。数着一条条泛起新土的垄,父亲终于扛着锄头,牵着马回家了。

父亲一进家门,母亲已经准备好给父亲洗脸用的一大盆水,父亲却拿了水舀子到压水井旁,压了好一会儿水,直到井里出来的水是冰凉的,父亲才接了一舀子水,咕咚咕咚喝了个够。

直到多年以后,农村实行了机械化,拖拉机进入我家。父亲摇身一变,由赶马人变成了四轮拖拉机司机。父亲坐在驾驶座上,脚踩油门,手把方向盘,拖拉机一溜烟地跑到地里,种地趟地收地,效率大幅度提高。

家里用钱的地方多,我们哥四个先后都要盖房子娶媳妇。父亲又承包了许多土地,仍然需要早起晚归,精心侍弄地。我放学去地里帮忙,远远看到父亲手拿锄头,佝偻着身影在地里除草,就像一幅油墨画。我每每受到感动和鼓舞,也挥舞锄头,给这副油墨画又加入一个人物。

我总觉得父亲永远不老,父亲的力气永远使不完,真的就像个马。马儿四蹄迈动,再沉的犁也会拉得起来,而且索取极其简单——草,随处都有的草就能填饱肚子,然后拉起犁,犁一片日月沤肥的黑土,犁一片朝阳晚霞落下的光辉,犁一曲远古流淌而来的耕谣。父亲多像一个永远不知疲倦的马呀!

直到他给我们哥四个盖了房娶了媳妇,给两个妹妹也成了家,终于有一天我看见,他的背坨了,腰弯了。

我的父亲老了!这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我居然直到今天才发现。他即使就是一个马,也有力气用尽血肉耗损的时候,就是一副铁肩膀,也会被岁月和重任磨去几多铁屑,就是一辆拖拉机,也会齿轮磨秃轴承损坏。

那一天,我领儿子回去看他,他不怎么理我却只顾和他孙子聊天。他孙子问他:“爷爷,听我爸说,您总说自己是马?”

父亲先是笑笑,然后说,不行喽,我这个老马快完蛋了!接下来他表情严肃,似乎在回忆,良久放松了表情,用他苍老的声音加上诙谐的腔调说:“咱家早年养了两个马,加上我是三个马,我们老哥仨拉上大犁,豁开油汪汪的黑土,我能闻出土地的肥瘦。那两个马一边拉犁,一边喷着响鼻。哈哈,我也学会了哼鼻子,哼得很响。我和他俩聊天,我说,嘿,马老弟,你俩听着,咱哥仨要加把劲,把地种好,趟好,收好,多打粮多卖钱,我还要养活一大家子人,我还要给我四个儿子盖房娶媳妇,我责任重大呀……

父亲说得云淡风轻,最后哈哈笑了,可我一刹那眼泪盈满眼眶。父亲的一生,是做牛做马的一生,更是英雄的一生伟大的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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