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个月前，父亲离开了我们。清明那天，我和晚辈们一起去墓地为父亲上了坟。次日一早，我又独自来到父亲坟前的路上，在那里徘徊良久，想起许多并非愉快但却记忆深刻的陈年往事。也许是因为小时候自己过于顽皮，经常闯祸，所以没少挨打，一见到他，我就害怕，以至于我很少有过和他笑脸相对的时候。小时候，父亲给我的印象就是一个脾气急躁、对我粗暴的人。
记得刚上小学的秋冬时节，老母猪下了一窝崽子，大概十多个吧。有一天，趁父亲不在家的时候，我悄悄地把猪圈栅栏打开，小猪崽全都跑了出来，一个个撒了欢地活蹦乱跳，正当我非常开心的时候，可没想到那些小畜生都钻进了麦场里很高很大的棉花杆垛子里找食吃，这下可坏了，只要钻进去就出不来了，我这才意识到自己干了一件坏事，让我非常着急，就在此时，父亲已在我身后不远处大声怒喝，并从地上捡起了一截木棒向我追来，我一路狂奔，父亲便把木棒扔了过来，差点砸到了我，吓得我赶紧跑到奶奶房间里，只见父亲气呼呼地紧跟进来想要打我，却被奶奶挡住了。我藏在角落里，只听奶奶和父亲在高声争吵。大概的意思是说，一头小猪崽值十块钱（那时候上学的孩子们身上都是分分钱、毛毛钱，大人身上有一两元钱就算很不少了，十元钱的感觉好比现在的好几百元），这一窝小猪崽拿到集市上卖了，将是家里全年的主要收入，是全家人过年的指望。幸亏那天奶奶在场护着，我才躲过了一劫。父亲一看没法下手，只好火急火燎地跑了出去，扒开垛子一个一个地找，忙活了好久只找出来五六只，其他的钻进去再也没能出来，父亲气得铁青的脸看着让我着实害怕，看见我就像仇人似的。奶奶叮咛我，那两天要紧跟着她，千万不要离开。虽然自己一直住在奶奶房间里，但仍然心惊胆战地熬过了好几天。
还有一件事，那是在我读小学四五年级那年春节，家里招待亲戚吃饭，父亲让我到厨房去端菜端饭。我走到院子里，只见几个表弟都在玩耍，便过去看热闹，结果把父亲交代的事全部忘在了脑后，客人们干等着还不见饭菜，于是父亲急呼呼从房子里出来了，看见盘子放在地上，看见我和表弟们正在玩耍，一气之下提起我一只胳膊，把我扔到好几米外的树沟里，打了一个滚，弄得我灰头土脸的，爬起来两眼直冒火星，感觉天旋地转，半天站立不稳，还流着鼻血。
印象更为深刻的是，刚刚上初中的时候，有个星期天，几个要好的同学到家里来，要一块儿打扑克。我让小伙伴们小声一点，尽量悄悄的。我很担心被父亲发现。因为在父亲的眼里，孩子们要么学习，要么干活，这才是正经事儿。结果那天还是被父亲发现了，他一声不吭地走过来，直接把扑克夺了过去，扔进炉子里烧 了，还没等我反应过来，紧接着就是两个响亮的大耳光，同学们一看情况不妙，赶紧离开，大家就这样不欢而散。然后父亲狠狠地训斥我说：从小不好好学习，长大了会有什么出息，你要不想学习，就帮家里干活。以后让我再看到，我剁了你的手。父亲当时还把叔父叫来一块儿批评教育我，叔父也是一样的态度，真是亲亲的弟兄呀。后来奶奶也知道了这件事，跟我讲了父亲、叔父为什么会这样要求我。从此，我戒了扑克牌，没料想一戒就是几十年，也许是一辈子了。
当我读到初二的时候，目睹着父母的艰辛，听多了奶奶和老师的开导，开始变得懂事了，从此默默发奋读书，高中考到了重点班，可是十几元钱的书本费，父亲也拿不出来，但即便四处借钱，他也没放弃让我继续上学的机会。后来，我在住校期间，父亲在家修缮房顶不慎跌落摔伤，因为没钱住院，只好在家养伤，过了一段时日，父亲只好咬咬牙顽强地爬了起来，像老黄牛一样，继续日复一日默默地忙碌在田间地头，坚守着一家几口人的全部希望。那次摔伤以后，也许因为伤了元气，也许因为我长期住校很少在家，从此我再没见过父亲大发脾气。等我考上军校，我能感觉到父亲当时的喜悦，也许因为长期的压抑，长期的坚守，让他看到了生活的希望，便有一种扬眉吐气的感觉。军校毕业后，我长期在部队工作，弟弟把全家生活经营得很好，父亲的内心越来越平和，每当我回家的时候，看到父亲都是慈祥的面孔，偶尔也能看到他的笑脸，可无论如何，我依然保持着小时候那种对他的敬畏之心。我们父子之间，说话很少，当我返回部队的时候，他只对我说几句话，要我把公家的事儿好好干，不敢懈怠。
由于工作原故，在我30岁那年，从千里之外的野战部队调到离家两百公里的院校系统，两三年后出版了第一本面向社会公开发行的关于教育的个人专著，并有幸作为出版社的作者之一，参加了全国书市的签售活动。父亲知道以后，要我带回去几十本让他送人。我也越来越懂得父亲的内心，他就想多了解我整天忙些什么，多和我说说话。虽然有些事情不便去讲，但只要父亲问起，我也会说上一点，让他了解我的工作，分享我的成绩。后来我把他和叔父老弟兄俩一起接到我单位招待所住了一段时间，让他们了解一下我的工作环境，带他们到周围的景点走了走，看了看，父亲和叔父都非常高兴，回家以后经常和别人说起他们的所见所闻。
这些年，我离家近了，回去多了，弟弟在家辛勤操持，也把一家人的生活搞得更好，日子过得红红火火。看得出来，父亲的精神状态和心情一直很好。可就在前几年，父亲参加完村里的一次婚宴，骑自行车被路过的车辆挂倒摔伤，头部受损，经过几天急救和一段疗养，后来终于苏醒了，他从此卧床不起，时而清醒，时而糊涂，可每当我回家站在病床前，多数时候他还是能一眼认得出来，当我要走的时候，他总有一点不舍的感觉。后来，我也不再和他打招呼便悄悄地走了。有时候听母亲说起，父亲常会问起我什么时候走的，时常念叨着我。于是，我便把自己佩戴大校军衔的军装照片放在了他的身边，虽然家里以前几乎没有我的军装照片，但是此时意义不同，我们父子聚少离多，一年到头也见不了几次，我想自己不在家的时候，他看着儿子的军装照片，也许会有点安慰吧。
这几年，父亲一直躺在为他专门卖的活动病床上，除了大脑受伤，不能下地，在母亲的悉心照料下，他的胃口很好，越来越胖，红光满面，清醒的时候有说有笑，有时还看电视、听秦腔，亲朋好友见了，都说他好好的，哪像个病人。有人跟父亲开玩笑说：你都七十好几的人了，喝了酒还骑自行车，居然还敢酒驾，父亲听了也笑了笑。其实，他骑自行车是为了锻炼腿脚，也是为了方便去和老友们会会面。在此之前，已经摔倒过好多回了，但过后总是忘了。原本想着父亲身体很好，已经在病床上躺了三年多，恢复的还好，可能日子还很长，但这次由于大脑受伤，后来癫痫频发，越来越厉害，父亲还是走了，说心里不难受，那是假话，但这二十多年父亲总算过上了一个幸福的晚年，人生七十古来稀，已是快八十的人了，也没有什么遗憾。
下葬的那一天，亲属代表中的长辈在仪式上回忆了父亲的一生，说他十二三岁，我的爷爷病逝，父亲身为长子，不得不早早停学，用他年幼弱小的肩膀，过早地替奶奶分担起一家七口人的生活重担，并要供弟弟妹妹们继续读书。父亲早年的不幸，让他遭受了不少屈辱，很早就感受了人情冷暖、世态炎凉。他原本出生在一个家底殷实的大家庭，自家和舅家好几位长辈都是读书人、为官者，作为长子长孙，从小过着衣食无忧的幸福生活。可是，我爷爷常年在外参加革命工作积劳成疾三十多岁英年早逝，家境从此一落千丈，爷爷辈弟兄五个分了家以及大家庭的矛盾，迫使父亲远走他乡，下煤窑，做苦力，忍饥受寒，从此落下了严重的关节炎和腰腿病，后来因为家里的事情多，不得不重返乡里，在家务农。听奶奶说起，那时我的父亲已经变得沉默寡言，经常发呆，脾气暴躁，有时还要遭人白眼，受人欺负。面对生活和精神的双重压力，不知他当时是怎样苦楚的内心和万般的无助。父亲就这样忍辱负重，长期的坚持也让他很难看到生活的希望……
这些年，我越来越能理解父亲年轻时吃过的苦，受过的罪，理解了他当时一肚子的苦水无处诉说，理解了他时而脾气暴躁，时而沉默寡言，理解了他当时对我那种恨铁不成钢而又不善言表的愤怒。他在最艰苦的岁月里，坚韧负重，从未放弃，为我们带来了生活的希望，经历了一生的努力，他用自己的脊梁顽强地撑起了一个家，为全家、为子女耕耘出一片希望的田野，打拼出一条希望之路，他和许多同龄农村人一样，是艰苦创业的一代，是辛苦劳作的一生。父亲在世的时候，我并没有认真想过，父亲离世以后，我仔细想来，他的一生给我留下最宝贵的财富，就是他身处逆境、坚韧不拔、永不放弃、绝地逢生的精神，他的精神，鼓舞着我在多年的工作和生活中度过了一个又一个的难关，让我养成了自信、平和、坚强和对未来充满希望的乐观性格。
现在，父亲离我而去，回到老家，再也看不到那熟悉的身影，听不见那熟悉的声音。每当给母亲打电话的时候，手机上依然显示的是“父母亲”三个非常亲切非常温暖的汉字，算是让我找到一点心里的安慰。
俱往矣，父子情深没齿难忘；跨时空，音容笑貌永驻心间。如果真有生命轮回，我真希望来生再续父子情缘，来个角色互换，让我有机会能加倍偿还父亲的养育之恩，还他一个快乐的少年时代，呵护他一生的平安幸福。
跪拜，我的老父亲！泪别，我的老父亲！期望来生再报您的恩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