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祸带来的微笑和眼泪
1. 那天,朗文正放松地靠在椅背上,脖子慵懒地缩进肩膀,西装胡乱的褶皱聚在胸前。他唾沫横飞、手舞足蹈,跟刘忘归讲话,那样子像极了装腔作势的官员。突然,刘忘归看到朗文像一只正在低头喝水的小鹿听到狮子的声音,猛地一转头,眼睛定住了。刘忘归也顺着看过去,原来是朗文从办公室的透明玻璃看到董事长正在走进办公区。只见朗文闪电般地坐起身,他的身体内部好像发生了什么激烈的化学反应,从刚才一坨瘫软的流体瞬间变成一块棱角刚硬的金属块。尽管只是远远地看到董事长,但朗文那种毫不掩饰的谄媚依然立刻从脸上泛起。更让刘忘归吃惊的是,朗文从“流体”变为“金属”后,双手紧抓座椅扶手,用力一推,以一种弹跳般的方式从椅子腾空而起,健步冲出办公室。
2. 刘忘归除了觉得额头的皮肤紧绷以外,没有任何疼痛感。他很奇怪自己心里为什么没有任何的痛苦和难过,反而十分轻松、兴奋甚至有些愉悦。他独自一人闭目养神,内心是微笑的,享受着久违的轻松,体验着多年不曾到来的快乐,刘忘归激动地眼睛湿润,一滴清泪从眼角悄悄探头、滑落,沿着太阳穴钻进鬓角,清凉而冰润,好像在脑侧温柔地划出一个出口,体内的阴霾哀愁从这里一泄而净。此时此刻,这个世界是如此晴朗舒适。
3. 刘忘归特别想跟另外两个人聊天,但看到他们颓废衰败的样子,就放弃了。听着鲍总不断的呻吟,看着朗文铁青着脸,好似一个常胜将军被俘后跪在敌军将领面前的表情。刘忘归感觉他们两个人就像两条被主人抛弃的肥胖的巨型宠物狗,曾经被喂养的油膏满腹、毛色光亮,现在却被遗弃到荒野孤村。他们早已失去了野外觅食的能力,只会通过取悦主人来获得食物的生存技巧在这里毫无用处。野狗冲他们狂吠,时不时冲上来咬他们一口,吓得他们匍匐在地,发出嘤嘤的臣服声。暴风雨中,他们惊恐慌乱地前进,鲜嫩的爪子踩在肮脏泥泞的地面上,深一脚浅一脚。他们浑身被雨水淋透,毛发一绺一绺地聚合起来,狼狈不堪。寒风呲透那层用昂贵沐浴露护理的毛发,曾经的光泽如今被泥水打得污浊不堪。他们耷拉着脑袋,不知往哪走,走几步抬一下眼皮看看前方。
刘忘归陪着朗文到距离森西市两百多公里的北直市出差,那里有公司的一家下属企业。他们乘坐公司的一辆商务车出行,同车的除了司机牛建华还有其他两人。朗文和一名同级别的身材肥胖的鲍总坐在商务车的中排,另一名级别低一点的身材瘦小的柴总坐在副驾驶,刘忘归一个人坐在狭窄的最后一排。
尽管空间局促,又是一个人,但刘忘归并没有孤零零的感觉,反倒是因为不用坐在领导前面,让他有了一份安全感。如果领导坐在自己的身后,他总觉得自己的后背会被那些眼光刺得不自在。
刘忘归觉得和领导沟通是一件很困难的事情,他也特别佩服能在领导面前谈笑风生的人。在刘忘归的观念中,领导的脾气秉性各不相同,有的喜欢低三下四的下属,有的喜欢不卑不亢的员工。有的你跟他探讨问题可以争得面红耳赤,有的一不小心没说“您”而说了“你”,立马都会给你脸色。
刘忘归看着前排几个领导的背影,又开始了遐想。在刘忘归心里,大部分的领导都是“祸害”,这些人非但不能提高工作效率,他们的存在只是让简单的事情变得越来越复杂,而一旦出现问题,这些人又会第一时间把责任推得干干净净。当老板不在的时候,他们把自己想象成皇帝,把下属当做他的仆人,下属就是台阶、挡箭牌、背锅人。这些领导,坐在一个“位子”上,每天贪婪地吸食着公司多年来积淀的资源。这些人每天只做两件事,一件是挖空心思讨老板开心,其他的都可以放一放。另一件就是竖起耳朵,到处套别人的话,打探消息,如夜里的看门狗一样警惕,根据老板的一言一行来揣测自己的安危。至于工作,那是最不重要的,不光是因为有很多下属可以完成,更是因为这些领导都是“撒谎”“编故事”的天才,可以分秒钟编出一个故事蒙混过关。
刘忘归清楚地记得自己在朗文办公室亲眼见证的一幕。那天,朗文正放松地靠在椅背上,脖子慵懒地缩进肩膀,西装胡乱的褶皱聚在胸前。他唾沫横飞、手舞足蹈,跟刘忘归讲话,那样子像极了装腔作势的官员。突然,刘忘归看到朗文像一只正在低头喝水的小鹿听到狮子的声音,猛地一转头,眼睛定住了。刘忘归也顺着看过去,原来是朗文从办公室的透明玻璃看到董事长正在走进办公区。只见朗文闪电般地坐起身,他的身体内部好像发生了什么激烈的化学反应,从刚才一坨瘫软的流体瞬间变成一块棱角刚硬的金属块。尽管只是远远地看到董事长,但朗文那种毫不掩饰的谄媚依然立刻从脸上泛起。更让刘忘归吃惊的是,朗文从“流体”变为“金属”后,双手紧抓座椅扶手,用力一推,以一种弹跳般的方式从椅子腾空而起,健步冲出办公室。猛烈的爆发力把椅子推了好远,撞在柜子上,冲刺的脚步踏在地板上铿铿作响。这与平日那个喜欢迈着四方大步,一步一扎根的朗文判若两人。这些动作一气呵成,动如脱兔,让刘忘归目瞪口呆。而此时的朗文,完全忘记自己面前还站着一个下属。这让刘忘归忍不住想起了那部叫做《大腕》电影的一句台词,葛优对傅彪竖起大拇指说:“亲爸爸死也就这样了!”
刘忘归坐在车上,思绪继续飘飞。他想到了自己公司六十多岁的老板每天都像明星一样被前呼后拥,被像朗文式的一群妖魔鬼怪糊弄得神魂颠倒。生活中就是有这么一类领导,尤其是年长的群体,他们很享受这种感觉。但最具讽刺意味的是,背后诋毁、耻笑老板人傻钱多的也正是终日围绕他的“近臣”。刘忘归想到自己每次看到老板在公司年会上滔滔不绝地讲述炫丽PPT的时候,他都在台下想:这个报告不知道是传递了多少层,最后被一个最底层的同事接手,老板还以为这是一份集合了各位高管的智慧结晶。其实高管们只不过干了三件事,责骂下属、有功争抢、有罪甩锅。
在公司里,除了老板身边几个从创业初期就一路跟随的“老革命”,几乎所有实体公司里的高管都是朗文式的人物,公司的文化糟糕透顶,官僚作风、形式主义、自私自利的风气横行。“蛀虫”们疯狂蚕食老板用一生心血打拼的事业,掏空公司的根基。
集团公司业绩连年急速下滑,几个大项目投资相继失败,现金流严重吃紧。有的新公司都是轰轰烈烈地成立,很快又整建制的裁撤。成立时,目标宏大,闪亮发布,在闪光灯和麦克风前的老板,西装革履面向全世界公布宏伟计划,总是以“颠覆”“重塑”为目标,以最新潮的词语和最豪华炫丽的发布会为起点,但又总是以一张内部文件来草草结束这一切。而最让老板失望、气愤的是,那些当初给他立下宏愿的“说客”们,会在新公司的投资期捞得盆满钵满,一旦出现问题又是全身而退。急速下降的业绩,摇摇欲坠的公司并没有让高管们囊中羞涩,反而一个个油光满面、肥头大耳,每个人都拖着因为酗酒纵欲造成的虚弱和终日担惊受怕的皮囊。这些人正享受在这“零成本”财富积累的盛宴之中,但只有一个人是真正的心痛焦急,那就是年逾花甲的老板,可他却并没有什么好办法来治理这些心如豺狼的高管,也没有办法遏制岌岌可危的经营局面。
思绪飘扬的刘忘归突然被朗文磁性低沉的声音惊醒,朗文在喊他的名字,刘忘归一惊,把沉思的心境拉回现实。
本以为过了很久,可抬腕一看手表,刘忘归发现其实只出发了几分钟。一行人吃过晚饭才上路,刘忘归想在车上休息一会儿,可朗文没有放过下属,他让刘忘归拿出电脑,尽快完成下午布置的那项工作。尽管内心抗拒,但刘忘归行动上却是毫不迟疑地掏出电脑忙活起来。
近四个小时的车程,是一段不长也不短的旅途。朗文和另外两位领导嘻嘻哈哈谈东谈西,不亦乐乎。渐渐地,车内安静了下来,几个领导都紧靠座椅闭目养神,也可能进入了睡眠,只有刘忘归还在工作,阴暗的车厢内,微弱的电脑屏幕映照着一张疲惫不堪的脸。
汽车行驶在昏暗的高速路上,除了轻微的胎噪声外,还能听到一言不发的司机牛建华偶尔拨动转向灯发出的滴答声。除此以外,还有刘忘归坐在漆黑的后排敲击键盘的声音。刘忘归眼睛十分酸疼,他看着几个呼呼大睡的“蛀虫”,再看看窗外,内心无比十分孤寂。
经过近四个小时的行驶,车要下高速路了。经过收费站时,减速带的颠簸让几位领导醒了过来,副驾驶的柴总吧嗒着嘴,好像嘴里有什么从未品尝过的味道。鲍总极尽全力伸了个懒腰并长呼一口气,有点像便秘的人用尽力气排出大便后浑身放松的感觉。看来他这一觉睡得十分解乏。朗文只是睁开眼睛,面无表情,盯着窗外。
刘忘归的笔记本电脑已经耗尽电量,电池图标变成了只有一丝红色,提示还有10分钟关机。他赶忙用自己的手机热点连接网络,把完成的文稿发给朗文,并小声说:“朗总,我把文件发给您了。”朗文听到声音,小眼睛扩大了一点,眼球微微转动了一下,这可能就是他的“知道了”的意思吧。
“小刘,你一直在忙?没休息一会儿?太敬业了。”鲍总很吃惊,看着朗文说,“老郎啊,年终必须得给小刘个先进员工啊。”朗文笑了笑。
刘忘归没有回答,微微一笑。
开出高速,离酒店还有半个小时的车程。下属公司位于北直市的开发区,那里是新开发的地块,崭新的道路宽阔平坦,路两边全是塔架林立的建筑工地。这个时间,有的工地已经停工,黑漆漆一个巨大的剪影,有的还在施工,但只能看见惨白的照明灯下橘黄色的吊车。主路上路灯稀疏,间隔着点亮。昏黄的、空荡的道路只有刘忘归乘坐的这辆商务车行驶。这一路段红绿灯已经安装但还没有启用,各种监测设备也没有,公路像赛车道一样展现在司机面前。牛建华已经来过很多次,知道这里夜间行车没有任何限制,不由得深踩油门,迈速表指针缓慢旋转了上去。
“小牛,慢点开。”朗文对牛建华说。
“没事儿朗总,我来过好几次了,这鸟不拉屎的地方,到这个点一辆车也没有,也没有测速,放心吧。”牛建华说。
朗文没再说话,拉过安全带扣了上去。
牛建华 “咔哒”一声,明白了朗文的意思,迅速把车速降了下来。
刘忘归看到这一幕,苦笑,在他眼里,公司的司机是最能察言观色,最为多面的一群人。他们每天西装革履,见到所有人都是极为和善的微笑,讲话非常客气,让你听了十分舒服。但当他们和同样是驾驶员的同事聚集在一起的时候则是另一幅景象。在地下车库,刘忘归经常看到他们大口抽烟,讲话粗俗,放肆大笑。当经过他们时,如果没人认识你,那么面对你的人会面无表情地用目光跟随着打量你,背对你的人也会转过头从上到下扫描你。
刘忘归每次单独乘坐公务车时,总能在司机的口中听到很多公司内部的八卦,但往往都是多年前的事情。但同时,司机在讲到本公司时,立马会十分小心,说话滴水不漏。很多事情讲到一半,会给你一个意味深长的微笑,让你浮想联翩。
第一次接触驾驶员,会给你留下知心朋友的印象,他们和你称兄道弟,但事实并不如此。刘忘归记得一件事,那天他在办公室像往常一样对着电脑工作。由于坐得很低,面前的挡板完全遮住了自己,离远看好像这个座位是空的。这时,刘忘归听到牛建华念念叨叨地走进办公室,一边让他的主管签字,一边发牢骚。
只听牛建华说:“领导啊,昨晚我要不是送那个......那个......叫什么来着?哦,对,刘忘归!要不是送这个家伙,我早到家了。”牛建华似乎一肚子委屈,还有点气愤,“妈的,住那么远还要我送他回家,害得我晚饭都没吃上。另外,这个时间已经超过八点了啊,你得把夜间补贴给我算上。”主管笑笑,不说话。
刘忘归听得心里一惊,我让他送我回家?明明是他说顺路硬要带我。晚饭没吃上?明明我请他吃的晚饭啊。
事情是这样的,那天晚上办完公事还不到七点。办事的地方离家很近,刘忘归就让司机把自己送到附近的地铁站,自己坐地铁回家,他觉得公务车送到家是领导的待遇。牛建华却笑着说:“没关系兄弟,客气什么,一脚油门的事儿,再说我顺路的。”
十几分钟的时间就到了目的地,刘忘归一看表,已经到了饭点,他觉得牛建华送自己有点过意不去,就提出请牛建华一起吃点东西。牛建华没有拒绝,笑着说:“我请我请。”吃饭的过程中,牛建华吃得很慢,一直看时间,直到八点两人才起身离开。结账时牛建华又是一顿推推搡搡,最终刘忘归付了钱。第二天,当刘忘归听到牛建华跟主管说的话时,十分震惊。
刘忘归回过神,发现车还在开发区漆黑宽阔的路上,尽管是常规速度,但由于路面没有其他车辆的对比,让人感觉这辆车慢得像在爬行。
完成了工作任务,刘忘归轻松地看着窗外。越往前走,点亮的路灯越稀疏,从间隔一盏,到间隔两盏,再到数不清间隔多少才会有一盏亮起。一片漆黑中,只有远处的灯光引导着方向,驶过亮光就又是一片黑暗,然后前往下一个模糊的光明,车灯显得那么微弱,照亮的范围十分有限。
不知什么原因,一种莫名的惊慌向刘忘归袭来,同时,他的脑海中闪现出了妈妈。
“是很久没回家,想家了吗?要不要跟妈妈联系一下?算了吧,今天也不是打电话的时间,突然联系,妈妈还以为有什么事儿呢。”刘忘归跟自己说。
刘忘归从身旁的车窗向外看去,一片漆黑。他想看看前方的道路,便挪动身体到后排座的中间位置,透过挡风玻璃看到车灯照亮的前方。
就在这时,刘忘归听到前排柴总疑惑而恐惧地“喂”了一声,这声音就像黑暗中突然窜出一只猫,你被吓了一身冷汗时喊出的语气词。紧接着,柴总的声音变成了“喂喂喂喂”急促地喊叫,一声比一声大。与此同时,牛建华的身子猛地向左,消失在椅背里,车辆也剧烈的一个甩尾。伴随着柴总声嘶力竭而绝望的“啊”地一声,刘忘归感觉自己像一个装满大米的米袋,以极快的速度被甩到右边,狠狠地撞在了汽车内壁上。柴总“啊”的嘶吼被剧烈的撞击戛然打断,刘忘归清晰地听到金属瞬间扭曲并掺杂玻璃碎裂的声音,短瞬而恐怖。这种巨响他从未听过,无法用语言描述自己感观受到的冲击,巨浪般的恐惧向自己袭来。刘忘归能感觉到自己的头骨与车辆金属框架重重相撞,随后他本能地蜷缩身体,把头埋在腿间,好像在妈妈子宫时的姿势。
撞击声后是极其短暂的安静,车里没有人喊叫,出奇的静。刘忘归感到自己的心脏突然紧缩并吊了起来,好像就要从食管里硬生生挤出来一样,这是一种类似过山车急速下降时的失重感。车子被抛到空中又极速下落,然后便是一声剧烈砸地的声音和翻滚声。刘忘归十分痛苦,觉得自己的内脏都快被震碎了,同时伴随着身处绝境又无法逃离的绝望,此时的他像骰盅里的一枚骰子,在车厢里上下翻飞、胡乱撞击。
刘忘归始终保持把自己紧紧抱成一团的姿势,任凭头、肩膀、后背、腿不停地与车内的框架猛烈相撞。此时他没有疼痛感,只有无以复加的恐惧感和求生欲。他从未体验过这种压迫式的恐惧,这不同于坐过山车,不同于面对恶犬,不同于看恐怖片,不同于生活中的走投无路,而是一种真真切切的惊恐,真真切切感受到死神走进时的可怕。刘忘归一闪念问自己:“我会死吗?死是什么样?什么是死?”毫无准备的突袭,大脑一片空白的不知所措,独自面对一种不可收拾局面的慌张。他什么也做不了,只能绷紧、蜷缩着身子,任凭渺小无力的身躯被强大的物理力量摆弄。
车辆的翻滚结束了,一切都是在几秒钟的瞬间,但刘忘归感觉这是一个噩梦般的长度,好长好长。耳旁响起了他以前没有听到过的警报声,车内所有的灯都亮了,所有的气囊、气帘全部弹出,车厢内弥漫着刺鼻的白烟,还有浓烈的红酒味,刘忘归意识到,这一定是后备箱的红酒打碎了。
刘忘归感觉自己严重窒息,有一口气憋在身体里怎么也呼不出来,就像肚子被重击后,肺部瞬间停止了工作。他憋着气,摇晃着跨过中排座位,微弱的灯光下,他看到左侧车门已经拉开。被白烟充斥的车厢内,朗文还端坐在座位上,绑着安全带一动不动。昏暗的灯光映照着朗文的脸,在烟雾缭绕中朗文好像熟睡一般,嘴角还带着笑意。刘忘归什么也没做,下了车。
车外空气清新,展现在刘忘归眼前的是一幕惨烈的车祸现场。
四周出奇的安静,偶尔能听到工地上金属撞击刺耳的声音。刘忘归发现自己正站在一个巨大的十字路口中央,路灯昏暗,眼前一片模糊。地上散落着大大小小的物体,具体是什么他却看不清楚。两辆车随意地横在路中央,一辆是刘忘归乘坐的商务车,一辆是黑色的轿车。他踉踉跄跄地走进商务车绕车一圈,看到右侧的车门严重变形凹陷进去,再走进黑色轿车一看,车况惨不忍睹,引擎盖呈90度折叠翻起,车头好像只剩下一半。
这时候,刘忘归感觉呼吸顺畅了很多,也意识到更多的声音飘进了耳朵。他模模糊糊地看到鲍总躺在离车不远的路边,胸口剧烈起伏,伴随着“哎吆哎吆”的呻吟声。柴总站在路边好像在揉脖子、伸胳膊、踢腿。
“朗总!朗总!你能听到吗?” 这是牛建华的喊声,“忘归!赶快报警!”
“好的。”刘忘归答应了一声,开始摸口袋找手机,可是没有找到。刘忘归说:“我手机不见了!”柴总喊道:“我来,我来报警。”
这时,一个幽灵般的声音在刘忘归耳边响起:“别报警了,行吗?”接着,声音变成了哭腔,胆怯而哀伤:“兄弟,别报警,求求你了。”
刘忘归闻到了浓浓的酒气,他转头看到一个男人正呆呆地站在身边,但却看不清他的脸。
刘忘归没有理这个人。他听到柴总说:“对对对,是的。有,有人受伤,伤得很重,不能动。什么?在哪?我也不知道在哪!我是来这出差的。哦,好的好的。那个谁,小刘!忘归!快去路口看一下路牌,是什么路?”
“好的。”刘忘归答应一声,飞快跑到路边,看到了路牌,却看不清字,他下意识去扶眼镜架,但却直接摸到了自己的眼眶,这时刘忘归才意识到,眼镜没了。四百度的近视再加上昏暗的路灯,现在刘忘归看什么都是一团模糊。他趴近路牌,几乎要贴上路牌杆,仰着头,终于看清,喊出道路的名字。
“另一条路呢?”柴总喊。
刘忘归又跑到另一个路牌,报出名字。
他又走到柴总身边说:“柴总,我的眼镜不见了。什么都看不清,你帮我找一下。”
柴总到车上翻了一通,找到了,递给刘忘归。
刘忘归想伸出右手接过柴总递来的眼镜,可他发现自己的右胳膊怎么也抬不起来,肩膀好像安了一个机关卡住了关节,不听使唤。刘忘归有些害怕,自己的胳膊怎么了?断了?但为什么一点都不疼呢?
刘忘归用左手把眼镜带上,他又能看清世界了,感觉像梦醒了一般。
他开始检查自己的身体,除了右胳膊抬不起来,还感觉额头有些胀,抬手去摸,这一摸吓得他几乎心脏停跳。刘忘归只能摸到软乎乎的肉皮,就像灌了水的气球。薄薄的皮肤下面全是液体。他稍用力向下按了按,还是软软的,摸不到骨头。刘忘归有点想哭,他想难道额头已经被撞碎没了骨头?稍微定定心,刘忘归理智地告诉自己,那是不可能的。
戴上眼镜的刘忘归再次环视现场的惨状,一地的碎片有大有小,最远的被抛出了几十米,这星星点点的碎片在干净宽阔的马路上,好像孩子们的随意涂鸦。
情况比他刚才没戴眼镜时看到的更加惨烈,尤其那辆黑色轿车,车头碎裂的惨不忍睹,裸露出来引擎盖下,撞得像一锅粥,各种部件扭曲纠结在一起辨认不出什么,像一张狰狞的脸。撞击没有伤及黑色轿车的驾驶室,一个干瘪了的气囊趴在方向盘上。轿车的后部完好无损,说明它是几乎垂直撞上了商务车。
再走到商务车旁,刘忘归看到,商务车的右侧车门是直接受撞击的部位,整个车门呈150度凹陷,像被一支巨大的拳头重击了一下,严重的变形使车门无法打开。不知什么原因,四个车胎全都没了气,干瘪地与柏油路面贴合着。两个后视镜不见了踪影,应该是车辆翻滚时刮落了,向远处看去,它们正拖着电线安静地躺在路中央。
刘忘归又一次被牛建华的声音惊到,“朗总、朗总,你醒了?”
刘忘归这时才意识到朗文还躺在车里,不知死活。听到“你醒了?”的声音,他急忙跑过去。刘忘归一条腿跨进车里,又闻到浓浓的红酒味,听到车里刺耳的报警声,以及车载导航自动接入到后台的客服声:“您好!您好!您是不是遇到交通事故了?”客服不断的重复呼叫,但没人回答他们。
刘忘归看到牛建华跪在朗文身前,朗文仍然绑着安全带,眼睛睁开了,但不熟悉他的人可能辨别不出朗文是否睁着眼睛。
朗文用微弱的声音问:“到酒店了?”
牛建华说:“朗总,我们出车祸了。”
朗文皱皱眉头,疑惑地看着牛建华,仿佛再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牛建华又重复了一遍:“朗总,我们出车祸了。”
朗文似乎没听清牛建华说什么,或者他认为牛建华没有领会他的意思,又微弱地问:“我问你到酒店了吗?”语气中带着责备和急躁。
刘忘归几乎要笑出声来,牛建华也苦笑一下。朗文的呆滞给这悲惨的氛围带来几分幽默。
又过了几秒,朗文好像恢复了正常意识。他看了看周围,明白了一切,迅速要坐起身子,可随着“哎呦”一声又躺下了,他的手开始四处乱摸。
朗文没有问发生了什么,而是先问到:“我包呢?”牛建华找到朗文的手提包递给他,朗文用右手紧紧抱住。
朗文又摸摸裤兜,问:“我手机呢?”
牛建华又开始搜寻,在座位底下找到手机递给朗文,朗文接过手机紧紧攥住,好像攥着一只时刻准备逃脱的小鸟。接着,可能是因为疼痛,朗文闭上了眼睛。
刚闭上眼,朗文鼻子吸了两下,突然大喊:“快,抱我下车!小牛!抱我下车!这车要爆炸!”朗文瞪着双眼,边说边打开安全带,不过外人是看不出他是在努力瞪着眼睛的。
大家被朗文的举动吓呆了,面面相觑,刘忘归怀疑朗文是不是头部受到重创导致精神出现了问题。
牛建华说:“朗总,没那么严重。”
“你闻,怎么这么重的汽油味?快!把我弄下车!”朗文还是坚持己见。
牛建华闻了闻,叹口气,微笑着说:“朗总,是车里的红酒碎了,不是汽油。”
朗文这才又一次瘫软到座位上。可能是因为疼痛持续,他的五官始终扭曲着,接着朗文用满脸嫌弃的表情,虚弱地说:“牛建华,你这是怎么搞的啊?还能不能干了?快叫救护车,送我去医院!疼!”
牛建华皱着眉,没有解释。
从头到尾,朗文没有询问另外两个领导怎么样,更没有想起他的属下刘忘归。
刘忘归和柴总在旁边悲凉地看着朗文。
不一会儿,来了两辆救护车,朗文和鲍总无法动弹,被担架抬上车,两人各占一辆。刘忘归看到躺在担架上的他们,鲍总还在不停地呻吟,朗文则是双眼望天一声不吭,一手抱着手提包,一手紧紧攥着手机。刘忘归和柴总可以自主行动,各上一辆车,刘忘归上了朗文躺着的那辆,坐在朗文身边。牛建华则留在现场处理事故。
刘忘归紧挨着朗文坐下,离得非常近,朗文依然紧闭双眼。这时,朗文的手机屏幕亮了,刘忘归眼睛一扫看到屏幕上显示“温馨提醒:尊敬的贵宾,您今晚预订的皇家会所V888豪华包间已预约成功,请您……”救护车闪着蓝光呼啸而去。
不一会儿,救护车把几个人送到了附近的一所小医院,由于开发区建设不久,很多配套设施还没有跟上,医院的设施十分简陋,医生给每个人做了必要检查,然后安排进了一间有四个床位的病房。
检查结果出来了,柴总在前排系了安全带,伤势最轻,只有脖子有点扭伤。刘忘归锁骨骨折,额头肿胀医生说没事,过几天就消肿了。鲍总没有系安全带伤势最重,四根肋骨骨折。朗文因为坐在车的右侧,正是肇事车撞击的位置,他的头部受伤,造成脑震荡,到了医院又昏迷了一阵。但最让人奇怪的是,朗文虽然系了安全带,但也伤得不轻,左肩膀脱臼,左手中指骨折。后来大家分析,他的伤可能是被肥胖的鲍总砸的。柴总伤势较轻没有住院,检查完就去了酒店。鲍总、朗文、刘忘归三个人则仰面躺在简陋的县医院病房中。
病房安静异常,鲍总和朗文再也没了路上开心地互相调侃。朗文阴沉着脸盯着房顶,不知在思考什么,偶尔用右手拿起手机看看,单手操作按动屏幕。鲍总躺在床上唉声叹气,不停抱怨:“我怎么能摊上这个事儿呢?唉!”。而刘忘归,兴奋且愉快。
刘忘归除了觉得额头的皮肤紧绷以外,没有任何疼痛感。他很奇怪自己心里为什么没有任何的痛苦和难过,反而十分轻松、兴奋甚至有些愉悦。他独自一人闭目养神,内心是微笑的,享受着久违的轻松,体验着多年不曾到来的快乐,刘忘归激动地眼睛湿润,一滴清泪从眼角悄悄探头、滑落,沿着太阳穴钻进鬓角,清凉而冰润,好像在脑侧温柔地划出一个出口,体内的阴霾哀愁从这里一泄而净。此时此刻,这个世界是如此晴朗舒适。
刘忘归特别想跟另外两个人聊天,但看到他们颓废衰败的样子,就放弃了。听着鲍总不断的呻吟,看着朗文铁青着脸,好似一个常胜将军被俘后跪在敌军将领面前的表情。刘忘归感觉他们两个人就像两条被主人抛弃的肥胖的巨型宠物狗,曾经被喂养的油膏满腹、毛色光亮,现在却被遗弃到荒野孤村。他们早已失去了野外觅食的能力,只会通过取悦主人来获得食物的生存技巧在这里毫无用处。野狗冲他们狂吠,时不时冲上来咬他们一口,吓得他们匍匐在地,发出嘤嘤的臣服声。暴风雨中,他们惊恐慌乱地前进,鲜嫩的爪子踩在肮脏泥泞的地面上,深一脚浅一脚。他们浑身被雨水淋透,毛发一绺一绺地聚合起来,狼狈不堪。寒风呲透那层用昂贵沐浴露护理的毛发,曾经的光泽如今被泥水打得污浊不堪。他们耷拉着脑袋,不知往哪走,走几步抬一下眼皮看看前方。
不知过了多久,病房的门“吱呀”一声被推开,打断了刘忘归的幻想。刘忘归看到牛建华走了进来,满脸的忧郁和疲惫。他身后跟着一位集团高层领导和一名医生。原来是集团很快得知车祸一事,老板立刻打电话让正在当地出差的集团高层领导代表他到医院看望伤者。
刘忘归躺在门口挨近厕所的一张床上,鲍总、朗文依次躺在靠里的床位。集团领导进门后首先来到刘忘归身边,问候一番,随后又依次看望另外两人。刘忘归看到朗文的脸从铁青变得红润,从冷峻变得柔和,好像一块千年寒铁在魔法棒的点化下瞬间变成一个冒着热气的大白馒头。
集团领导看到医院如此简陋,询问了医生病人是否可以转院,得到同意后。当即安排明天一早由集团专车接伤员转至森西市人民医院。
晚上,刘忘归意外接到了妈妈的电话,平时都是他打给家里,妈妈很少主动联系儿子。母子二人只是像平常一样互报平安,刘忘归当然没有告诉妈妈他的情况。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