凛冬的夜晚，在肯辛顿区的海德公园旁，一双年轻的恋人正靠在复古大街昏暗的煤油灯下羞涩地聊着天。他们依偎的身影背后，是一望无际的肯辛特住宅区。大不列颠的寒风携着一个个古老的梦吹拂着熟睡亦或半醒着的人们，而半卧在肯辛特大街131号新宅里的劳伦斯先生却费力地走下床来，关上了染着朦胧月光的铁窗。

“劳伦斯先生，还没睡呢，”门外传来了薇薇安小姐甜美的声音，她似乎迟疑了一下，然后敲响了房门，“我能进来吗，劳伦斯先生？”

“进来吧。”劳伦斯先生坐在窗前的楠木椅上，托着腮温和地说道。待薇薇安小姐来到他身前时，他还在望着窗外诡谲的灯光，以及淡淡生起的薄雾，目光涣散。

“所以说先生还没决定呢？”薇薇安小姐端坐在床沿，观察他良久之后，微笑着说道，“依我看，先生没必要纠结太久了呢。以先生的身体情况，不想参演的话，也不会有人责怪您吧。”

“薇薇安，看来你还是不太了解我呢，”劳伦斯说道，“当年在表演学院的毕业晚会上，我可是拖着高烧的身体完成了《麦克白》第五幕中的表演，获得了热烈的掌声。即便那时是演小角色，我也极力争取并尽职尽责，何况这次男主角的临时变更？”

“那您是在......”

“我只是感到深深的不解，薇薇安。据旁人说，亚瑟的性格是有些疑神疑鬼，但绝不会耽误他对这次难得机会的把控。他能主动放弃贵角，说明这部片子的拍摄工作背后一定有它不可告人的秘密。或许这也是片方收到恐吓信的真实原因......”

“但您也知道，这部片子对伦敦意义重大，眼下有实力且有档期接替此角色的人只有您，即便......您现在的脚伤还未痊愈。”薇薇安的神色明朗起来，“没想到先生考虑得这么多呢。不过......这也不能耽误先生的睡眠吧。也许明天，也许一梦之后，先生就有自己的决断了吧。”

“你说的没错......”劳伦斯勉强站起身子来，由薇薇安搀扶着坐上了床榻，“明早再决定吧。薇薇安，谢谢你。”

劳伦斯就这样躺在了床上，但薇薇安的脚步声似乎出奇的轻缓。她那机械的小腿踌躇着，回转着，在她终于决定熄灯走出房门的刹那，劳伦斯突然想起了什么，忙叫道：“薇......薇薇安。你的小曲练得怎么样了。”

薇薇安莞尔一笑。

零时，肯辛特大街空荡荡的街道上，常常会回荡着这样的两种声音。一种是小提琴的弦声，一种是上发条的拧声。没有人会介意它们的存在，亦或者说，人们习惯并享受着它们的存在。它们是他们梦境里的回声，温柔而悠扬，深沉而神秘，给城市停顿的喧嚣染上了更深层次的宁静，帮助人们更好地走入梦乡。由于琴声和发条声往往在周六的夜间响起，人们便唤之为《第六夜想曲》。然而，今晚它们似乎响得更晚，也响得更加急促，以至于当人们第二天清晨醒来工作时，都显得睡意惺忪，无精打采。

劳伦斯先生也是其中一员。但值得庆幸的是，正如莉莉安小姐所说，他昨晚在梦中作出了参演的决定。现在，他正拿着台词稿，打着哈欠，踱步走向刚就位的导演身边。

“劳伦斯先生，”导演远远看到劳伦斯，就放下手中的对讲机，朝他兴奋地喊道，“很高兴你最终做出了帮助我们的决定。真是麻烦你了，脚摔伤了还......”

“只是夜间痛痛罢了，没什么大碍，”劳伦斯礼貌地回笑道，“是从第三幕开演吧？”

“没错，没错。相信台词你都记住了吧？”

“前两天已经记完了。不过，还需要一些时间来熟悉角色和其他参演人员......”

“没事，没事，我们还在布景，不忙着拍。你可以先去熟悉一下环境。”劳伦斯顺着导演的目光望去，那里是《伦敦奇迹》第三幕的拍摄地——特拉法加广场。微醺的冬阳下，一群游客正拥在拍摄区的围栏上，好奇地张望着里面的布景人员，有的人似乎看到了劳伦斯先生，朝他热情地尖叫或是挥手。广场上，成群结队的白鸽恣意地嬉戏着，蹁跹着，有的甚至飞到了纳尔逊将军的石柱上，以便更好享受海洋气候和难得的晴天带来的温暖。劳伦斯喜欢看到这样的场景，喜欢不列颠的晴天给人们带来的种种变化，不过他的目光最后定格在了喷泉边的鸽群中。在那里，在鸽群中央，蹲坐着一个看起来比他略小的姑娘，她正拿着和他一样的台词本，嘴里念叨着什么。吸引劳伦斯的并不是姑娘的美貌。劳伦斯注意到她神色的变化十分突兀，又十分灵动，随着目光的移动、嘴角的抽动，她的手臂竟也情不自禁地挥舞起来，以至于最后面目狰狞，动作失控，吓跑了鸽群，却仍然陶醉在自己的世界里。

“想必你就是‘莫甘娜’小姐吧，”劳伦斯走上前来，对姑娘礼貌地说道，“我叫劳伦斯，是新来的男主角，请多指教。”

“莫甘娜”小姐似乎过了好一阵子才意识到了劳伦斯的存在。“劳......劳伦斯先生，久仰大名。不愧是你呢，一眼就看出了我饰演的角色，”她尴尬地笑道，“刚才失态了。我的真名叫达芙妮。合作愉快。”

“合作愉快，达芙妮小姐，”劳伦斯先生看着她不太自然的神情，出自本能地试探着问道，“听说你是第一次出演这种大剧呢。感觉怎么样，到现在？”

“感觉......感觉还行吧。嗯，是的。”她仓促地答道。

劳伦斯先生朝四周望了几眼，然后靠近了一些达芙妮，轻声问道：“达芙妮小姐，抱歉冒犯地问一下，你清楚亚瑟退演的真正原因吗？”

“啊？这个......”

“还有剧组遭遇的系列事件？你对此有什么独到的见解吗？”

“我，我实在不知道......”

“没关系，没关系。“劳伦斯先生向她微笑道，”是我太冒犯了。对不起，第一次见到你就问些奇怪的事情，“随后他抬头望向了天空，”今天真是个好天气呢，达芙妮小姐。希望接下来我们能有好的表现呢。”

＂那是肯定的。至少劳伦斯先生......你一定行的。“达芙妮亦露出了笑容。

“‘莫甘娜’，你在干什么？好好背台本！”导演的呵斥声突然从不远处传来。只见他快步走了过来，用凶狠的眼神望着达芙妮，“你的台词差得一塌糊涂，还有心情在这里跟劳伦斯先生闲聊？还有表情、动作细节，这些你都掌握了吗？”

“对......对不起，导演，”达芙妮发颤着说道，“我马上去练，我马上去练......”

＂对不起啊，劳伦斯先生，”待她走后，导演向劳伦斯说道，“她是我选的新人，我看她的长相和原著里描述的莫甘娜有些神似，再加上她拼命想证明自己的那股劲儿，就让她饰演女主角了。毕竟是新人，我想对她严些，她也要求我这么做，所以在你面前呵斥了她几句，有多冒犯了。“

“哪里，哪里，”劳伦斯停顿了一下，本打算问面前的男人一些事情，但最终还是打消了念头，“那导演，我继续去熟悉环境去了。再见。”

“再见。”

劳伦斯离开了导演。在前往广场的另一处前，他不禁回首望了望远处，又沉浸在剧情世界里的达芙妮。即便是初识，即便是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演员，他对她仍有种说不出来的情感。是敬佩吗？还是感慨？他说不出。但当他暂忘这一切，仅以路人的眼神凝视着她的那一刻，他只感觉到了一种情愫。

恐惧。在重重鸽群的簇拥中，在随着白云和阳光的推移而变换的光影下，劳伦斯仿佛觉得，达芙妮小姐好像真的化身为了故事里那位最后堕落的莫甘娜天使，她正在向周围喷洒罪恶的黑焰，她周围的鸽群仿佛变成了黑色的鸦群......

第三幕拍完后的一天中午，劳伦斯先来到了负责调查恐怖信来源的苏格兰场。虽然他接受了参演，虽然他过后确认了片方幕后没有集资行为，但恐吓信的存在依然让他倍感不安。他想要得到伦敦警方一个确切的回复，这也是导演乃至整个片方的希望。

午后的苏格兰场，阳光流转于森严而肃穆的白墙上，照耀着这座象征着真理和正义的殿堂。白墙里的警务员们都在忙着大小不一的案件，而墙角里的鲍里斯警官似乎别有闲致。“经过初步调查以及警方的经验判断，这封恐吓信应该是一个恶作剧而已，”鲍里斯警官无精打采地望着前来询问的劳伦斯，“这种恐吓信我们见多了。‘第五幕正式拍摄之时，邪恶将降临伦敦，大本钟将奏响冥曲，请速速取消该片拍摄！’寥寥数语，毫无憎恶和仇恨言论，更多的只是提醒。依我看，”鲍里斯翘起了二郎腿，“还不如去调查片方是不是得罪了什么人呢。哦，抱歉。不过如果你们仍有顾虑，我们警方届时会给你们提供警力保护。总之不必担心，好好演戏吧。”

劳伦斯怏怏地走出了苏格兰场。警方的云淡风轻并没有让他感到安心。不过，他并非一无所获。他得知了警方还未审讯亚瑟，这个声称因为畏惧恐吓信而退演、看起来更像是受害者的男人。他认为他一定知道什么。他已问知了他的电话和住址，但电话没打通。他决定亲自去他家里问他相关的情况。

亚瑟的家离苏格兰场颇有一段距离。被鸭舌帽和厚围巾裹得严严实实的劳伦斯，一边迎着摄政街的人流快速行走着，一边低头思考着恐吓信的内容。当他经过五号地铁出口时，他感觉帽沿受到了一阵微弱的敲击，待他抬起头时，才发现不列颠的天空下起了雨来。由于出行较急，他并没有带上雨伞。他只好快步走进地铁口躲雨。

“劳伦斯先生，”他突然听到身后传来了熟悉的嗓音，“你这是想去哪里呀，劳伦斯先生。”

“薇......薇安？”他转身看向那个人打着伞的蒙面女人，“你去特斯拉先生那里了吗？”

“去了，零件已经修好了，正想要回家呢。”薇薇安露着笑眼说道，“你也准备回家是吗，劳伦斯先生？”

“我还有点事情要处理，薇薇安。你先回去......你竟然还把小提琴背着呢。”劳伦斯微笑着说道，”这么爱不释手吗？“

“是的呢。我将《第六夜想曲》弹给了特斯拉先生听。他说我弹得很好，已经可以达到在舞台上演奏的水平了。只可惜.......我无法在舞台上为人们演奏呢......”薇薇安的眼神闪过一丝忧伤，但不久便又恢复了神采，说道，“不过没关系呢，劳伦斯先生。只要我还能做我喜欢的事情，不断取得进步，我就已经很满足了呢。”

“是的呢，薇薇安，”劳伦斯欣慰地说道，“你能快乐就好。你不用向更多人证明你自己......“

“谢谢你，劳伦斯先生。对了，你委托我的事情，我已经查到了，”薇薇安突然说道，“那个叫’亚瑟‘的男人，他的家住在伦敦西郊那边......”

“这个我已经知道了，薇薇安......”

“然后他经常出没于’灵媒姐妹‘占卜店。它就在这附近。你不想去看看吗，劳伦斯先生？”薇薇安用活泼的语气建议道。

劳伦斯和薇薇快步走进了布莱恩小巷的深处。

“两位，有什么需要帮助的吗？”“灵媒姐妹”占卜铺的老板伊莉雅女士一见到两位稀客，便立刻放下手中的塔罗牌，笑着朝他们迎来。

“没什么，我们只是来躲躲雨，”劳伦斯脱下了帽子，“顺便问问一些事情。请问你认识亚瑟先生吗？”

“啊？这.......”伊莉雅女士有些诧异，“亚瑟先生......好像，没这个人呢......“

“可上次来这里躲雨的时候，我可是把自己的帽子和他的弄混了呢，”劳伦斯将手中的帽子递给了伊莉雅。帽子的内沿，隐约可见“Arthur”字样——他刚写上的字迹。

“啊，你是说亚瑟啊。好像我们的顾客里，有这么一个人......”

“那他今天在这里吗？”劳伦斯瞟了瞟伊莉雅女士身后那厚厚的帘幕。

“现在......不在这里。自从上个月来这儿占完最后一卦后，他就很久没来这里了。”伊莉雅依然有些警觉地回答道。

“听说，他好像还辞掉了很重要的工作呢。”劳伦斯继续说道。

“没错......好像是剧组里的工作呢。我也不太清楚，都是打听到的。”

“是饰演《伦敦奇迹》男主角的工作。接替他参演的就是我。”劳伦斯直接示意道，“你清楚他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吗，大师？”

“啊，我......”伊莉雅的神色有些慌张，“我不是很清楚呢。嗯。我不是很清楚。”

劳伦斯和薇薇安无奈地相视一笑。正当他们想要离开占卜铺时，劳伦斯突然意识到了什么，转过头来对伊莉雅置问道，“等下，大师。我记得，你刚才说过，上个月你给他占完了最后一卦，然后他就不来你这里了。“

伊莉雅一愣。

“按这么说来，他现在的状态似乎和你那一卦很有联系呢。”劳伦斯步步紧逼道。

“对......对不起，先生。您也知道的，天机不可泄露，天机不可泄露。”伊莉雅女士的神色变得越来越不自然。她那一双小手抖动着，仿佛想要狠狠抽打那张多嘴的嘴巴。这也让劳伦斯先生更加确信了他的判断。

“拜托了，大师，”劳伦斯走上来拍了拍伊莉雅女士的肩膀，“这件事对亚瑟乃至整个《伦敦奇迹》剧组都很重要。拜托了。”

第四幕即将拍摄完毕的时候，伦敦塔桥旁，夕阳的余晖洒在了泰晤士河静静的水面上。劳伦斯先生穿着剑士戏服，倚在一处短墙上，呆呆凝望着这美好的河景，心里五味杂陈。导演从远处慢慢走来，笑着对他说道：“演得很不错，劳伦斯先生。还有最后一节我们今天就收工了。快来塔桥上吧。”

“导......导演，”劳伦斯尴尬地咳嗽了一声，“我知道这很唐突，很可笑。但是，我还是想问问您。您相信占卜这东西吗？”

导员确实一愣。不过，他后来还是答道：“占卜嘛，看情况吧，有时候还是能接受的。”

“那你相信巫术和魔法吗？”劳伦斯突然朝导演望去。

导演一惊，随后笑了笑：“劳伦斯先生，看来你累了呢。快演完收工吧。”

“等下，导演。”劳伦斯并不甘心，又说道，“能......麻烦你一件事情吗？”

“嗯？”

“以后能少呵斥达芙妮小姐一点吗？”她已经很优秀了。而且这样她会很.......累的。“

“没有我的呵斥，她哪能取得如今的进步？“导演有些不快地说道，”另外，还不够。她还不够优秀。她是这部剧的灵魂所在。她必须表现出足够的张力。况且她自己都说过了，她想要征服所有人。我只是在帮她实现她的野心而已......“

“真的是这样吗，莫......达芙妮小姐？”对完最后一次台本后，劳伦斯将导演的话告诉了达芙妮，并问道。

“是的呢，劳伦斯先生，”达芙妮的眼里闪着光芒，“我从小就喜欢戏剧。我能充分体会到扮演那些形形色色的人物时的快乐。只是，我万万没想到会有这么一天，我能成为这么一部巨作的女主人公......”

“是饰演，达芙妮小姐。”

“没错，是饰演。”达芙妮邪魅地一笑，“所以我要争取这次机会。我要让所有人知道，我的潜力是无穷的......我要让他们折服......”

“那你现在还快乐吗，达芙妮小姐？”劳伦斯突然问道，”你刚才说的，扮演人物时的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