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20世纪80年代初的事。
满墩的家在离县城四十多里的一个小乡村,从家里到县城,不通公路,也没有水路。幸好,离家几里外有个火车站,叫界牌店,从界牌店乘火车再经过一个小站义堂,就可以到达县城。
票价是三毛钱,可在那个年代,这已经不菲了,满墩在县城一中读高三,每餐的菜金只要五分钱,这路费相当于两天的伙食费了。每月他总要预留车票钱,但这个月,因为买下早就看中的一本书,满墩第一次没有回家的路费。
最后一节课,老师讲了什么满墩一点也没听进去。下课铃响,同学们都差不多走光了,满墩才去寝室简单收拾了一下,无非是背上米袋子和书包,一个人怏怏走出校门。
只能步行回家了。
回去的路要经过县城火车站。这趟车满墩坐了数十次,连列车员都快认熟了。此时,一个念头突然跃入他的脑海──列车员并不是每次都要查验车票,为什么不逃一次票呢?一次就好了……退一步讲,就算列车员查到自己没买车票,但看到自己这穷苦学生的装束,应该也会放一马。想到此,满墩心怀忐忑地奔火车站方向去了。
列车准点到达,满墩很轻松地上了列车。到底是没买票心虚,满墩不敢到车厢中间去找座,只是在车厢连接处站着,假装欣赏着窗外的风景。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列车刚开出一会,广播就响了:“各位旅客请注意,现在开始查验车票,请大家不要走动,准备好车票接受检查。”广播重复了几次,简直似一道道催命符,让满墩心神不宁。
满墩想到厕所躲一躲,可厕所也有人了。他挪到过道中间瞥了瞥车厢,果不其然,查票已经开始了。由于常坐这趟车,那个查票的列车员他还非常脸熟,一个身着铁路制服的、四十开外身材胖硕的女列车员。
满墩拎着书包和米袋,心情格外紧张。几分钟后,一个尖细的女音撞进他的耳膜:“请出示你的车票!”满墩知道是叫他,但还是继续看着窗外。那个声音不耐烦了:“说你呢,查票了!”
满墩知道躲不过去了,无奈地转过身。他看到了一张肥硕的脸和一双眯细的眼睛,鹰隼般紧盯着自己,似乎要洞穿一切。
滿墩望着地面,不敢抬头直视,嗫嚅着吐出几个字:“我……没买票。”
“没买?那好,补票吧。”
“我……我没……钱了。”因为紧张,满墩额上沁出了细密的汗珠,说话也囫囵起来。他窘得不行,头埋得更低了,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
“没钱?没钱别坐车啊!你以为是雷锋车啊!”
一顿抢白让满墩心乱如麻,他抬头偷瞄了一眼,看到那张脸写满鄙夷,于是乞求道:“我……我下次补,好吗?”
“下次?说得轻巧!这次逃了票,我看你下次还准备继续逃吧?”顿了顿,那个尖嗓音再次响起,“说吧,到哪儿下车?”
“界牌……哦不……义堂。”满墩暗忖,还是提前在义堂下车算了,剩下的路程,再步行回去。
“哼!你先在这待着吧,等我到站叫你。”列车员说完,不管不顾转身离去了。
列车哐当哐当继续前行着,一下下敲击着满墩的心扉,让他心绪难安。
“哐当”声减慢了,最后列车摇晃了—下,停了,义堂站到了。胖列车员过来打开车门,但因为是个小站,并没有乘客下车。满墩小心地看了列车员一眼,拎着书包和米袋,打算下车。不料列车员喝住了他:“不能下!你不是想逃票吗?不给点惩罚,你是不会长记性的!我让你什么时候下,你再什么时候下!”
胖列车员“咂”地关闭车门,扬长而去。
满墩呆愣在那里,嘴张了张,想说什么,到底一个字也没吐出。他两眼继续盯着窗外,却目光空洞,脑子也乱成一锅粥。他想,认罚吧,谁叫自己没买票哩。
“哐当”声继续机械单调地响起,满墩什么也不去想,似陷入一个漆黑的暗洞。
不知什么时候,列车摇晃了一下,又停了。列车员打开车门。满墩依然一动不动杵在那里。列车员却发话了:“你,现在下车。”
满墩似大梦初醒般,拎着书包和米袋,步履踉跄地下去了,抬眼一看,映人眼帘的是醒目的站牌──界牌店。
看到那个拎着书包和米袋的背影,胖列车员一声叹息,常年跑这趟车,这个身影她并不陌生,早知道这孩子就是要到界牌店下车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