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悄无声息

二、悄无声息


其实,农村我很少回去,等奶奶搬到城里来之后,更少,顶多腊月三十坐车去上坟的路上经过时瞧一眼,看到的也只是村子的大致,和整个村子背靠着的那座山有些模糊的熟悉身影。可山上也不再是旱地,种上了成片的柏树,在冬日下看起来像黑绿带着一片灰仆仆的尘土,单调无趣。村子里我就去过一次,那是春节期间。阳光打了下来,虽然在土地上有一层亮黄色的光,可还是拥有一副陈旧之感,暖和的下午不是很冷,一席黑色风衣从头直到膝盖将我裹了个严实,走着走着,戴上了帽子,从口袋里掏出口罩也装备上,纵然是亲爹,要不是能认得你的身形,恐怕也看不出来。

我不想被人认出,可又想见到熟人,那是一种矛盾的心,带着喜悦,却又有不少纠结,还可能有一丝担心,与其说这是有什么害怕,倒不如说许久没有回来,我不知道应该用何种方式跟那些熟人去交流,是应该怎么称呼,会不会尴尬,看着那些昔日的小伙伴变大,声音粗犷了,身高也颇不相同,该如何寒暄,他们到底是熟悉人还是陌生人?

结果,一切都是我的多虑,整个村貌都认不出来,农田被开发成了贸易市场,从外面用高高的铁皮围了起来,走在狭窄的土路上,不仅狐疑着这面目全非,更有一种心理上的压迫。抬头望去,不少房子都加盖了一层,或者直接在院子里修起了平房。这个在过去默默无闻的村庄在拼尽它最后一丝里,要跟上现代化的脚步,他们都很聪明,这样的做法倒不见的是家里有什么人娶亲,也不见得好像预测到城镇现代化导致的人口密集,于是预先多准备点房子来收取租金,倒更像是下一个大的赌注,万一政府拆迁,将这个村子也规划进去,那就一本万利赚大发了。你说,他们都是刁民,脑袋里有的只有无知,没有看清的是政府的钱也是来自老百姓的一点一滴的纳税啊,那都是自己的钱,可这个国度有多少人能明白这个道理,有多少人不是在想方设法乘风发财,你能怪他们什么?

他们并不刁,那只是一个个普通的农民,需要的是金钱来安慰自己糊口,如果能多一点发起来,那没有人会介意什么,至于公正,至于纳税,至于奉献,至于价值,这都是你想多了,没有人在乎,你说那里有朴素,有纯真,有和气热心,可我什么都看不到。我看到的是一个个贪婪的人,他们不仅贪着物,贪着金,也贪着色,也贪着欲,贪着所有可以贪的一切,节制,什么节制,有的只是不得不安慰自己的短暂借口罢了,道德,什么道德,人只会要吃饱肚子,高尚的人从来不需要农民充当,在这里不占便宜的人有的只是一重傻瓜的身份。

路程意外的短,我真没有想到记忆中那么长的距离,实际走起来没有两分钟就走到了旧家,看起来距离远的永远是情感,情感中一百米的路也可以变成一公里,谁都不曾想过情感会如此浮夸,实际上,距离就在那里,永远不会因为情感上多思念一次,它就增加一寸,它的本质永远不会变,更不会因为什么玫瑰色的浪漫而有什么改变。

立在路边,我看清了原来的家连同那个记忆中很大实际很小的院子,那是三间并列的砖头砌成的窑洞,不同于朋友们脑海中那种在土山中挖出的土窑,清灰色的砖更加陈旧,木头窗架透着一股黑,一丝破败是必然,谈不上有什么美感。它们跟周围的窑洞没有什么区别,跟这能形成对比的只有平房,这是我家后来的房子。很久犹豫之后,我还是没有走进去,记忆也需要保持距离,左边一间显然还有人住着,想必出租出去了。

另外,你也不想跟任何熟人打招呼,更不想对陌生人解释什么,免得认为你是什么不速之客,将我勉强带有的微笑和一丝紧张感视作为了行诈。院子里空荡荡的只有两颗并不挨着的榆树,原先在中间的榆树那里还有三个炤台,那是夏天要做饭的地方。后来在爷爷去世时,为了腾空院子摆灵堂,将炤台拆了,只留下了孤零零的树。

三间窑洞是我爷爷给三个儿子修的,为子女置办他们人生承担责任的婚礼责任似乎是爹妈必备的责任,想必那也是他们人生中为数不多的意义所在,是自己能主动将自己的价值融入子女生命中的最有力的见证。大人的观念,很难改变,这个时再代改变,他们似乎也依旧,观念总是这么守旧,总是那么强烈又深刻着影响着人,让人无从思考,也无法改变。以至于后面我家搬进去的房子,修的就是两间平房,我父亲说将来就是给你们两个兄弟的一人一间,直到我读大学时,虽然都搬到了城里,他们的观念中要给子女置办房子的心愿都没有什么改变。

窑洞左边是我大伯家,中间是我家,右边却是我爷爷家。我猜想右边那间窑洞应该是给我小叔留的,只可惜在我一岁时候,他发疯离家出走了,从此再也没有回来过,于是爷爷奶奶就一直住在那里。他临走时,穿着绿色军装,用自行车推我在院子里玩过几圈,第二天,他打破了三间窑洞的所有玻璃,在窑洞秃秃的璧上,刻下了许多奇怪歪扭的字,之后就离家出走了,我只记得奶奶坐在土路上嚎啕大哭的情景,撒了一整天泼也没有盼回来。八岁之后,我家从中间搬走,爷爷奶奶住了进来,将右边的那间腾空做了库房。墙上那些歪歪扭扭的怪状文字如今还在,它们刻的太深,却杂乱无章没有任何意义,那像是一封巨大的离别信,占满整个窑洞,可似乎表达的只是一个疯子的愤怒或者凌乱的世界,也许花了他一天的辛苦,刻的坚强有力,想必是在自认为清醒的发疯中,要向所有亲人保证着,那是他走向远方的最后见证与决心。

在这里,在中间的那一间窑洞里,我度过了生命的最初八年。在这里,我得到了我母亲对我最初的希望,仿佛她无时无刻都在提醒我要向村里那个读专科的大学生学习,她说他去了北京,去了大城市,足够优秀,她最大愿望就是希望我能坐在办公室安静着上班,而不是整天像我父亲一样,骑着破自行在烈日下在工地上干着活。二十年过去了,很明显的是,他们的梦想,他们对于子女的期许并没有什么改变,也难怪在我第一份工作在昆山之后,当我决定离职时他们怎么都不同意,因为那就是他们梦想的落实。

八年能代表什么,人都说那是童年,可似乎有的也只是一个性格的塑造形成,还有一次激发性格潜能的彻骨谈话。谈话发生在十四岁,那是爷孙俩的谈话,是在初二的冬日,北方冷的刺骨,他拄着拐棍踉跄着来我家途中却在雪地中摔倒,一病不起,在一个周末五个孙子都来了,人到了那个年纪再有这样的大病,只会让所有人猜疑他命不久矣,这是那片土地的经验之谈,所有人都深信不疑,七十三是大劫,他正好在七十三,大概他也以为自己活不了多长时间,于是他支走了所有的孙子,只留下我谈话,他呻吟着说,我痛苦的听。

他躺在炕上的左边靠着墙,想必那里在冬日里暖和一些,那也是我曾经睡觉的地方,在病痛中,他回忆起了自己的一生,言语混杂着,那些错综的场面,让人时而幻想那是什么样的场景,时而又糊里糊涂,不知道他讲的什么。那是他生命的意义,七十多年的意义,要在这几个小时之中重现出来,可似乎想起来的,要么是那些小时候吃过的苦,要么是念叨着自己作为长子将几个弟妹拉扯长大,要么是在谈我父亲和大伯在结婚时发生的事,要么就是愤怒着咬牙骂道我的亲姑姑如何被我亲姑父下毒毒死,要么就是他的小儿子如何发疯离家出走,他无奈着卖掉袁大头给他治病。

这就是一个人的平凡一生的全部,是他生命所有在死之前可以概括的出的意义,有他的苦,有的三个儿子的苦,有他女儿的苦。可实际上,除了情绪中的磨难,除了最后还可以从正在茁壮成长的子孙身上寻求点情绪的慰藉,他一无所有。

那些故事没有太多细节,也许他都忘记了,只是在不断总结着,时而愤怒着那些弟兄们的无情。后来,有朋友将《平凡的世界》中路遥写的精彩话语发给我看,它谈的是亲戚之间的淡如水,不仅没有什么帮助,平添的只有嫉妒。

老夫子要人有爱,说那是生命的全部,他没有思考的是,到底什么是爱,他要人仁爱着所有人,即便是有等差的爱,可他并不清楚,对于农民他们有的只是自私的爱,占据着的爱,据为己有的爱,根本不是付出的爱,那如果不是逼不得已,在一个农民之中又能有多少?仁爱看起来更像是为一个价值自我所打造,要的是知识分子,那些探寻自身意义之人来更多的体现生命的意义,却远远不是一个农民。至于农民,他们永远都不必在自私之爱跟价值之爱中纠结什么,往往只是先天性的接受着前者。路遥说让亲戚都见鬼去吧,可这又何尝不是一个农民的思维结果,他们永远有的只是一个孤零零的自己,外加针对自己骨肉的情绪,至于其他人那都是建构自身的不必要。

于是,它成了我发奋学习的起点。一个人的生命到底应该有什么,难道真的就是这么简单吗,这就是一个人可以为这个时代所创造的价值吗?

一个初中生并没有答案,他有的只是一颗要出人头地的心,和将要燃烧十多年的愤怒。

如今你回想暗信不疑,如果你的梦真的有个起点,去改变了你的未来,那应该是在那里,它不仅给与了你这个既可以带给你希望又给与你力量的性格,不仅给与你最初关于生命价值的认知,还有一场刻骨铭心的激励性格发挥作用的谈话,正是有了它们,你才在初二时对学习变得认真了起来,就这么一点点的有了现在的你。虽然那里的那个你跟现在的这个你看起来毫无关系,那个你就是一个典型的农民思维,有的是散漫,有的是享乐,有的是得过且过,有的只是幻想,而这个你是一个讨厌农民思维的人,有的是独立,有的是追寻自由,有的是找到自己,有的是探索人生,可你又怎么能说,自己的改变,不正是蕴含在那堆农民所塑造的性格中?


右边那间窑洞我最后一次来时是在高二,来见的却是一副棺材,里面躺着的是一个死人,我爷爷。在那之前的一个月,学校正好放假,当我逛街回来时,朋友卢说我妈来过电话,听声音很焦急。于是,我被紧急的召唤了回来,可爱子心切的母亲让我休息了半天,直到第二天才带我去医院,她的眼界里永远还没有人的精神问题。她永远都不会明白,一个优秀的学生并不是两句鼓励的话所能培养,更不是什么神的帮助,或不明所以的人的造化。她永远不会明白,人本质上是要靠意志来驱动,而意志来自精神,来自认知,来自那一份爱的长年累月的不舍,正是它一点一滴的培养了一个人的韧性,才有了一个人从小都对学习漠不关心的孩子在后来发奋读书的转变。

爷爷躺着病房的一张床上,他还没死,只是眼睛闭着,父亲说他太累了,不想睁开,催促让我叫他一声,语气沉稳中有一丝落寞,还有一丝犹疑,说是除了小堂弟以外没有人能叫醒他。虽然你感觉在这么多人盯着你,等着你,在一屋子其他病患注视面前,叫这一句在普通不过的话,让你显得很尴尬可你还是叫了一声,”爷爷”,结果他那张毫无表情的脸上突然抽动着肌肉,激动了起来,虽然睁不开眼睛,但眼珠子乱动着,嘴颤抖着说不出话,伊伊呜呜唔唔,不停的吐出来的只有泡沫。父亲只好扒开他的眼皮,让他看我一眼,这是他最后一个心愿,这条老命的最后一个意志表达。奶奶说几个月前他就嚷着要见我,只要他能见自己的大孙子一面,死也可以安心了。我心里无比难受,懊悔,为什么我不可以早点来,可恨的又是为什么没有人跟我讲他的病情如此严重,我走的时候不还是好好的,还可以在炕上走动。眼泪掉了出来,可我又不敢哭出声,怕他听见以为他死了,反倒难过,不吉利,我只好跑到窗边,可又怕其他病人和家属笑话说我不懂事,“你爷爷都没死,你哭什么”。传统给人留下了信仰,看起来松散,实际却坚固无比,你没有想到一个人要表达情绪,居然都要这么在乎周围人的感受,要考虑这么多的信仰讲究,如果你自己可以清醒些,将这看作是足够糊涂的脑袋中的愚蠢,也许你自己坚定一些,是否可以少一些悔恨?

往后的三个星期里,到下一次休息也就是他死的那个星期之前,在学校的时光并不会很漫长,不仅是那段时间我正忙着学习,期望自己从班里六十多名前进到前二十名,而我也有一个足够好的母亲,她处于善意处于维护照顾自己儿子的角度,在不懂一个人情感心理的情况下,跟我讲的都是好听的话,什么病没有事情,什么已经接回家养病了,什么没有任何问题,对于一个远远不知道独立就是要首先脱离父母的羁绊的高中生来说,它们足够具有迷惑性,毕竟父母在他眼中依旧是那么伟大和诚恳。当我决心主动打电话给从未主动打过电话的父亲时,在他督促我连夜赶回,口气焦急、严厉时,我才意识到事情多么地不对劲。可在第二日,当我到达了太原,我的母亲却又跟我说,我爷爷没事不用着急,他的病好好的,让我安稳点回来,我又一次相信了她的话,毕竟她从未骗过你啊。可惜那时我不具有任何的理性分析能力,理性运用到实践,远不是那么说的容易,它需要的是从日常的每一个他人告诉你的话中认真分析解剖、找漏洞、质疑、反省中才能一步步具备。

于是我步子稳健的回到了家,躺沙发上休息,慢悠悠的喝着开水,等了一个小时,两个小时,三个小时之后,当准备去医院看我爷爷时,当正要跨步迈出门时,她却告诉我,爷爷已经不在了,死了有几天了,明天出殡举办葬礼。你惊愕之中差点没有站稳,脑袋晕眩,坐倒在沙发上,不等你缓过神来,她毫无同情的继续说,如果你累,今天就在家呆着吧,今天明天回村里都一样,村里窑洞都是爷爷辈的兄弟在商量事情,而你帮不了什么忙。你怪自己糊涂,居然没有意识到她说了慌,可面对一个正常没任何难受的语气和一张毫无悲伤且无任何伪装的脸,你又怎么能识破?

想必如果是亲爹,大概她才会跟我父亲一样严厉又焦急吧?还是说这是一个母亲的自私本性,无论死谁,她都是那个样子?

想必她想的就是要我呆在家中,只是要出门的这一刻再也瞒不住了,讲了出来。从这里看到的是,一个人有多么的功利,只是在物质之中提供着帮助才叫有用,才可以同行,除此之外,情感应该怎么解决,她从来都没有思考过。这能怪什么,这样的思维不正是这个文化所拥有的特性吗?不正是一代代农民所朴素传承的吗,什么披麻戴孝,什么孝敬,如果失去了物质的保证,真的有情感的爱在其中投入吗?有人说那些奇怪的地方总会有奇怪的习俗,甚至将老人遗弃,可如果你能剥下儒家那张虚有其表的人皮难道还看不清吗?人们有的是多么赤裸裸的功利思想,至于其中的爱,那是给那些要真正实现自我的人提供的,对于农民,它根本不需要,因为它远远不够经济,违背着理性的抉择。有意思的是,后面朋友卢的奶奶也去世了,当他要火急火燎的赶回忻州要做最后告别时,他的那些姑姑们跟我母亲的思维一样,如同一个模子中刻出,结果他也只能拿着那半边已经生锈了的袁大头纪念纪念了,那是他奶奶留给他的传家宝。

你非常恼怒却又只能压抑着,想爆炸,却无法爆发,这到底是爱还是恨,这个世界足够的让人不安全,所有人都以为家在才是爱的最后之地,结果最亲近的最信任的人居然在骗你,你的性格本来就很脆弱敏感,这样一来,家也没有了信任。亲人应该是人的情感寄托,但远不是人所有的情感寄托的全部,人有的只是自己,他人都只是在建构自身的意义。你无法将自己通过谁体现,你有的只是孤独的自己,你的世界只以你为中心,它要向世界展示自己,不经过任何中介之手,也不需要谁的安慰,或谁的同情。

她还是带着我回到了农村,我见到了那一屋子的老头,在那里坐着商谈,有的来自陕西,有的来自大同,有的来自太原,因为死了人,所以他们这辈子可以见最后一面了,没准下次死的就是谁。他们谈论的大概是墓地和风水,如果我知道我自己的父母都无比相信那玩意,对于他们这把更老的骨头,真的不必要多指责什么。他们中的大多我都没见过,可还是在我父亲的介绍下,一一问好,也许这是他备有面子的一刻,看着自己的骨肉长大成人,虽然还没有考大学,但在外地读书也足够是成才的标志。一阵尴尬的审视和等待之后,我只能起身走到院子里,蹲在那里玩着黄土,我不知道自己干什么,这都是大人的事,也许静静的呆在这里就足够好了,眼前的气氛,跟别人家不一样,小时候周围人家死了人,总是能从屋子外面听到不少人嚎啕大哭,结果我什么都没有听到,如果不是他们都在这里,聚齐这些老骨头需要死一个人这种足够的理由,我看不出有什么我爷爷真的不在了的迹象。又或者他的尸体还在医院的太平间,我猜想着。

结果棺材就在右边的那间屋子里,棺材前面摆着各种水果,点着蜡烛和香,摆着烧纸钱的火盆。跟母亲进去的时候,屋子很冷肃,我非常害怕,内心忐忑着,从来没有感觉到来这间房子会有现在这样渗人。我怕看到鬼魂,只能静悄悄的点着脚,即便告诉我自己,这是我爷爷,一个期望孙子能考上大学的爷爷,可依旧恐惧不减。农民的信仰总是脆弱,又无厘头,不仅是鬼,对待任何神秘都是如此,今天敬这个神,明天怕那个鬼,到最后都分不清自己的亲人到底是好鬼还是坏鬼,是不是他变成了鬼就变得足够邪恶,要报复一些不给他献祭或者烧纸或者磕头的人,又或者,他的鬼魂到底在哪里,是在一个叫做地狱的地方吗,他虽然足够远,但是却可以将好事和坏事看在眼里,以便随时赏善罚恶,还是他具有分身术,始终围绕在每个认识他的人周围?

没有人说的清楚,也正是大家都不愿意说,不愿意去分析,所以神神秘秘总可以将人的情感包围,让人无端因为一个梦担心着,又让人无端的相信自己的奋斗结果是祖先的保佑。可人虽然足够的抚慰情感,得到的确是足够的糊涂,和消磨着生命的意义。你不能责怪任何人,不仅是亲戚,也是这片土地上的每一个人,他们都在这里,被这样的观念所笼罩千百年,没有人不信,你能怪什么,难道你不记得直到你工作之后都对这有着浅浅的崇敬,你忘记了那些年你也将那些失败的经历归结为自己在清明节时少磕了几个头?

有趣的是,第二天也是中考的第二天,我弟在参加中考,他们不仅瞒着我,也是瞒着他,可即便我知道,却依旧跟母亲一样,去瞒着他,等他中考结束。可恨的是第二天,我母亲却让我呆在城里等到中午,去接他一起回村,她还是低估了一个人的精神信仰的寄托性。我将这事拜托给了一个朋友,却未邀请他来参加葬礼,我不知道怎么做,甚至跟他自己说我爷爷死了,毫不避讳死字,这后来遭到他的批评,他以为我不够尊重,可我想表达的只是对朋友的坦诚。可反过来说,我爷爷死了,我为什么要避讳,人死了就是死了,他的大脑无法思考,他的心脏停止了跳动,他的肉体要没有了冷却管会更快腐烂,这有什么可以忌讳的?也许新一人有的不只是一个礼仪的遵循,有的依旧是那一点点通过父辈们无数次的低下语气所传达的神秘感和报复感,所以我们要回避,讲话都要绕三圈。如今,看到我奶奶每当谈起那个已经在我初一就去世的姑姑时都要回避她的小名,讲的是谁谁的姐姐,谁谁的他爹,听着怪别扭,人死了,连个小名都不能讲,这到底是尊重,还是害怕,还是回避情感的痛楚?

说不清,也许从没有人想过。

第二天里,我是一个人来的,坐了出租车,我让司机沿着土路开着,停到可以看见村里田地的地方,土路就是今天的柏油路,它通往几十年前的革命根据地,也开往火车站,那是一条连接着过去并要开往未来的路。那时的农田还没有变成被蓝色铁皮围起来的贸易市场,那时站在我家旧房子的院子里还可以看到农田之南的河滩,以及河滩之南的另外一个镇,以及镇之后的长满玉米与青色杂草的山。我沿着小时候走过足够多次的土路走向了那个院子,也经过了爷爷种了几十年的那一片地,记忆中,他就那么杵着拐棍,一点一点走着,如果你与他同行,他会提示你,可以先行回家,不必等他。印象中,好像他一辈子都呆在地里,我没有见过他打过什么麻将,那是休闲人才有的生活,也许他有的也只是在回家时,路见某个熟人,聊聊天而已,可能吹嘘的也只有自己的儿子孙子如何的优秀,一个老农的价值还能有什么?你说他有的是一脸的沧桑,可有谁能看的见?我甚至记不起他那是一双有着怎么样特征的双手了,只是记得,他那是一双在夏日的西红柿和黄瓜地里被绿色素或者其他什么素涂满了的黑乎乎的双手,将它们浸泡在在脸盆里,接着要抓一大把洗衣粉使劲搓洗半天,沙沙声是掌心和掌背的皮肤的裂缝之间摩擦产生出来的,可洗的再久,洗去的也是手心里的绿,留下的却是缝隙之间永远的黑。

在远处的路上,我一个人就那么在小路上走着,大胆抬起头,白天我不用担心鬼了,可以看到院子里已经搭建起了灵堂,人来人往,可走着走着,又低下了头,仿佛被他老人家看见,会将这当成不尊重,我又小心翼翼走着,走着,迈过土坡,跨过垃圾堆,孤独中,又不敢抬起头,又深怕看到有个鬼飘在那里。

站在路口等我的是大伯和他的小儿子,他当时只有六岁,还在哭着,也许他已经意识到人死是什么意思,即便他眼里还没有听过足够多的鬼神以及神秘叨叨的信仰,但他在这个环境中一定感觉的出来,他看不到自己的爷爷了,那副骷髅的身躯永远消失了,只丢下了拐杖还在窑洞里。于是我接替了他的工作,和大伯就那么站在路口,见有人来,就先跪在地上磕头致敬,接着爬起来跟人家打招呼。天晓得这是为什么,也许它只是一个尊重,在这个神圣的场合远比举手致意更加有效,伴随着是对于伤感或者气氛的烘托,尤其是你们还穿着白色的丧服,带着白色的帽子,或者这样的高调更加吸引同村人的注意,告诉他们不便直接讲出口的事,潜意识请他们知道我家死了人,你们都注意着,这时,对死者的最后尊重就是意识到他此刻即将不再存在,即便你们平时懒得看一眼,但今天务必多注意吧。这样的习俗谁都说不清,你去寻求某人的解答,得到的恐怕是最浅白有效的答案,这样做对人有好处,至于是对死人还是对死人的亲人,还是对那些知道死人的人,谁都说不清楚。

来客寄礼在最左边的那间窑洞,在那里我又磕了很多莫名的头,父亲跟我说只要来人寄礼跪下磕头就行了,于是不管什么人我就一直在那里磕着,没有为什么。窗户外面,隔着一米的阳台的就是灵堂,灵堂看起来永远是那么简陋,如果撕掉白色的布,你分不清这到底是搭在春节期间的戏台,还是灵堂,也许它更小了一些,宽度刚够放下棺材,并让人有空距绕到后面,长度还有点距离,毕竟需要有人在那里烧纸,铺在灵堂外面的是一块布。

到中午的时候,所有人都要进行跪着磕头,一拨人,一拨人,有大伯的朋友,有父亲的朋友,有所有的亲人,当你磕下去的时候,能感觉到地是硬的,头撞击着地,那是硬邦邦的声音,带着点冰凉。于是有意思的地方到了,一边不等所有客人磕完头,亲属不能起来,另外一方面,同时又有人在寄礼,我该在哪一边磕头?哪一边才是对死者最好的尊重,哪一边才是让他灵魂安息,哪一边才是尊重着客人?

同村的人有个老头上来磕头,边说着走好,边说着可怜的一辈子的受苦人,他想表达的当然很简单,那就是棺材里的老头,你安息吧,赶紧走吧,你可怜一辈子,如今这么多人在这里跪倒在你身前,你以后走的越远越好,不求你能带来什么福分,不要在死后来缠着我就行了。他没有注意到的是我就在跟前,这些话看起来更像是对一个人价值的亵渎,为什么他就是要可怜了一辈子死去,为什么他就要在庄稼地里穿梭一辈子,只是落得个半带嘲讽没有安慰的几句话,为什么人这辈子就要这样结束?

我不甘心,人命就要这么贱,可这毕竟来的是客人,我只能克制。

在灵堂前,我跪了一个下午,这样的行为到底是出于对自己没有办法见老人家最后一面的补偿,还是要惩罚那个骗我的母亲,还是要让这满院子的人来看我那一眼那独特的姿态,我分不清,至于是跪了一个小时,还是两个小时,到什么时候起来的,也记不清了,可要说这其中有的是一颗坚定自己意志的心,也许并不会错。不管谁来劝说,我都拒绝了,也许有我的母亲,也许有我的弟弟,也许也有大伯家的妹妹,我不知道,直到膝盖痛难忍的斜坐在了那里。我不担心有人看到这么一个人觉得他傻傻的在那里折磨自己,也不担心有人说这个人在博取什么人的同情,我就要在那里,给于这个死人,给与这个所有人都要同情的死人,最后一点尊重,这也是两个人之间最后一次最近的距离,从此之后有的不是远在天涯,而是一个肉体在土里的腐烂,有的是消失,更谈不上还存在什么距离。说距离,这是两个点都还存在时才有的事,一个肉体已经消失了,还谈什么距离。

父亲请了两班的送葬乐团,分别挤在院子的两个角落里,想必这是他尊重死者的方式,给与他最后的一个尊严,让全村人,让歌声把能传到的所有地方的人都吸引过来,于是人来了很多,挤在院子外面、院子里,看来这两拨人在轮流着拼命吹、看他们轮流着在拼命的唱,可有谁在乎这里还躺着个死人。也许,这又是一个在恰当不过证明这个传统的方式,人死了谈什么尊重,棺材也没什么好看的,只要人有这个人死的心就行了,至于他们来了,那就让他们乐起来吧,满足他们的猎奇欲,让他们充满快乐的离开,能够凸显气派,让活着的人自豪就足够了,至于悲伤,更是没有必要,至于吊唁有个中午的仪式就行了。

当乐团的主持拿着话筒讲出,“今天,让我们沉痛的悼念张埃游老先生踏鹤仙游”,我坐在那里,还是伤心的流出了眼泪,一个人在那里哭了起来,可除了我,大家又都在干什么?一个人的一辈子给人留下的有什么,单单就是这么一句话吗?他的名字除了在这里,借着扩音器被大声读了出来,之后刻在墓碑上,还能有什么?

或许未来的十几年还会有人说谁谁的父亲死了多少年,怎么死的,至于他这辈子做了什么,还留下了什么,根本不值得一提。一个人就这么消失了,伴随的是那片山坡上的黄土堆下面剩余的一堆白骨,以及旁边的那几个陪葬品还有整个墓室的臭气之外,还能有什么?

夜足够漆黑,不会有星星,下午还下过雨,就在所有人抬着酒席沿着整个村子去迎饭之时。迎饭,是为了引小鬼出来,那是突然的雨,来的快,去的也快,我走在最前面,第一次整个团体在跟着我的进度,那也是我第一次在影响着那么多人的进程。风太大,卷着尘土,一次次扑来,越刮越猛,我只能把引魂花从足够高的杆子上拿下来,抱在怀里。他们说不该带这朵花,看起来这魂引的不是时候,结果只是鬼风大作。至于鬼怎么导致了这么大的风,是什么鬼,为难整个队伍的是爷爷这条鬼还是地狱中其他之鬼,是因为他颇为在白天唤他出来而恼羞成怒,还是要跟众人开个玩笑,没有人说得清,也没有人问什么,你要问答案也一定是,这是天意谁能知道。

至于为什么是天意,依旧没有人探寻。

晚上,我坐在灵堂里,烧纸钱,本来这个事是村里另外一个老头负责烧,他去吃饭了,我顶了上去。将纸丢在火中,一张又一张,灵堂阴黑,火光忽明忽暗,让人沉思不已。这一刻投入火中的假钱,跟真钱又真的有什么不同,它们都是被同一种材料纸所加工,可他那藏在罐头瓶子中一辈子攒下的真钱,在这几十年的通货膨胀中又能比这假钱值多少?

 你不禁在想,生命的意义真的只是在这几张最终被烧成灰烬的纸之中吗?

我想烧的快点,将这黑黑的灵堂点亮一些,却被大妈告知,别人带来的纸要陆续烧三年,要我节俭着点。至于为什么,依旧没有为什么,只能照做,是因为他们在这里磕过头,所以他们带来的纸被印上了发行的通行章,才可以在阴间通用吗,如此那不是我爷爷自己在盖着戳子?那什么时候给他烧不一样吗?还是说只有这一天的葬礼之日才是一个人进入冥间之日,而磕头就是阎王爷在那里看什么人在给死者带来了纸,只有这些纸才是合法流通的?那既然这样,为什么要以三年为限,还是说三年期间,冥间的银行不对他开放,他取不到钱?既然这样,为什么要有一个阎王爷存在,为什么所有货币要通过他的同意才行?

没有答案,有的只是无条件的相信,你不必多么尴尬,感觉到它在冲击着你的理性,因为它足够微小,微小到你离开了这个现场压根就不会在意这其中的冲突和不可理解之处。我们都这样,于是传统延续了下来,而且越来越渗透着荒谬,至于打破,你除非有神经病,所有人一定都会安慰你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而这件足够让人暂时神秘的事更是如此,信它你没损失,甚至会有好报,不信它可能带来危害,既然这样,它的成本又如此之低让人转头就忘,那么我们就一起相信着吧。至于你说生命的意义是什么,没有人愿意去谈,物质足够了,除了它难道还能有什么其他的吗?你说既然有鬼有信仰,那不是更应该去奉鬼为神?

你想多了,鬼在乎的就只有物质,那么大家都在乎物质就行了,一年烧一次就足够,没有为什么。

在最后一个仪式之前,有亲属告别环节,看死人最后一面。我懊悔没有见爷爷最后一面,可现在正把棺材板揭开,拿出了冷冻管,要亲人看望之后钉死棺材时,我却有的是恐慌,想回避,不想看那张脸。可如果不瞧就再也没有机会了,我在纠结,闪躲着,过程却足够的快,每个人看一眼,再长的队都足够短暂。于是在最后,我排了上去,看到了那一张依旧带着水嫩的又有着千道皱纹的脸。后来据邻居家的大人跟大妈说,小堂弟当夜去跟他的玩伴一起睡时,悄悄说,他感觉他爷爷只是睡着了。人就那么安详的睡着了,没有痛苦的挣扎痕迹,听奶奶说只是她卖菜回来,喊爷爷却也怎么不回话,把指头伸到鼻孔才知道断了气,吓了一跳急忙伸手回来接着给儿子们打电话,可不,人死,不就是没有呼噜声没有气息的一场睡觉吗,难怪叫长眠。不一样的是,他的大脑再也维持不住神经递质的平衡,于是整个昏老的机体就这么在大脑的罢工中集体停止了运转,跟睡觉没什么区别,只是它是彻底的停止了,如果不是心脏突然停止跳动的话。我猜想,事先爷爷他并不知道自己在这次睡梦中会死去,这就像是一次睡觉,只是没有醒来。可这却是一次足够特别的觉,让一个人再也无力跟这个世界产生什么互动,更别说产生什么意义,除了他的记忆保存在儿孙之中,他失去了一切,他的田,他藏在罐子里舍不得给奶奶却又要塞给我的真纸币,除了他让儿孙带着情感和决心更加去有意义的活着,去创造价值,他对这个世界一无所有,就好像一颗玉米杆,除了结出几枚玉米棒,剩下的就是等着岁月将他风干。你说他的价值在那里?

也许只是悄无声息的几把土。

在夜里十二点,送魂上天,唢呐声凄厉如刀,尖锐着,在渗人中,划破黑色的夜,四周回声不断,刚吹的急促声和回声相互激荡着,仿佛接通天地。配合着烧掉的纸人偶,火光忽闪忽闪着,火苗配合着凄厉只往上窜,像凤凰涅槃,扑闪着逃脱轮回之苦。我站在跟前,看着父亲和大伯将那些东西丢在火中,感受着这诡异的乐曲,这么的诡异,在带着一丝惊恐中我扫视着,结果和大堂妹目光相遇,两个人都扑哧笑出了声,恐惧一瞬间不存在了,这大概是最有趣的一幕,夜里村子里所有人都早早的息了灯,他们都知道晚上还有一场与死人互动的活动,要是万一给撞见,那只有晦气,于是他们带着忐忑,带着不愿惹祸的神秘的不安,入睡了,可在现场的人,却还可以有一丝被鬼吊所烘托的欢笑。什么是神秘,什么是信仰,什么体验,还不是人最后的几种情绪被认知所带动的几种氛围的结果?

接着,火灭声止,又是一片漆黑的夜。

所有亲属要在路上烧纸钱直到路口,那是给小鬼开路的,回去的路上,走的又是这条土路,所有人都不准回头,默默回去,从小就听人说,若是回头会看见鬼。我很心虚,有些忐忑,又很尴尬,明明我曾经说过我不信任何宗教,在课本上学了物理也学了生物,很明白身体之死如同一堆化学元素的散去,可为什么我此刻还要如此心惊?我很想试一试,可这是爷爷的葬礼,我不想,还让他老人家或活着的人不得安宁,于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权当是尊重习俗吧。你安慰了自己,可内心的慌惑感只有自己知道,只要你不能具备坚实的价值和信念,将它彻底摧毁,那么即便平日它足够隐藏着不出现,可条件一旦具备,它还是会冒出来,不管你平日里为了几个被刮目相看,多么去跟别人标榜你是无神论者。

所谓的唯物,那是课本上说出来要考试用的,至于现实生活中的莫名奇妙不知所以的信仰,它依旧根深蒂固的存在着,搅动着一代代人内心的不安。

没有孙子守灵堂的习俗,于是我只能躺在左边窑洞靠窗户的沙发上,这次母亲没有坚持,她领教过了劝说是多么无用,沙发靠着窗户,窗户外是阳台,父亲和大伯在那里坐着,阳台之外是灵堂。我能做的最后一件事是,在那足够允许我存在的距离里,静静的度过最后一个夜晚。也许它没有什么作用,还让我得了感冒,甚至我并不记得那一夜有什么悲伤,可这难道真的就没有任何的意义了吗?

它是一种情感的寄托,更是一种意义的仪式,虽然不会有什么物质回报,可有的是自我实现的决心。

不用等到黎明,就足够忙碌,要下葬。这是一行送葬队伍,趁着黎明,趁着太阳还远未出现,他们要从灵堂将棺材一口气抬到山上,去完成最后一道程序,将这具肉体与人世告别,去完成最后的宣判,从此,他不将存在了,有的只是一个符号,定格在了山上,墓碑上。我拿着引魂花和一串纸钱,边走边撒,我没有问为什么了,想必有的也是同样的答案,强行解答答案也只是花钱买路,至于为什么鬼魂昨夜已经上天,今天又为什么引路到墓穴,纯属多余。八个人抬着棺材,跟在我后面,紧催我快步上山,想必那玩意儿挺沉的。

墓地不让有血缘的女性进入,这就是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她们都被泼出去了,甚至连那个还没有中考的妹妹也被大伯拒在了路上,严禁踏入。我想不通的是,这样的习俗遵循着要它干什么,不都说亲戚情谊冷淡到骗过了那些宣传孔老夫子学说的历代文人官绅,可这似乎又是理性的习俗逼迫着人变得无情的结果。既然水泼出去了,你来跟我借钱,我干嘛要借。

跟窑洞不一样,墓穴在土里,可造型又一样,甚至也是砖头砌成的,只是是小了些,这是两个人地盘,即便是将来将奶奶葬进去,也不需要多大的空间,况且他们躺那里不会翻身而动呢。我直勾勾的盯着那里,可丝毫没有神秘和害怕,却有一股不服的辛酸涌了上来,电视剧上看到的都是风光大葬,到自己家时才知道,死的人在你眼里是最独特的唯一,可在别人眼里,也许那只是仅次于随意打招呼的一句随意的谈话闲扯,人真的要这么卑微吗?什么是人的存在,要怎么证明自己活过,要怎么让自己更有价值?

如果你能跳出农民的思维就会看到,那就是要让自己的存在游荡在世界的价值之中,人们的生活之中,它可能不一定是你的名字,但一定要跟你相关联,至少是你的创造物,而不是什么血缘的维系,虽然它必不可少,可死的时候就看得出来,知道你的人也仅仅只有这多数无情少数有情的血缘,这不值得什么安慰,而是可悲,低贱。

据父亲说墓穴还是请这个特色土木行业的专业人士赶工建造出来的,凡是跟死人牵扯的事,总需要特别的人来处理,它需要保持神秘。我没有下去,那里习俗不需要我,一起下去的只有大伯和父亲,以及风水师。如果不是到最后一刻,他也跟着跳下墓穴里,我都没有任何的注意这个风水师,如果不是蔑视他们的荒诞,而是尊重他们能让人的心理有寄托价值,你可以承认这个特别的土木行业的话,他们这批神秘的未现代化者应该有个职称,风水师。旁边有人带着一丝蔑视咕哝着,“这些人也就是到最后这一下有用”,这一下指的是校正棺材的方位,不仅墓穴需要风水,墓中的棺材也需要。没有人问为什么对棺材的大小和墓穴中棺材的高低以及空间也要做什么要求,想必这太复杂了,针对农民这颗简单头脑的信仰,也一定要足够简单易行。

三人出来,填好这个坑之后,留下的只是一个小土堆。烧掉所有花圈,以及爷爷生前日用品,不留痕迹。那根小堂弟一直在玩的拐棍也被一起投入火中,化作了灰烬,真不知道这是要满足一个鬼的尊严还是要做什么,还是担心鬼来索命,以至于强行将一个人的所有痕迹都消灭殆尽,可为什么唯独没有烧的是爷爷摸过无数遍的钱,以及他住过的那间窑洞?

想必是成本太高了吧。

母亲和大妈在最后的土堆上撒了些种子,只知道那代表着的是希望,长出来就是人的希望啊,这个老人死后还存在有的价值,就是活人情感上的寄托。人们要从中强行用自己的方式,来通过死人为自己的生活赋予意义和希望。早在前两天的那个下午,我就听那些老头说,我家的墓地风水好,二爷爷说他研究过风水,它地势开阔,什么面水背山。他们还说,站在墓地望去,眼光所及之处存在大量的那些被种地的人挖的只有圆柱形的土柱,叫为官塔,数量越多,他们家的后人之中当官的概率越大。他们没有思考到的是那是不是找一个足够高的山那么他们家的风水就足够好,而看到的塔也越多?至于南方那些没有山只能将人葬在平地的习俗是不是永无出头之日?

一个人的一生,那个叫做张埃油的人的一生就这么彻彻底底结束了,唯一联系着他的是每年的清明节,从此他将从这个世界彻底抹去,唯一的痕迹是那个土堆,他的意义呢?他的价值呢?

也许只是在于,子女子孙从与他相关的情绪中,去获得生活下去的力量和勇气。可他人呢,远远没有。张埃油老先生揭示的是一场在普通不过的人生,世界有他不多,没他也不少什么,他就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农民,在这世界上普普通通的活着,没有多少意义。而我,除了拿着由他而来的情感去孤独着面对着这个世界,去将自己存留在世界之中,之外,没有任何可以为他赞叹之处,他一点也不伟大,一点也不特殊,如同一代代人中的一代代老头。可我要拒绝这样的人生,这样的农民并不是人生的价值,也不是我存活的依旧,考虑到这里,也许这个老先生最大的意义在于,他通过自己的DNA,通过自己的经历,在后代身上改写了自己的意义,虽然他依旧只是一个普通的符号。

在爷爷死后的好几年,他总是以每年几次的频率出现在我的梦里,梦境中他要么从棺材中出来没有死,要么死了又活过来,总之总是围绕着这场葬礼为主场面,仿佛这就是一场假的场景。每次又都是从哭泣中醒来,然后再抽泣着睡过去,很难说,这是一种伤痛,还是怀念,又或者如弗洛伊德对梦的解析所说,只是一种无意识的情绪解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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