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拿着旅游签证，不远万里来了夏威夷，她代表全家来参加小女儿琳达的婚礼。

琳达与老公欣喜万分。五年前母亲因为直肠癌做了手术，最近两年没间断过看医生。

内心对母亲有一种说不出的担忧。休息了几天，她的脸色似乎还是灰黄色。

1）

琳达是学生签证来到夏威夷的。老公小张在琳达所在的学校任教。

年初，他们已经注册了。特意选了母亲能来的日期准备举办婚礼。新房很多摆布都是母亲在一点点收拾。

琳达已经二年没有回去中国了。参加工作后都是自己飞回去看母亲。唯独这次，是母亲来看她。

琳达高兴地告诉了每一个认识的朋友。

“妈妈，明天我的同学梅梅来看你，她是学医的，我们还是老乡。”琳达一边吃着水果一边与母亲一起将客厅的窗帘拉开。

“在国外能够有湖北老乡，不容易。你们要好好读书，其他方面互相照顾。”母亲吩咐着。

“妈，你不用担心。明天梅梅过来与我们包饺子。她说我的妈就是她的妈。”琳达哈哈哈大笑。

虽然老家湖北，琳达与母亲却在河南住了好多年。小时候家里吃面食多过米饭。来了夏威夷，似乎很少包饺子了。

琳达喜欢海，她理想的生活就是枕着海浪轻柔的拍打声入睡。

母亲也喜欢海，也很喜欢夏威夷。

每天早上，母亲在阳台上坐一会。日出时，海面上蜂拥而至一波金色的光芒。望着阳台上安静坐在躺椅里的母亲，琳达内心就很感动。

她与老公商量好了，老公先考公民，然后自己三年后成为公民，这样就可以申请母亲移民来这里，她就不用每年来回奔波了。

琳达想好好地孝顺一下一辈子到处奔波劳碌的母亲。

让母亲在夏威夷养老，是琳达最大的心愿。

老公早早出去打高尔夫了。自己和母亲在家里自由活动。

琳达将香菇和木耳用水泡好，昨天已经买好了韭菜和粉碎好的牛肉。这些都是明天包饺子的材料。

母亲也离开了阳台，在厨房忙着做午餐。闻着辣椒的香味，琳达的胃开始唱歌。

自己再大，在母亲眼里永远都是孩子。

2）

琳达醒来后，发现母亲早就起床了。

阳光从窗帘缝隙斜穿过窗户下面的蝴蝶兰，与黄色的兰花彼此辉映，自成风景。

窗外的大海蓝的就像是颜料洒在海面上，天空的白云不停地簇拥着，起舞着，海风吹拂着窗帘。

日子如画.

琳达正想多睡一会，此时门铃声响了，梅梅来了。

梅梅扑过来拥抱琳达，她也用力的抱了一下母亲，母亲有点不习惯，却也很高兴。

“我带来了擀面棍，今天就让我们吃一回家乡的饺子。这个擀面棍是我从中国老家带过来的。”梅梅拿着擀面棍自豪地说着。

母亲早就准备好饺子配料，面也和好了。只等梅梅来擀面皮和包饺子。

梅梅的动作熟练，就像开过餐馆。

“我刚来这里，在中餐馆工作过，也是做面食。那时还不会，为了生存，我学会了所有的面食做法，现在去哪里我都可以生存了。”梅梅与妈妈聊着天。

“阿姨，你的脸色很差，你不舒服吗？”梅梅不愧是学医的。

“让我看看你的眼睛。”梅梅放下手中的活，洗好手。接着她的神色很凝重。

梅梅又看了母亲的肚子，问了母亲一些话。母亲的腹部有些浮肿，琳达还以为母亲胖了。

“我妈几年之前做过手术，今年是第六年，我姐说来这之前做过检查，没有问题。”琳达告诉梅梅。

“我肚子有点不舒服，这几天很疲劳，也许坐长途飞机所致，过几天就会好很多。”母亲自言自语的说。

“今天周末，星期一你必须带妈妈去检查一下。没事求一个放心。”梅梅提醒琳达。

“你这学医学的好，以后妈妈就靠你这个医生了。”琳达与梅梅是无话不谈的姐妹，因为要参加琳达婚礼，梅梅也推迟了回去中国探亲的日期。

“梅梅，你在这里找一个男朋友，中国的同学就不用谈了，我希望你在夏威夷做医生。”琳达看着梅梅俊秀的脸庞说。

“如果我是一个男的，我也会爱上你。我不信你就一定要回去中国结婚。”琳达又补充了一句。

“回中国结婚挺好的呀，结婚后他也可以来夏威夷的。到时我们的队伍多了一个兄弟。”梅梅认真地说。

三个人聊着天，包着饺子。吃着饺子，又说着家乡话。

“阿姨，你住在这里时，每一个星期我来这里蹭饭吃。”梅梅吃完最后一个饺子时，心满意足。

“我不住这，你有空也经常过来坐坐，琳达在这里也只有你这个好姐妹。”母亲还说了饺子的配料如何保持鲜嫩的秘密。

母亲的饭量不是很大，因为手术，这几年身上都带着一个装排泄物的袋子。

趁母亲去厕所，梅梅再一次轻轻提醒琳达：“星期一一定要带妈妈去看医生，阿姨没有保险，你必须要花这个钱。”

临走时，梅梅再一次拥抱了母亲。这一次母亲没有尴尬。

3）

星期一，琳达是下午的课。老公早早开车去了学校。上午琳达带母亲去看医生，这个医生是台湾医生，也是琳达的家庭医生。

母亲没有夏威夷的医疗保险，看一次医生，直接支付100美金，药物另外计算。

轮着母亲进去时，琳达想与医生先交流一下，可是医生忙的没有一分钟是空的，一个接一个病人，让琳达没有办法私下与医生说话。

问了母亲的情况后，医生也看了母亲的眼睛，还按压了腹部。医生没有说有问题，只是开了几张再做检查的单。

琳达的心开始提着。通常医生怀疑其他病才会开检查单。

与母亲回到家时，琳达心里的焦虑不停地涌现出来。

“我有点累，去躺一下。等会煮饭吃。”母亲说完就去了另一个房间。

等待结果的日子让琳达惴惴不安，她本来没有任何宗教信仰，此时她不由自主地呼唤上帝，她希望母亲平安。

琳达照旧去学校读书，母亲一个人在家里。每一次放学，琳达与老公都是第一时间赶回家中。

家里有了母亲，便有了念想和牵挂。

几天后结果终于来了。电话响起时，琳达正在回家的路上。

医生后面的话都是听不清的轰轰声，琳达用力摇了一下头。那几个字是那么遥远又是那么的清晰：“癌细胞扩散，肝腹水，最多活六个月。”

美国的医生通常都是直接告知答案。

老公在前面开车，琳达在后面嚎嚎大哭。

婚礼还没有举行，悲痛却先来了。

琳达在想如何面对母亲。她是如此内疚万分，让母亲奔波一万里来参加自己的婚礼。

赶紧联系了中国的姐姐。“母亲病的这么重，你为什么不告诉我，还让她来夏威夷？”琳达声泪俱下。

“我们都知道，可是母亲说这是她的唯一机会可以看看你，她要我们不要告诉你，母亲说只要还可以坐飞机，还有一口气，她就要去参加你的婚礼。”姐姐也泣不成声。

“但是我们没想到只能六个月了。也不知道肝腹水了。你迅速安排母亲回国，让母亲回来治疗。”姐姐说完就放下了电话。

琳达高一脚低一脚踏进了家门，之前那好听的波涛声，此时似乎也成了呜咽。

母亲已做好晚餐。老公没有胃口吃，琳达也吃不下。

她一边慢慢地数着米粒，一边想着如何开口。

“是不是菜的味道不好？你们怎么吃的这么少？我老年人晚上吃一点点，你们年轻人要多吃一些。”妈妈夹了一个虾放在琳达的碗里。

“再吃一个虾，海鲜不能过夜。食物放进冰箱再加热，容易得癌症。”母亲说着话，自己也吃了一个虾。

老公去了书房打电话，琳达还在犹豫不定。她决定自己亲自送母亲回去中国治疗。

老公先买好了母亲回去的机票，帮琳达买票时，发现琳达的中国护照过期了。

“怎么办？”琳达的心都紧了。如此路途遥远，母亲一个人还要赶回去。

“让母亲先走，你在这里去大使馆申请护照。”老公告诉琳达。

梅梅打来电话时，琳达去了厕所接电话。

“梅梅，我怎么办？婚礼无法举行了，我妈妈.....。”琳达声泪俱下。

“我刚好要回去，我陪阿姨回去，你办好护照就回来。不要说了，就这样办。”梅梅迅速将自己的护照号码告诉了琳达，让老公买好同一航班。

琳达从厕所出来时，发现母亲就在外面站着。母亲的脸是蜡黄色，又带着一点灰白。

“我还没有参加你的婚礼，婚礼完毕，我就回去。”母亲还在坚持着。

“妈妈，先回去治疗，你与梅梅先走，我办好护照就回来。”琳达再也不敢流泪。

她想起了母亲带着小时的她从云南到河南生活，因为那场革命，父母必须要离婚，母亲的才华和文艺没有拉下。

自己五音不全，母亲却是天生的文艺分子。 那些年母亲自编自导样板戏，带学生去各地演戏。

家里只有姐姐遗传了母亲的文艺细胞。

父母分开后，母亲一个人带着琳达，两个姐姐跟了父亲。父亲娶了一个出身好的女人过日子，而母亲带着琳达，也接济两个姐姐的生活，有了后母的姐姐，让母亲一生都没有放心，直到姐姐成家立业。

这些年日子好了，母亲却病了。

琳达与老公商量着又商量着，不知道怎么样才好。

4）

送母亲去机场的路上，琳达压抑着自己的情绪。幸好梅梅与母亲一起回去。

看着母亲的背影彻底消失了，琳达泣不成声。老公也陪着落泪。

琳达羞于在母亲面前表达爱，今天在众目睽睽之下，她忘情地拥抱着母亲。

“妈妈，我爱你。”她说完就再也无法说第二句。

“好孩子，你要安心过自己的日子，我治好了就给你电话，你与小张就回来中国看我。我再跟你去夏威夷。”母亲竟然不知道自己只能活六个月了。

“放心吧，阿姨有我呢。你们回去吧。”梅梅拉着母亲进去了安检的通道。

母亲不停地回头，直到无法再回头。琳达差点软瘫在送别的机场。

她突然感觉到人生最难的莫过于亲人近在咫尺，却必须远走天涯。

琳达着急申请护照的更换。

三天后姐姐又来了电话。

“如果你能回来，就赶紧回来，医生说母亲只有三个月了。”姐姐在电话里哭着说。

琳达几乎不敢相信，她一分钟都不能等了。

她准备带着过期的护照回国。她想起了与母亲相依为命的日子，想起了小时候母亲受过的委屈。

她去深圳工作了几年，与母亲总是聚少离多。后来来了夏威夷，还没有开始，幸福就开始要滑落。

更要命的是，琳达是学生签证，一旦离开夏威夷就无法返回来。这婚刚结，还没举行婚礼，那就意味着，几年之内琳达都无法返回，直到老公成为公民。

一边是母亲的三个月生命的绝望，一边是刚结婚的老公，琳达的心都碎了，如果可以，她宁愿自己给母亲十年寿命。

老公不舍地帮琳达买了机票。尽管知道这一去就意味着几年的分离。

琳达还不知道如何离开夏威夷机场。

要在日本转机，必须夏威夷的日本航班让她登机。护照过期，琳达离开美国，海关还是会放行，明显的琳达也就是回不来夏威夷了。

日本航空断然拒了琳达登机。琳达撕心裂肺地哭泣，她什么都不顾了。

一辈子的泪水在这一次几乎都要流光了。

告别老公的心碎，与被拒绝登机的痛苦，让琳达几乎无法自抑。

她不顾一切地在乘机柜台放声痛哭，就好像机场只有她一个。

日航的工作人员知道了琳达回去看母亲的愿望，反复商议之后，居然破例让她乘机。

“你到了日本不能出去，你是非法入境。只要你在机场不出去，在指定的地方住一个晚上，第二天可以登上去中国的飞机。”日本的空服员告诉琳达。

这一瞬间是琳达认为世界上无比美好的时刻。

就是悲伤都已经被感动了。

琳达如愿回到了中国武汉。

在夏威夷顺利过关，日本顺利过关。但在自己国家过关时被卡了几个小时。

虽然交了罚款，总算顺利出去了，琳达内心仍然充满感激，只要可以陪伴母亲度过生命的唯一时光，她还是很感恩。

与母亲在医院生活的三个月，是琳达这辈子不能触碰的伤痛，看着母亲的生命一点点被癌细胞吞食，琳达的肉就好像被一块一块切割。

母亲最后昏迷了。最后的时光都是在无声无息地熬过的，虽然母亲昏迷了，但是母亲还是存在的，琳达每一天照样帮母亲做着每天要做的：搽身体，换衣服，喂水。

哪一天终究还是来临了。

三个月不到，一个生命就没有了，琳达不知道自己如何完成了殡仪馆过程。

她都彷佛了。

看着冰冷的骨灰盒时，琳达才明白人间已经是另一个回合了，母亲已经是另一个世界的人。

她不后悔自己的选择。办完母亲的丧，才想起来自己要与老公分开三年。

失去亲人的痛让她麻木了。与老公的分开让她又清醒了。

琳达很内疚，可是她没得选择。

母亲是三个月生命，与老公分开三年，以后的日子是她与老公的永远。

5）

三年后，琳达重新踏上了去夏威夷的飞机。

飞机飞上云霄时，琳达的泪水再一次夺眶而出。

她这次似乎感觉到自己与母亲彻底告别了。

“母亲，明年清明节一定回来看你，你在哪里要好好的。”

夏威夷的白云依然白的像画，海水蓝的像颜料。

海涛声还是那么温柔而富有节奏，就像母亲的呢喃。

如果时光可以回头，琳达相信她依然还是会做出同样的选择。

再长的路也挡不住回家的路，再深的海也比不过母亲的深情。

阳台上母亲坐过的躺椅，总是原封不动在老地方，偶尔随着海风自然地摇动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