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9年,云南支边青年大返城的浪潮如决堤的洪水从红土高原汹涌而下,26岁的我也随着这股洪流顶替刚平反的父亲返城,进了还未恢复学院的工厂。丢下钐刀,又操纵起冲压床的铁柄。79年,国民经济还未走上正轨,返城进厂的青工没啥事做,被集中起来学ABC,学阿基米德定律。年少时那个狂热的青春梦轰然破灭,如今迷惘、彷徨,不晓得前面的路在哪里?白天上班,晚上在写字桌前胡乱寻觅。
妈妈看我郁闷不乐,说给你抱只猫回来养吧。
果真,妈妈从单位同事阿姨家抱回一只刚出生二十多天的小猫。妈妈告诉我,阿姨家的母猫一窝生了六只小猫,阿姨用一个大筛子把六只小猫放上去,弯腰双手晃动筛子,一只只猫被摇晃下地,剩下两只用爪子紧紧抓住筛眼,终未被晃掉下。阿姨说这就是会抓老鼠的好猫了,让妈妈选一只。
妈妈抱回的是只公猫,全身毛呈浅黄色杂着些许白毛,一根根稀疏地立着,身子柔软得像没有骨头。妈妈把它放在石地板一块软布上,它怯生生地向四周望了望,把头藏在胸前蜷着身体睡去了。
初夏的傍晚,狭长的楼道里飘散着各家厨房菜饭的香味,小猫睁开眼,“喵喵”叫了两声,声音细微颤抖,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我把盛着稀饭的盘子放在它面前,它低下头,舔了两下,很满意地拢了拢身体,晃动脑袋又舔了两口,然后小心翼翼地迈开前脚,试图走出寸尺软布。
我和妈妈给小猫取名黄黄,让它睡在大纸箱做的窝里,有鱼的时候,就在稀饭里拌点鱼卤,黄黄每次都把盘子舔得干干净净。
六个月后,黄黄长成了一个标致的小子,毛色由浅黄变成淡棕黄色,全身的毛柔软顺滑,背脊处夹杂的白毛长成三、四道白色的曲线,头圆润,脸秀朗,小耳朵挺立,身体矫健灵活,灰蓝色的眼睛明亮闪光。
它一会儿在16平米用隔板隔成的两个小房间里迅疾地跑来跑去,窜上窜下;一会儿又安静地蜷卧在椅子上;眨眼间又忽然见它从床脚下拨出一个小球,用前爪左右拨弄,看它滚来滚去,喉咙里呼噜呼噜响,背作弓形,猛地向小球扑去。它在练本事呢!
夏日星期天的早晨,我在窗前的写字桌旁铺开书和纸,,晨风轻轻地拂动书页,黄黄跃上书桌,开始还静静地蜷卧在书旁,见书页翻动,索性悄悄地坐上书来,见我没赶它,便舒服地把头埋进臂弯,假寐起来。我抚摩着它柔软的背,用指尖摸摸它冰凉的鼻,黄黄耸动着鼻翼,耳朵向前倒俯,凝神地跟着笔的移动左右摇动脑袋,看我不生气,又用小爪来刨刨笔尖,刨一会儿,又抬头看我一眼,那憨态可掬的模样叫人生出多少怜爱!
小猫黄黄伴我渡过长夏。
秋天,黄黄的食量大增,可以吃半盘鱼伴饭,在厨房和房间里窜跑得更起劲了。一听见“嚓嚓”的声音,便晓得黄黄又在立起身刨桌子腿了,它爪子发庠。
有天夜里,听见厨房发出“呜嗷呜嗷”的叫声,接着是老鼠尖利的嘶鸣声。黄黄抓住老鼠了!
邻居对妈妈说:这段时间耗子见少了,你们家黄黄本事大耶!
寒冷的冬天来临,黄黄更多的时候是蜷缩在温暖的窝里,太阳出来的日子,它就趴在窗台上眯起眼晒太阳。
第二年春天,小草绿了,树发芽了,黄黄在窝里呆不住了,白天还在房前屋后玩耍,夜晚窝里不见它影子。一天清晨,一阵凄厉的叫声把我从睡梦中惊醒,那叫声时而惨烈,时而如婴孩般啼哭。妈妈说,这是猫儿叫春了,公猫叫起来比母猫厉害。哦!黄黄要谈恋爱了,我刮刮它的鼻头说:“谈就谈呗,一定要这样悲惨地叫吗?可不可以温柔一点?”黄黄不懂,到了晚上还是那样叫,白天在家时,焦急得来回徘徊。有天上午,黄黄一步一晃地回家来,围着我“喵喵”叫,头上身上的毛湿湿地一纽一撮,神情沮丧。端给它一盘饭,它狠命地吃,“失恋啦?”“你一个帅小伙,怎会被情敌打败呢?大概是不善与猫相处吧?”黄黄舔干净盘子,用手在脸上抹两下,甩了甩身体,尾巴高高地翘起,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
父亲平反后,恢复了工作和职称,但住房一直在等待改善。第二年夏天,我们终于可以从16平米的狭小空间搬到有两居室单独厨房的新居。
搬家那天,黄黄开始还在混乱的家具物品中东躲西藏,待屋子搬空了,它蹲在门口东张张西望望,无奈地拖着尾巴踱回空荡荡的房间,焦躁地走来走去,然后在房角落卧下来。我抱起它,向不到1000米处的新居走去,到家放下它,它又怯生生地不敢移步了。吃饭时,唤它,不见踪影。妈妈说,到旧房找去,果然,它蜷卧在关着的房门口,一动不动,见我来,眼睛惊恐地望着我,抱起它,它不再温顺地躺在臂弯里,而是用爪子紧紧抓住我的胳膊,尖利的爪刺痛我手臂。要到新居了,它突然惨烈地大叫,一纵身从我怀里挣脱,飞快地沿着来路疾跑。
以后的三天,都是这样的情景。
黄黄不吃不喝,圆圆的身体瘪下去了。
妈妈说,送走吧,我们养不住它了。
一个阿姨来家,用一只口袋装走了黄黄,黄黄被装进布袋那一刻,眼睛恐惧地睁得又圆又大,眦着尖利的牙齿凄厉地惨叫,开始还是喵喵声,后来变成疯狂的嗷嗷声,它伸长脖子拼命往外撑,扭过头用哀求的眼光盯着我。
妈妈把我拉进屋:“唉!这猫太倔了。”
一天,妈妈从外面回来对我说:那家阿姨也管不了黄黄,就用绳索套住它的脖子,拴在铁门上,但它还是挣脱绳索逃走了。我愣了一会,对妈妈说“它肯定是去找我们的旧居了。”可是这么远的路,它哪能找得到?黄黄不知迷失在哪里了?
那几天,当我坐在写字桌旁,想象着黄黄挣逃时的悲壮情景,眼前浮现出黄黄在书旁用小爪拨弄钢笔的憨态。忍不住惘然若失。
小猫咪,你分明是被念旧情结给害了,你就没想过,生命无常,世事亦无常,风云变幻,命运更迭,你就不能变通一下性情?何况天下哪有永不散的筵席?你就不能试着放下?
你临走时那扭头的回眸,分明是留给我一个与你相遇的回忆,你要晓得,我们都要擅长告别,你真不该以那样的方式来与我离别。
我率直的小猫!傻傻的小猫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