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卷铺盖走了,春天裹着棉袄来了。田地里的冰早解了,化水润土,作为冬天曾经来过的痕迹,馈赠给地里,成为新一年的肥料。枝条抽芽,雏儿咿咿呀呀地叫唤着,鸟爸爸衔着树枝补窝,鸟妈妈衔着小虫喂宝宝。
庄稼地里早就忙活起来,女子们弯腰弓背着,苗子一一落下,汉子们牵着老牛来回犁地,脚上的鞋泥泞几层,又干了几层。
砚司站在院子里,看到屋顶上的燕子飞过,就急急地跑到墨耳的房里,拉他放纸鸢。墨耳正半靠在暖阁几案上,看着新书。看到小妹拿着纸鸢,疯跑进来,额头的碎发润了。
他放下新书,关切道:“早课读了没?”
砚司立马把他的书摁在几案上,开始撒娇道:“二哥,春开了,纸鸢飞。”
墨耳还欲说什么。
砚司噘着嘴唤道:“好哥哥,功课回来再说。”
墨耳宠溺地看着砚司,笑道:“你又耍赖?”
砚司骨碌地转着眼珠子,把帕子掩在嘴边说:“哥哥在,不怕。”
墨耳刮了一下她的小鼻子,就任砚司拽着自己往外面跑。
一路上,砚司撞翻了凤秀的果盘子,勤哥的茶碗,外加惊了三哥纸善的鹩哥。留下的是一片尖叫,全被砚司的欢笑声给压过去了。
打开铜锁的那刻,她仿佛能嗅到鸟语花香。她就是开笼子的鸟,冲飞上天。墨耳静静地看着小女初长成,欣慰地笑着,砚司催着他推脚踏车上路。
脚踏车叮铃铃地响着,是春天的风铃在歌唱,穿过小桥,路过池塘,行径在田地间纵横交错的小路上。铃声、风声、砚司的笑声合在一起,是一首好听的乐曲,吸引着吃草的老黄牛哞哞直叫。
墨耳回头道:“小妹,下车,放纸鸢。”
砚司不肯,手上依旧拽着风筝,说道:“不嘛。二哥骑着脚踏车跑,我在后面拉纸鸢。”
墨耳笑了,如向阳的紫鸢花,喊道:“砚司,坐稳咯。二哥带你放纸鸢咯!”
身后的笑声更加爽朗,在田野里阵阵回荡。
因此,少女砚司的纸鸢从没有落过地,全凭墨耳的脚踏车,踏出一道道飞行轨迹,飞出天际,然后看不见。
等砚司十五岁的时候,她有了二嫂。墨耳娶了媳妇后,再也没有功夫骑脚踏车了。没有墨耳独宠的砚司也笑得少了,但她还是喜欢放纸鸢,会在田地里“奔跑”。
她就把纸鸢线绑在后座上,一路骑。可是,墨耳只载过她,却从未教会过她骑脚踏车。骑技笨拙的砚司在阡陌上左右摇摆,横冲直撞的,几次撞上地里,拔都拔不出来。
好不容拉回来,这次又撞上了柴堆。等她爬起来,才发觉她撞的不是静物,而是活物,是一个背着柴筐的男人。这男人平头,穿着布衣布裤,要赶着回家把柴教给他娘烧火。
被撞后,男人摸着平头,叉着腰,看着砚司摔得四仰八叉的,不知如何是好。
砚司的裙子勾在车链里,爬不起来。便喊道:“嗨,帮忙扶一把。”
平头男麻利地拿起斧子走过来。
砚司叫道:“你干嘛?我是撞了你,不用砍人吧?”
平头男挥舞着斧子,说:“怎么扶?”
砚司没好气道:“放下斧子,把脚踏车扶起来,再把我的裙子拉出来。”
平头男没有废话,就连车带砚司一起从地里拉出来。
砚司拍了拍手心,搓出泥,泄气道:“算了,你扶我回家吧。”
平头男摸着平头,再次拿起斧头。
砚司笑道:“不是这个‘斧’。是这个‘扶’。”
她指了指后座杠子说:“来,我载你。把柴框放前车篓子里,你扶着后座推,我带着你好快点回家。你家住哪儿?”
平头男憨憨地笑了:“山脚。”
这时,大家就会看到一个平头男推着一个女孩在田里奔跑。跑着,跑着,后座的纸鸢飞起来了。久违的笑声、铃声再次响起,响彻整个平安村。
告别时,平头男说,他叫书华,需要砍柴的活就找他。
就这样,书华走进砚司的生活,代替墨耳陪她放纸鸢。
书华不会骑脚踏车,砚司便回想墨耳的教学口令,喊道:“别瞅地,看前面。”
书华谨遵要领,半个小时就学会了。
看着书华能骑成一条直线,砚司苦笑地吃了一路土。在书华的背后,她学会了“望尘莫及”的现实意义。然后,她又踉踉跄跄地骑着自己的脚踏车跟上去。
书华看着灰头土脸的她,认真道:“别气馁,我教你。”
砚司生气道:“谁用你教了?你还不是我教的。”
书华摸了摸自己的平头,点头道:“对,你教我。”
那一年,俩人,俩车,一纸鸢还挂在砚司的后座上,成为田野里天天见到的风景。
时间荏苒,田地催促着秧苗成熟,也追逐着砚司快快长大。
书华弱冠时,他骑着脚踏车,带着红纸鸢来到砚司家提亲。她看着满头大汗的书华,踮起脚尖,拿出帕子给他拭汗。
书华急了,问:“你到底答不答应?说一个准信。”
砚司含笑地接过纸鸢,默默低头。成了。
第二年春天,她手里拿着书华提亲的火红纸鸢,上了花轿。砚司不记得路上有多少声炮竹,也不记得有多少道贺者,只记得书华骑着脚踏车,在前面“叮铃铃”地响着一路,引来无数农家人看热闹。
别人不懂,砚司懂。比起连连炮竹声,她更愿意听到脚踏车的欢鸣音,因为那串铃声里承载着她太多的娉娉袅袅和豆蔻年华。
初为人妻的砚司褪去了少女的娇憨模样,变成了内秀的少妇,溢满的幸福挂在脸上,比春日里的秧苗笑得欢。后来,她怀孕了,再后来,她快临盆了。
一天,肚大如箩的她如期在家门口等着书华回来,可迟迟未见踪影。以前,书华去山里砍柴,她也是在家门口等着,他一般太阳落山就回来了。因为他知道她在等他。这次,书华失约了。
戌时,和书华一起进山的兄弟跑回来,说:“嫂子,书华哥出事了!”后面的话,她什么都没有听进去,就晕过去了。
醒来时,她已经睡了三天三夜。旁边酣睡着一个男娃娃,正是她和书华的孩子。看着像和书华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小娃娃,她哭了。孩子来了,书华走了。抱着孩子,她没有勇气面对分离,更不敢给书华上坟,怕她会控制不住,随他去。
她给孩子起名鸢华。是紫鸢花的“鸢”,书华的“华”。
好多年里,她都没有从书华离开的事实里走出来。在路边,她常摘朵鸢尾花别在耳边,默默地看着山。有时,一站就是一天,直到抱在怀里的孩子咿呀哭泣,她才惊觉已过一天。
后来,鸢华会走路了。鸢华摸出床底的红纸鸢说:“娘,这是什么?”
砚司看了半晌,呆呆地抹泪。说道:“儿啊,娘带你放纸鸢吧。”
鸢华欣喜地要砚司抱。
在小路上,她第一次没有抱儿子,而是放下他。把线头递给他,自己拿着纸鸢。孩子也没有再要求抱抱,慢慢地拉着线头,爬起来,纸鸢一会儿掉下来,一会儿被砚司捡起来。
砚司说:“儿,站起来。站起来,纸鸢才能飞。”
鸢华听懂了她的话,缓缓地跪立起来,又摔下去,再爬起来,再站起来,再摔下去,几次之后,踉踉跄跄地跨出每一步,直到完全学会走路。可是。心急的鸢华等不了走路,就开始学着“飞”。“扑通!”他又摔下去,爬起来,继续“飞”
他拉着纸鸢,在田地里奔跑着。为娘的着实窃喜,孩子终究像爹,学习能力就是比她强。
看着孩子的欢闹,看着天空中的纸鸢,她才恍然,纸鸢又飞起来了。而她恍如隔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