梧桐花开(短篇小说)
于小尘
山里的春天来得格外早。
朱梧花刚开,17岁的小桐在一个表亲舅的介绍下来城里打工。
舅舅是一番好意。“娃大了,该出去闯闯生活。”他和小桐娘这么说。娘犹豫了很久,终于喊小桐过来,问他愿不愿意。小桐啥也没说,就是一个劲地点头。他愿意,一千一万个愿意。娘的身子一直不好,经常夜里咳嗽,家里没有多少地,只能勉强维持口粮,病是看不起的。娘就那么挺着,还总说没事。小桐做梦都想多赚点钱好给娘看病。可是山里边没有路,种的养的拿去集上卖都不出钱,小桐也想不出别的办法赚钱。再说,小桐从小的玩伴,大几岁早就出门打工了,回家过年的时候都是光光鲜鲜大包小包地往家里拿东西,吃的用的穿的什么都有,好多都是小桐没见过的。
于是过了二月二,吃了娘亲手做的汤圆,小桐就跟舅舅进城了。山路弯得看到不到边,过了这个弯还有那个弯,好像永远也翻不过那绵延不绝的大山。小桐想着山那边是什么样子,走出大山之后,自己会存在于一个怎样的世界,小桐不明白,也不会刻意要求。但是他却有一种隐约的感觉,自己这样的离开,其中最坚决的一种想法,便是想要改变,至于变成什么样子,却也不容许他多想了。不知不觉,小桐就在这茫然无知中睡着了。
当小桐迷迷糊糊醒来的时候,他们的车子正行驶在笔直宽敞的柏油路上,小桐打了个呵欠,然后回头看着远处隐约的大山,长长地呼出了一口气。
舅舅给小桐介绍了一家饭店做小工,包吃包住,一月六百。那是小桐想都不敢想的天文数字,小桐偷偷算过,那是去集上卖300个斤鸡蛋的价钱,他得去50趟,来回得走将近三千里的路啊!
小桐就象一下子到了天堂里,干活甭提多卖劲了,只要有人喊他一声,只要他还没累趴下,别管什么活,他都马上接过去。不就是出点力气吗?小桐有的是。
就这样干了三个月,小桐长高了,也壮实了许多。他的名字也从刚开始的小不点变成了小犊子,小犊子这名字是一个大刘给他起的,小桐不在乎这些,反正大伙都对他都好,都护着他。小桐是个懂事的孩子,娘从小就告诉过他,对人要多记得好处,将来要知道报答。
娘的话,小桐从来都听。他也知道他要报答好多人,先是舅舅,然后是老王,还有大刘,他总是给自己拿好吃的。
其实,小桐最感激的人是孙小梧。
孙小梧是老板的女儿,比小桐只大一岁,在省城的重点高中读书,听说明年就要考大学了。小桐第一天来的时候,孙小梧正好放假在家,做完了作业她就来店里帮忙。小桐笨手笨脚地拎着桶脏水低头往外走,结果一头撞上了刚进门的小梧,手一抖竟泼了她一身,把她的牛仔裤都给弄脏了,然后就满手油渍地去给小梧抹裤子。这情景当时就被就被站在柜台里的老板娘看见了,一蹦老高地过去揪着小桐耳朵就往外赶,一边还骂着小桐是个小流氓。当时要不是孙小梧求情,他可能直接就被赶回家了。
从打那起,小桐每次看见孙小梧都和她鞠个躬才说话。小梧就说:“小不点,听姐姐的话,姐姐给你买糖吃。”逗得店里的人哈哈大笑。
后来,小桐知道老板其实不是小梧的亲爹。小梧八岁的时候,他爹就出事了,好像案子还挺大的,判了好多年,关在省城郊区的监狱里。
“那老板娘是怎么跟老板好上的?”小桐好奇地问老王。
“你个小破孩,人不大心思还不少啊。大人的事别跟着瞎打听。”老王一顿数落,小桐就不敢再问了。但后来小桐还是知道了一些原委。那几年城里的工厂都在搞下岗,小梧爹出了那么大的事她妈当然跟着倒霉,一天天大会小会地讨论着把她赶回家了。那时候老板娘还有姿色,家里没男人,来惹是生非的人一波一波的。小梧在学校又被同学欺负,经常被不懂事的小孩在身后丢东西,还骂她,吓得都不敢出门了。
再后来的事就顺理成章,总之这个家得有男人撑着。老板也算是个江湖人,朋友多,路子宽,跟他过至少不会受苦。老板娘心一横就搬过来住了。
“咋是搬过来住呢?”小桐又不懂了。
这次是大刘拍拍他的小脑袋瓜,说你是个孩子嘛,来——说着大刘从怀里摸出个鸡翅膀,拿去吃吧。大人的事别跟着操心啦。
咋是搬过来住呢?小桐还是不懂。
“我妈和他没结婚。”这个问题最后是小梧回答的。“他们就是住在一起。我爸出来了我妈还回家去。”小梧这样说的时候眼望着天,天很蓝,有一块云彩在飘,孙小梧的眼睛有些迷离。
后来,小梧的爸爸没等出来,就病死在牢里了。
小梧说不出是悲伤还是绝望,眼睛望着天,一句话也不说。
小桐就去把大刘给他的好吃的拿出来,那是一小袋炸花生米。“给你,吃。”小桐看着小梧傻呵呵地笑。
“小犊子——”小梧歪着头,看着这个已经长过了自己半个头的男孩,孙小梧眼里终于有了笑意。
那一年的夏天,可能是最美的。
小梧看着窗外繁盛的朱瑾花,一种暖暖的思绪涌上来,很快就填满了胸口,然后连整个人都温暖起来。踏实,笃定。
她的童年是灰色的。从八岁起,她就再没有过朋友。
她知道那些人在背后叫她什么。小野种。
但是现在,她不孤独了,因为有一个叫小犊子的家伙会偷偷给她拿好吃的,还叫她姐姐。一想起这些,连雨天都变得美丽了。雨水打在身边的窗户上,把玻璃冲得很干净。街道也很干净。坐在她身后那个总是欺负她揪她辫子的男生看起来也不那么讨厌了。
“孙小梧,你的信。”班长很奇怪地看了她一眼,她居然也会有信。
信是小犊子写的。字歪歪扭扭的,但很有力气,每一笔落下都在纸背面留下深深的印记。好像在告诉她,小犊子是个男人了。
“哎呀,你们知不知道,小野种收到信了?”一个声音很小但是尖细的女声说。孙小梧皱了皱眉头,又是她,那个乌鸦婆,长得又黑又丑还天天拿自己当美女,在走廊上一看见篮球队的高程就尖叫。小梧的手紧紧攥了一下,有点疼,但那股怒火也同时被压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