徘徊既是一种选择,又是一种成长。选择无关乎答案,而是对于他人,更有了一种理解和宽待。 ——题记
史湘云第一次正式出场是在第二十回。且说宝玉正和宝钗顽笑,忽见人说:“史大姑娘来了。”史湘云在书中的第一次正式出场便夹在宝黛的小矛盾中:(宝黛)二人正说着,只见湘云走来,笑道:“二哥哥,林姐姐,你们天天一处顽,我好容易来了,也不理我一理儿。”
在黛玉来贾府之前,湘云曾在贾府住过几年,和宝玉从小一起玩大。湘云的话里有其被忽略的委屈:自己之前最好的小伙伴因为一个后来的小伙伴而忽略了自己。正因为如此,史湘云似乎对黛玉有一种敌意,并且时常拿宝钗来戳黛玉的心病。
湘云道:“你敢挑宝姐姐的短处,就算你是好的。我算不如你,他怎么不及你呢。”黛玉听了,冷笑道:“我当是谁,原来是他!我那里敢挑他呢。”宝玉不等说完,忙用话岔开。湘云笑道:“这一辈子我自然比不上你。我只保佑着明儿得一个咬舌的林姐夫,时时刻刻你可听`爱‘厄’去。阿弥陀佛,那才现在我眼里!”
当着黛玉和宝玉的面明说黛玉不如宝钗,对于心高气傲的黛玉来说的确比较难堪。同时湘云的“我只保佑着明儿得一个咬舌的林姐夫”这句话更是有深意。众所周知,黛玉的心是在宝玉那里,而宝玉明显不咬舌。湘云潜意识里没有认同黛玉作宝玉未来的妻子。但“湘云仍往黛玉房中安歇。”一个“仍”则表明湘云之前来贾府多次都是住在黛玉处,这是《红楼梦》的一个略写。因为黛玉来贾府之前,湘云便是住在此处,只是一种习惯使然罢了。
宝钗生日宴上湘云的心直口快引出了是非。此时几个人的心理活动十分耐人寻味。宝钗“心里也知道,便只一笑不肯说”;宝玉“也猜着了,亦不敢说”。宝钗的“不肯”,是不愿得罪人,出于礼;宝玉的“不敢”,是恐黛玉生气,出于爱。这时湘云“便笑着说了出来”。随后,“众人都笑了起来,说果然不错”。
此时没有黛玉的心理活动,但她心里一定是不好受的。虽是玩笑,但公然把小姐和戏子相比亦是十分不妥的,何况对于黛玉这样心思敏感的姑娘。后文黛玉也说了:“我原是给你们取笑的——拿我比戏子取笑。”足以见黛玉的不满和愤怒,这件事深深伤害了她,让她觉得难堪。
不偏不倚,这件事是湘云有错在先,虽是一个玩笑,却深深地伤害了当事人。但是湘云并没有认识到自己的错误,也行在她看来不过是一个玩笑,无需太当真。紧接着,湘云面对善意来提醒的宝玉,说黛玉是“小性儿、行动爱恼的人”,并认为宝玉袒护黛玉。
黛玉对宝玉的生气一则源于当众被开涮的不满,二则觉得宝玉没有站在她这一边。她虽对湘云不满,却也没像湘云对她那样,给她贴上标签,说她是什么样的人。
最后两边不讨好的宝玉也生气了,回房了。收拾这个闹剧残局的是黛玉。她看到宝玉写的诗,“携了回房去,与湘云同看”。既能与湘云同看,说明黛玉是原谅了湘云的,主动示好。待第二天去找宝玉时,黛玉亦是笑着,以辩论宝玉所写诗为由化解了这场矛盾。
三十一回史湘云出场:“第二天中午,王夫人、薛宝钗、林黛玉还有贾迎春几个姐妹在贾母房中坐着,有人来回‘史大姑娘来了。’”
史湘云的前两次来贾府似乎都是突然的,读者难以在上下文中找到必然的联系。这个失去双亲,寄居在叔婶家的孩子,对于每次来贾府都怀揣着一种渴望和由衷的快乐。“史湘云带领许多丫环、媳妇走进院来。宝钗、黛玉等忙迎至阶下相见。青年姊妹间经月不见,一旦相逢,其亲密自不消说得。”
黛玉和湘云每次见面似乎都要斗嘴,两人之间互相打趣,互不相让。林黛玉笑道:“你们瞧瞧他这主意。前儿一般的打发人给我们送了来,你就把他的带来岂不省事?今儿巴巴的自己带了来,我当又是什么新奇东西,原来还是他。真真你是糊涂人。”史湘云笑道:“你才糊涂呢!我把这理说出来,大家评一评谁糊涂......”
湘云特别喜欢在宝玉和丫鬟面前议论黛玉,提到黛玉,又要拿宝钗来凸显黛玉的事事不如。
袭人道:“是宝姑娘给我的。”
湘云笑道:“我只当是林姐姐给你的,原来是宝钗姐姐给了你。我天天在家里想着,这些姐姐们再没一个比宝姐姐好的。可惜我们不是一个娘养的。我但凡有这么个亲姐姐,就是没了父母,也是没妨碍的。”说着,眼睛圈儿就红了。
宝玉道:“罢,罢,罢!不用提这个话。”史湘云道:“提这个便怎么?我知道你的心病,恐怕你的林妹妹听见,又怪嗔我赞了宝姐姐。可是为这个不是?”
宝玉的话明显出于一种缓和。在宝玉的心里,每个女孩子都是值得爱护的。连薛蟠娶亲,宝玉都说:“这些人家的女儿他也不知道造了什么罪了,叫人家好端端议论。”他不想让自己身边的女孩子互相攻击,何况是两个与自己都十分亲密的姑娘。
史湘云和袭人聚在一起,便是议论黛玉的种种不是:嫌黛玉能够镇得住宝玉,嫌黛玉剪了其扇套子……袭人更是添油加醋说黛玉不做针线,用宝钗的大度宽厚去对比黛玉的小性子:“真真有涵养,心地宽大。谁知这一个反倒同他生分了。”袭人的态度也在很大程度上影响着湘云。
四十九回,宝钗在面对贾母对宝琴的厚爱时自我嘲笑,湘云因笑道:“宝姐姐,你这话虽是顽话,恰有人真心是这样想呢。”琥珀笑道:“真心恼的再没别人,就只是他。”琥珀说着,“手指着宝玉”。宝钗湘云都笑道:“他倒不是这样人。”琥珀又笑道:“不是他,就是他。”说着“又指着黛玉”。湘云“便不则声”。
这又是湘云公然说黛玉,几次当着丫环的面指摘一位小姐。事实证明黛玉并非是湘云所说般小气,反而待宝琴如亲妹妹一般,连宝钗都说道:“我的妹妹和他的妹妹一样。他喜欢的比我还疼呢,那里还恼?你信口儿混说。”湘云挑拨不成,自讨没趣。
湘云与黛玉真正意义上的和解与相知是在七十六回。此时贾家虽是欢庆中秋,却呈现出了一派冷清、凄凉的景象:甄家被抄,让贾府不禁“物伤其类”,王熙凤等人物的缺席,贾母的疲倦......给读者一种热尽凉来的感觉。这种感觉自七十回贾母八十大寿,便一点点蔓延开来:仆人们的玩忽职守,邢夫人当众给王熙凤的羞辱,王熙凤的再次病倒,迎春的累金凤被奶娘偷去卖钱,抄检大观园...…贾琏夫妇需要当掉贾母的宝贝来维持贾母的生日开销,尤氏需要吃下人的米饭等迹象更是表明贾府正在一步步地走向衰颓。对于这些,敏感的黛玉是本能地察觉到的,“对景感怀,自去俯栏垂泪”,又岂是单单因为中秋家宴的不热闹?此时她的泪更多的是对于自己命运以及贾家前景的一种迷茫和忧虑。
而此时唯一安慰陪伴她的却是湘云,两个同样从小失去双亲、寄人篱下的少女就这样聚在一起互相抚慰。两人聚在一起不仅是因为身世相同,更多的还是精神旨趣吧。作者在此特地说明:“虽有迎春惜春二人,偏又素日不大甚合。所以只剩了湘云一人宽慰他。”若论身世处境,迎春惜春又何尝不是同黛玉般堪怜呢?迎春生母早已去世,父亲贾赦对其不闻不问,自己住在叔叔婶婶这里;惜春父母双亡,自己住在荣国府这边,前不久刚刚与宁国府的哥嫂断绝往来。黛玉没有选择迎惜,可见其与湘云虽斗嘴,但关系还是甚为亲密。
湘云之前在黛玉面前提起宝钗,都是赞扬,而此时她说出的一番话却是颇有意味:“可恨宝姐姐,姊妹天天说亲道热,早已说今年中秋要大家一处赏月,必要起社,大家联句,到今日便弃了咱们,自己赏月去了。社也散了,诗也不作了。倒是他们父子叔侄纵横起来。你可知宋太祖说的好:‘卧榻之侧,岂许他人酣睡’……”
宝姐姐由昔日“这些姐姐们再没一个比宝姐姐好的”变为“可恨”,足以见湘云对宝钗的不满。那句“卧榻之侧,岂许他人酣睡”,更是颇有深意。湘云前几次都是和黛玉住在一起,后来姐妹们搬入大观园,贾母让熙凤给湘云单独安排一处居住,湘云拒绝,非要和宝钗住在蘅芜苑。抄检大观园后,宝钗搬出园外,关了蘅芜苑,把湘云安排在李纨处。湘云的不满该是由此而生:宝钗宁愿关了蘅芜苑,却不肯把其留给湘云住;湘云众所周知是一个话多的人,却被安排与李纨这出了名的寡言木讷、心如死灰的人住在一起。
但湘云也非因此完全否认宝钗,后文湘云联诗时,亦提到:“宝姐姐说不用查,这就是如今俗叫作明开夜合的。我信不及,到底查了一查,果然不错。看来宝姐姐知道的竟多。”这段话表达了她对宝钗知识渊博的赏识和佩服。
黛湘联诗,读来满口余香。论诗的风格和精神旨趣,到底是黛湘更为接近。两位才女互相鼓励,互相欣赏:面对湘云的好句,黛玉“又叫好,又跺足”;面对黛玉的好句,湘云拍手赞道:“果然好极!非此不能对。好个‘葬花魂’!”真性情的她们如孩童般欢欣鼓舞,发自内心地欣赏对方,这何尝不是友谊的最高境界?
同一回,湘云几处表达了对黛玉生病的关心:看到黛玉独自落泪时,抚慰她:“何况你又多病,还不自己保养”;和黛玉互诉心事时,恐其伤感,拉她联诗;黛玉作“冷月葬花魂”后,叹道:“诗固新奇,只是太颓丧了些。你现病着,不该作此过于清奇诡谲之语”;晚间和黛玉同宿时,见黛玉睡不着,又说道其病的缘故。
湘云同样睡不着,作者说:“谁知湘云有择席之病,虽在枕上,只是睡不着。”细细一想,这话是有问题的。湘云每次从叔叔家到贾府,第一次住在蘅芜苑时,亦未见其择席。她的睡不着有联诗以及在栊翠庵吃过茶带来的兴奋,也和心事有关。
西岭雪在《西岭雪探秘红楼梦》一书中提到:“湘云择席亦是择友。”这并不是狭隘意义上的从宝钗阵营转为黛玉盟友,况且于作者而言,这些女性都是“闺阁中历历有人”,都是“山川日月之灵秀”,远没有孰优孰劣之分。而是湘云对黛玉,对生活和人生多了些体恤与理解。